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貌美恩公不对劲/作者:猫不皂』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聂云汉被义父关山的“通敌叛国”大罪牵连入狱,本以为此生再无重获自由的希望,却意外地等来了一个救命恩人前来释放他。恩公名叫卓应闲,长得好看又对他胃口,狱中两年不见天日,这抹好颜色像是一束照进他心里的光,柔和而绮丽。卓应闲急于带他离开,似乎另有...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犯人   卷一诡局现   眼前是熊熊火光,血色的,密不透风,周围空气像蒙了一层灼热的雾,就要把人融化在里面。   关山站在烈火的包围圈里,衣衫遍布刀痕,额头伤痕累累,鲜血直流。   火舌像是邪魅的蛇,吐着信子,妖娆地向他蜿蜒而去。   聂云汉听见自己焦灼的声音:“义父,坚持住,左哥他们很快就到了,一定能把咱们救出去!”   “等不了啦,就算机关不爆,这里火这么大,也会点着下面埋的乾坤雷。如果我不动,你脚下的雷很快就会爆开,我俩都会死在这儿。”关山脸上挂着悲怆的笑,“你忘了这机关阵的解法了吗?阵眼死,余人生。”   “不行,我们‘赤蚺’要同生共死!”   “别说孩子话,我年龄比你大,怎么可能跟你同生共死。”关山慈祥地看了他一眼,“战死沙场,我也算死得其所。汉儿,替我照顾好平野,你们都要好好活着,不要为我复仇。”   他环顾着周围秀丽的山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留恋,下一刻便闭上了双眼,决绝地腾空跃起——   “咣!”   一通地动山摇,聂云汉感觉热浪席卷而来,脑子里嗡嗡作响,面前火光大炽,刺痛他的双眼,而他再也看不到关山的脸,只余一声痛苦的哀嚎。   “义父!!!!”   聂云汉的身体猛地一震,醒了过来,看见面前粗粝的地面,知道自己仍在刑房之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住了胸腔中的心悸与悲伤。   狭窄逼仄的刑房里不见天日,大白天里也点着火把,里里外外站满了守卫的士兵,将此处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此刻聂云汉正被儿臂粗的铁链绑在中间刑架上,两脚跨立,脚腕上分别被铁链拴着,铁链末端的尖钉楔入两侧墙壁。   他发髻散乱,低垂着头,打着赤膊的上身布满鞭打过的痕迹,裤子脏污一片,被血痕洇透。   周围无人吭声,这里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反而把此处衬托得更加安静。   静得令人窒息。   外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门便被带路的卫兵“砰”地推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聂云汉微微睁开眼,便看见地上两双穿着官靴的脚——一双他很熟悉,应是棠舟府卫都指挥使韩方;另一双簇新,像是不曾染过尘埃似的,想必是朝廷派下来的贵人。   只听一个尖利的嗓音问道:“这就是……”   聂云汉便听韩方答:“是。”   “看这模样……指挥使,你对自己的手下倒也心狠。”尖嗓子不疾不徐道,“头脑可还清醒?让他说两句。”   韩方便威严道:“聂云汉,自报家门!”   聂云汉轻轻动了动,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杂乱无章的头发下透着的那双眼睛被周围火把映得熠熠生辉,明亮至极。   然而他的目光触到对面那人一身大红曳撒的时候,双眼像被那红色狠狠灼伤,顿时瞳孔骤缩。   穿着曳撒的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唇上无须,分明是一位内侍,此刻正捏着一条洁白的帕子半捂着嘴:“哟,这是被打傻了?说不出话来了?”   韩方五十多岁,身着武官常服,面貌端正,目光矍铄,眉心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面带一股清正之气,他走近聂云汉,沉声道:“云汉,这位是秉笔太监孙无烟孙公公,皇上特派他亲自督办此案,你速速回话!”   他口吻中透着关心,是怕聂云汉心中难过,太过桀骜,使得事态进一步恶化。。   聂云汉也知道现在韩方并不比自己好过,不欲使他为难,转了转眼珠,垂眸开了口。   “在下聂云汉,棠舟府守御千户所副千户,‘赤蚺’副领队。”他声音嘶哑,听起来有些虚弱。   孙无烟端详着聂云汉的模样,继续问道:“还记得你们‘赤蚺’是做什么的么?”   聂云汉顿了顿,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他,目光毫无惧意:“‘赤蚺’,隶属棠舟府都指挥使司,是针对独峪国细作成立的特别任务小队,负责大曜与独峪边防,清除独峪细作,探听敌方情报,护我大曜国土安全。”   “好一个‘护我大曜国土安全’!”孙无烟陡然变脸,苍白尖利的手指指向聂云汉的脸,“你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又何以联合千户关山通敌叛国?!”   聂云汉听了这话,突然暴怒,肌肉虬结的双臂猛地挣动起来,把刑架上的锁链晃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吓得孙无烟向后退了几步。   守卫的士兵面面相觑,见一旁韩方并未发号施令,便也没有什么动作。   “我义父关山十五岁从军,为国出生入死三十年,方才为国捐躯,他尸骨未寒,你莫要再侮辱他!”聂云汉低吼道,如同一头暴跳如雷的雄狮,“他绝不可能叛变!”   孙无烟则继续质问:“为国捐躯?!那十二连环锁的机关阵是他亲自发明,若非他将设计图纸透露给独峪人,对方又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制作?”   “若是他真的通敌叛国,又怎会自己踩中那机关?!”聂云汉双目赤红,大声吼道。 第2章试探   树枝抵在了聂云汉的咽喉处,他梗住脖子,转了转眼珠,举起双手,讪笑道:“指挥使大人,卓大人,我错了。”   狱卒过来,抬腿想要往他膝窝里踹,聂云汉“扑通”一声跪下,回头冲狱卒嬉皮笑脸:“我自己来!”   旁边有小吏把卓应闲的佩刀捡起,谦恭地递到他面前。   卓应闲面色微红,将佩刀挂好,好整以暇道:“无妨,较量一下而已,现在得知聂千户身手依旧矫健,想必功夫没搁下,卓某倒是放心了。”   宋鸣冲连连作揖:“谢卓大人宽宏大量,不与竖子计较。”   卓应闲微微颔首:“指挥使大人,事情紧急,希望聂千户能快些收拾停当,我们也好尽快上路。”   “我还是副千户?”连着听卓应闲称呼了两次,聂云汉的眼睛更亮了,激动地膝行到宋鸣冲跟前,抓着他袍子下摆,“这两年的俸禄呢?都给我攒着呢么?”   宋鸣冲被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弄得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地看了卓应闲一眼,后者扭过头去佯装无事,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快带下去,梳洗干净!”宋鸣冲大手一挥,俩狱卒上来架着聂云汉就跑。   聂云汉不停挣扎着,两条长腿在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痕迹。   “指挥使大人!我的钱都在哪儿啊?!”   “此人性格狂放不羁,让卓大人见笑了。”宋鸣冲尴尬地冲卓应闲一拱手,“请大人偏厅一坐,待本使前去跟他说明情况。”   卓应闲回礼:“天气甚佳,我在此等候便好。”   大牢旁边一间值房里,聂云汉泡澡泡得那叫一个舒爽,他浸在水里半天不出来,水面上咕噜咕噜直冒泡,吓得两个小吏紧张地凑过来看。   谁知聂云汉“轰隆”一声从桶里钻了出来,水花四溅,顺手捧了一泼水,把那俩人浇成了落汤鸡,看着他俩哈哈大笑。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也不敢惹这位大爷,默默地抹了抹脸。   隔着临时挂起来的纱帘,宋鸣冲背着手,皱着眉一直来回踱步。   “闹够了吗?卓大人可在外边等着呢!”   聂云汉好整以暇地坐回水里,拿着布巾往身上擦:“让他等着呗,我都沤出味儿来了,得好好洗洗。”   “合议签订后,独峪人安生了两年,但部分同仁认为,他们是在休养生息,徐图后计。这次突然在我们大曜境内露面,一定是在谋划什么。”宋鸣冲背着双手,语重心长道,“最了解独峪人的就是‘赤蚺’,此次皇上派铁鹤卫来带你出去,让你戴罪立功,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让人审了我两年,屁都没审出来,现在又要我带人去查独峪细作,这不就证明我们没问题么?这皇帝老儿,话都让他说了。”聂云汉撩了把水洗脸,懒洋洋道,“‘赤蚺’已经没了,你让他另请高明吧,不行把我关回牢里我也没二话,没给我义父一个说法,别指望我为朝廷卖命!”   “你——”宋鸣冲气得一撩帘子冲进来,“你敢抗旨?外面卓大人可等着呢!‘如若不从,格杀勿论’你哪个字不懂?进一步是恩宠,退一步是砍头,傻子都会选,你不会?!”   聂云汉拿着布巾继续在身上蹭,冷笑道:“就那位?指挥使大人,你的眼疾加重了吧,这人根本……”   他话说到这儿,突然顿住,没有说下去,转着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宋鸣冲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打断了他的话,没注意他的表情。   “聂云汉,你别犯傻!关山一事现在没定论还好,只是解散‘赤蚺’,你们的品级封赏都还在,难道你非要把事情闹大,搞得他们关家抄家灭族?!不如另寻他法!”他按着木桶边缘,伏低身去,对着聂云汉轻声说道,“告诉你,这伙在大曜活动的人,为首的就是你们老对手哈沁!当初那十二连环锁跟他脱不了关系,你要是想证明关山的清白,这是个一箭双雕的机会!”   聂云汉看着他,表情肃然变得凝重,漆黑双眸溢出寒意,抓着桶沿的手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时至午时,阳光变得灼人,卓应闲站在屋前檐下等待,神色依然淡漠。   旁边小吏时不时地问他是否要到偏厅休息,是否要进茶,都被他一一拒绝。   聂云汉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皎如玉树的身姿,绛紫的官袍被阳光映得似乎更加浓俨,像是一抹熊熊燃烧着的霞。   他眯了眯眼,似是有些忌惮这样灼热的颜色。 第3章鬼蜮   机关打开后,聂云汉冲另外三人道:“左哥去左侧巡查,风姐戴爷去右侧,确认那人没跑出去,咱们里头见!”   “得令!”那三人按照他的说法,纷纷跳上墙头,一左一右往“花苞”两侧跑去。   聂云汉正要打开大门,便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卓应闲跟了过来,他身后还有四五个当兵的,是方才追击独峪细作的那几人。   他们见沉寂了两年的机关再度被启用,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远远望着不敢凑上前来。   “等等!”卓应闲几步便跑到聂云汉面前,神情紧张。   聂云汉无奈:“卓大人,何必盯得这么紧,我又不会跑。”   “聂千户误会了,我只是想帮忙。”卓应闲到了近前,微微气喘着打量这座巨大的庭院和眼前的“花苞”,“此地是何处?这到底是什么?”   聂云汉凝视着眼前这绚烂的银白色和庭院破败的大门,沉声道:“此处便是隶属于棠舟府都指挥使司的守御千户所,也是我们‘赤蚺’的总部所在,府城里的人都称此处为‘蛇窝’,你眼前的机关,就是我义父设计的‘鬼蜮’!”   卓应闲听得云里雾里,正要开口问,便听一阵口哨传来,聂云汉登时眉峰一动。   “赤蚺”本来人人都有一个特别的哨子,只听哨音便能知道主人是谁,但是现在这些装备都没在手边,便只能用口哨代替。   听那哨音,聂云汉知道那独峪人被包了进去,这下便可以瓮中捉鳖,当即便挥刀砍断了那破败大门上已经脆得不堪一击的门锁,将门拉开。   紧贴大门的是其中一片铁叶片,上面有一道暗门,只有“赤蚺”才知道怎么出入。   “卓大人如果非要跟着我,那就跟紧一点,‘鬼蜮’里全是机关,出了事我可不负责!”聂云汉按下叶片底端一处机括,那上面有一道半丈高的小门向内旋开,他一弯腰便钻了进去。   时隔两年再见“鬼蜮”,却已经物是人非,他心中五味杂陈,现在又一心想要抓住那个独峪细作,于是便也没了跟卓应闲逗趣的心思,陡然变得冷漠起来。   况且两人之前交过手,对方功夫不差,想跟着就跟着吧。   一转身,聂云汉见那个瘦削的人影从暗门里闪了进来,接着按动内部机括,将门关上。   “鬼蜮”里头被铁片挡得几乎不透光,俩人还没有适应黑暗,聂云汉只听到卓应闲低声道:“是卓某要对聂千户负责才对。”   聂云汉明白,这话的意思是,自己是他要盯着的“犯人”,他当对自己负责。   这地方黑灯瞎火,又异常安静,对方声音虽压得低,却仍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那种清越的音色,听起来就像淙淙泉水流过,甚是悦耳,令他不由地心软了些,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太过于冷厉。   “这里头机关多,或许这两年闲置,有很多已经损坏,但万一中了个没坏的,你的小命就得交待在这里。”聂云汉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耍花样,必然会与你一同上路,这里我熟,不会有事,你别分心盯着我,千万顾好自己的安全。”   两人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几步,聂云汉已经勉强能清楚面前的路,才听到卓应闲“嗯”了一声,说:“多谢。”   “鬼蜮”笼罩下的院子多了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氛,那些房子虽然安静地待在原地,并没有像是会挪窝的样子,但因为两年没有人打扫,已经破破烂烂,颇像恐怖话本里那些鬼故事的发生地。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后面快步走着,不由抬起头来看,才发现半空也发生了变化,那些铁叶片上的“花纹”各自打开落下,与地面平行,与铁柱子相接,形成了四层长度逐级递减的镂空平台,至于那上头装了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即便适应了黑暗,也不可能完全看清楚每一处,只是能看个大概而已。   聂云汉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目光扫过这昔日里自己生活训练的地方。   那间宽阔的厅房,是他与义父及整个“赤蚺”全员议事之处;旁边两个独立的小屋,则是值房,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与同袍曾在此地值守;中间宽阔的空地,是他们赤蚺练习外家功夫的地方;另一侧有伙房、训练房和营房,新吸纳进来的兵都会被要求同一住在此处,进行封闭训练;在往里去,则是两间刑房,抓来的细作都会送进那里去招呼……   只是两年光景,往日为人称赞的“赤蚺”成了反贼,此处也已经人去楼空,形同废墟。 第4章赤蚺   聂云汉见卓应闲脸上有了血色,许是已经恢复自如,卓应闲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冲他一点头。   “对,这位便是铁鹤卫镇抚使卓应闲卓大人。”聂云汉又指了指身边三人,“他们是我‘赤蚺’余部。”   “这位左横秋。”他指着方才称之为“左哥”的黑瘦汉子,此人看起来约有二十八九岁,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干劲儿,“斥候出身,擅长窃听和易容,多少次出生入死为我方探寻敌情,可谓劳苦功高。”   “这位是万里风,以箭术见长。”聂云汉指向那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虽做男装打扮,但粗布衣衫、不施脂粉,也难掩其秀丽容颜。   万里风主动向卓应闲一抱拳,爽朗道:“在下军户出身,本意女扮男装替先夫从军,奈何易容水平太差,被认了出来,随后便被赶出了行伍。蒙关爷不弃,认可在下弓法,将在下吸纳入‘赤蚺’,可惜番号一解散,我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嘁,身在福中不知福,种田多好,安逸!”聂云汉笑道,接着指向方才给那独峪细作验伤的青年男子,那人也二十出头,相貌清隽,却总喜欢木着脸,看上去不太好接近,“这位是戴雁声,因为脸太臭,架子太大,我们都叫他戴爷,是‘赤蚺’的医官,以前当过仵作,下手狠着呢,你可千万别落他手里。”   戴雁声冷冰冰地瞪了聂云汉一眼:“在牢里他们怎么没毒哑你呢?”   几人哈哈笑成一团,聂云汉并不以为意,这久违的嬉笑怒骂令他心里舒坦极了,有如寒冬腊月喝下一杯热茶,浑身上下透着暖意。   卓应闲看着他们乐,也微微勾唇笑,他们没把自己当什么上官,不来虚情假意那套,自己也觉得自在。   “汉哥!”一声凄厉的呼唤从大门口传来。   聂云汉刚一转身,就被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整个儿抱住,冲劲儿大得令他不由自主退后了好几步。   他迟疑了一下,确认此人身份:“……羽书?”   “嗯!是我!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抱住聂云汉死不放手。   “什么话,说得跟我要死在里边似的。”聂云汉拍了拍他的后背,“都长这么高了!”   “我想去看你他们都不让……那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名叫羽书的少年被人扒开,又像条八爪鱼似地黏上去,搂着聂云汉不撒手,小狗似地呜咽。   从卓应闲的角度看,那就是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七八岁,但是个子很高,跟聂云汉差不多,此刻头颈硬是垂到了聂云汉的胸口,像个勾着头的句读,显得特别委屈。   “啊那个卓大人啊,这位是向羽书,曾在‘赤蚺’后备队里受训。”聂云汉忙着把向羽书的双臂往下摘,可惜被人抱得死紧,挪都挪不开。   左横秋在一旁无奈道:“好了羽书,在卓大人面前别丢赤蚺的脸。”   向羽书听了左横秋的话,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聂云汉,眼圈红红的,垂着头向卓应闲行了礼:“见过卓大人,多谢卓大人把汉哥放出来。”   卓应闲尴尬回礼:“不敢当,此乃圣谕。”   聂云汉看着面前众人:“你们都是听到消息过来的?够灵通的呀!”   万里风刚一张嘴,便被向羽书抢了先,少年嚷嚷道:“我在地里干着活儿呢,就听人说来了个大官要放你,我扔下锄头就跑过来了,去到衙门里没找着人,又听说咱们‘蛇窝’的‘鬼蜮’打开了,我怕你刚出来就出事儿,赶紧往这边赶,幸好——咦?机关又收回去了?”   聂云汉在他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才发现么!这两年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受的训练就饭吃了?”   向羽书捂着头,委屈道:“没有……”   “我们跟羽书情况差不多,也是得了信儿就赶过来了,正好撞见你。”左横秋道。   “嗯,那倒是正好了,我本来也要找你们。”聂云汉简单道,“此次皇上要放我,就是因为有独峪人在大曜境内露面,朝廷怕他们搞事,要我前去查探——”   戴雁声打断道:“用我们的时候倒是想起来了,老子不去!”   万里风瞪了他一眼:“你听老聂把话说完!”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听说领头的是哈沁,那我就不得不走一趟了。”聂云汉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他看着面前三人,“这事儿我不勉强,你们自行定夺。”   万里风立刻道:“我去!”   左横秋:“算我一个!”   戴雁声臭着脸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入伙。   向羽书在旁边把手举得老高:“汉哥,我也去!” 第5章上路   之后众人策马回城,一路上晚风习习,吹散些许祭祀的沉闷。   路上不知道是谁打开了话匣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天,聂云汉跟着掺和了几句,心情渐渐好了一些。   比起在牢里两年无能为力,现在总算能为义父做些什么,他心中松快许多,只是——   聂云汉默默看了眼卓应闲,见对方跟在一旁,似乎在仔细听着大家闲聊,那神情不似探听,而是好奇。   这个卓大人,心倒是挺大,聂云汉心想,即便方才听到我此行的目的是复仇也并没有出言阻止,他就不怕误了他的皇命?   到了都司衙门,只见三辆马车前后排成一列停在门口,还有小吏正往车上搬运箱子,好生忙碌。   向羽书快人快语:“这么多车,是来了贵人了吗?”   聂云汉得意道:“贵人就是咱们!先前我跟指挥使已经商议好,此次探寻哈沁等人踪迹,不宜张扬,我等假扮成行商,一路向内地深入。车上放了一些商品,以掩耳目,咱们的旧装备,在中间那辆车上。”   “旧装备?!”向羽书兴奋地大喊,“我的‘鳃’也在吗?”   左横秋也来了精神:“我的‘铁耳朵’呢?!”   万里风紧接跟上,眼睛闪闪发亮:“我的连发弓也还回来了?”   卓应闲先前只听聂云汉提过“鳃”和“翅”,没想到还有“铁耳朵”和“连发弓”,心下十分好奇,又瞟了旁边默不作声的戴雁声一眼,心道或许医官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兵器,但那几样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   聂云汉拉住跃跃欲试想往车上跳的向羽书:“东西都在,路上有的是时间看。一会儿卓大人扮成富商少爷,我扮作保镖,羽书年纪轻,扮成书童——”   “我不!”向羽书不情愿,揪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想梳那个发髻!傻死了!”   卓应闲想了想书童惯常梳的双丫髻,配上向羽书虽然稚嫩却已经略显刚毅的面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万里风勾着向羽书的肩膀,笑道:“风姐帮你梳,保准你清秀脱俗。”   向羽书嘟着嘴:“汉哥你不仗义!”   “都是自己人,臊什么。”聂云汉坏笑,随后继续道,“风姐和雁声扮做杂役夫妇,左哥扮做马夫。宋大人给我们备了衣裳,一会儿大家先进去换好,一起去向宋大人辞行。”   众人跟着小吏进了衙门,该换衣服的去换衣服,其他人在正厅等着。   小吏先前去聂云汉家帮他收拾了细软,这会儿已经送了过来,他在包袱里扒拉出一个小布包,拿在手里捏了捏,打开看了一眼,面露喜色地揣进怀里。   片刻后,万里风换好女装,盘起发髻,做普通妇人装扮走到门口,手里还拉着一个死活不肯露面的人。   “哎呀,扭捏什么,都说了不难看!”万里风使劲儿一扯,把向羽书扯了出来。   厅中几人向外望去,看到孩子的打扮,左横秋和戴雁声都强忍着笑,就聂云汉不厚道,“扑哧”一声,嘴里的茶喷了一地,接着便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书童并非一定要梳双丫髻,但万里风也存了捉弄向羽书的心,非要给他梳成这样,于是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穿了一身翠绿粗布衫,人高马大、身形瘦削的大“丫头”,两个发髻上还缠了红绳,跟绿色衣衫相映,好不喜庆。   向羽书恼了:“我不扮书童!打死都不扮!”   “我不是笑你头发,笑的是你衫子。”聂云汉见向羽书伸手向发髻抓去,赶忙阻止,“这谁准备的衣服,这么绿,你个子这么高,穿上跟个大刀螂似的,配上头顶那俩揪,活像俩眼……”   他又没忍住,抿着嘴憋得脸通红,气得向羽书七窍生烟。   “我不穿!我要换!我原来衣服就挺好的!”向羽书不管发髻,脸红脖子粗地开始扯腰带。   宋鸣冲闻声从后厅出来,背着手绷着脸:“喧哗什么?!成何体统?!”   众人一见长官,个个安静如鸡,齐齐见礼。   宋鸣冲看了他们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闹哄哄的,当是去春游吗?!”   聂云汉架着腿,混不吝:“咱们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快活一日算一日,不懂庄重,让大人见笑了,实在抱歉。” 第6章遇袭   聂云汉御马狂奔,拐上的这条小路又是崎岖不平,整个马车被颠得吱嘎作响,几乎就要散架。   卓应闲伏低身子,一手牢牢抓住车板,另一手抓紧佩刀,狐疑地向车后打量,一片尘土飞扬后,并未见到有什么敌袭。   马蹄声乱响,扰乱听觉,他不得不屏息,再三仔细探听,仍未听到异动。   “聂兄,你怎么知道有人追来?”卓应闲冲前面大喊。   聂云汉驾着马,回头对他吼:“左哥的信号不会错,独峪人惯会藏头露尾,正面抗不过,最喜欢偷袭。看来棠舟府果真有他们的细作——”   他突然神色一凛:“前边有路障,跳车!”   话音刚落,卓应闲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正正射向他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聂云汉从马背上跳起来,伸手用佩刀将白羽箭击飞,然后一个转身将卓应闲拦腰抱起,跳到旁边一棵大树上,双脚借力,在空中轻盈旋转,随即稳稳落地。   那狂奔出去的马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嘶吼声,马儿摔倒在地,车厢也“咣”地一声侧翻,摔得几乎散架,缀得马儿爬不起来,躺在地上不住哀鸣。   聂云汉和卓应闲背靠背站在小路中间,两人握紧手中长刀,警惕地环视周围。   卓应闲对聂云汉低声道:“方才多谢聂兄。”   聂云汉笑了笑,还未开口,又听卓应闲道:“在下即便学艺不精,倒也尚能自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阿闲是贵人,汉哥自然得照顾好你。”聂云汉勾了勾嘴角,随即眼中寒光一闪,冲着周围朗声道,“是哪路的朋友这么藏头露尾?这可不是好汉所为!”   夜静得出奇,除了微微虫鸣,就只剩下一旁骏马的阵阵哀吟,聂云汉和卓应闲两人竖起耳朵,静静地捕捉空气中的声响。   破空之声再次响起,两边树上像是凭空长出了几只大豪猪,无数白羽箭“噼里啪啦”射了出来,箭矢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罩了下来!   卓应闲两人挥起手中长刀,速度极快,月光下之间一片银光闪过,箭矢掉了一地。   但还不等他们喘口气,第二波袭击又攻到眼前!   “啊!”聂云汉低吼了一声。   卓应闲回头看他,发现他的肩膀中了一箭,挡在他身前,急急问道:“撑得住吗?”   “无碍,两年没练刀,速度跟不上了,真是丢脸。”   借着卓应闲替他挥刀挡箭的功夫,聂云汉毫无痛觉似地把箭拔了出来,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圆筒状的物件儿,大喊道:“低头!”   可惜俩人还没产生足够的默契,卓应闲并没明白他的意图,就见聂云汉从圆筒里掏了个球状物扔了出去。   那东西被抛在空中,仿佛见风就长似地生出叶片,呼啦啦向四方一片片展开垂下,银色的质地在月光下翻着莹润的光泽,显得煞是好看。   还没等卓应闲反应过来,这玩意已经撑开呈伞状,兜头向他们俩罩了下来。   聂云汉拉了卓应闲一把,俩人蹲下,钻进“铁伞”当中,尽管这“铁伞”的叶片中间是镂空的,仍能挡住周围袭来的箭雨。   箭矢“咣咣咣”扎在伞面的空隙上,将伞堵了个密不透风。   卓应闲蹲在伞里,目瞪口呆:“这什么兵器?”   “汉哥的好东西多着呢!”聂云汉得意地说,拿手里剩下的圆筒顶住铁伞内部顶端,圆筒一节节伸长,轻轻一扭便咔咔固定住,俨然是这伞的手柄。   聂云汉举着大铁伞站了起来,迅速转着伞面,将所有射过来的箭全都反弹了出去。   卓应闲站在他旁边,手里拎着刀,一时竟有点恍惚。   头一次应对袭击应对得如此悠闲!   连续几波箭雨过后,周遭再次安静了下来。   聂云汉撑着伞晃了晃,嘚瑟地冲四下喊:“哎,箭用完了吧?是不是该出来亮相了?”   卓应闲十分好奇地摸了摸那组成伞面的叶片,竟然薄如纸,却又硬如铁,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这就是珍珠铁做的吗?”   “对啊,很轻的,你掂掂。”聂云汉把伞柄递到他手里。   卓应闲接过来也转了转,兴奋道:“果然轻便!有多重?”   “八斤,携带特别方便,把这个圆筒拆下来,这伞尖的球底下有个机关,一按这些叶片就能自己叠好缩回球里,你按一下——”   许是这敌袭场面变成了特殊兵器介绍大会,偷袭者也看不下去了,只听“嗖嗖”几声,从路两侧树上跳下来七八个蒙面人,手持长剑将卓应闲和聂云汉围在中间。   “等料理完他们再教你怎么玩。”聂云汉把铁伞往旁边一扔,提起长刀,跟卓应闲再次背对背,“接下来可就要见真章了!”   卓应闲拎着刀,望着面前几个蒙面人,冷笑道:“车坐久了有点乏,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聂云汉冲蒙面人喊道:“兄弟们到底哪路的?这儿离棠舟府这么近,在这儿大动干戈,不怕惊了府卫的兵爷们吗?” 第7章入城   太阳当空,天气晴好,一条偏僻小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奔驰着。   为首的马车里,聂云汉除去上衣,侧身躺着,戴雁声已经帮他伤口缝了针,涂了药,现在正帮他裹着绷带。   血迹仍能从雪白的绷带上渗出来,赤白衬着鲜红,长长一条,配上他后背星星点点各种疤痕,看上去甚是骇人。   聂云汉疼得吱哇乱叫:“戴爷,我求求你,你现在不是仵作,我也不是尸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你还知道疼?”戴雁声就看不得他这不惜命的样,先前缝针手要稳,他没敢折腾聂云汉,现在裹伤,他忍不住加大了手劲,好叫这人吃点苦头,长长记性,“这刀伤再深一点就见了骨,这么长的一道口子,你也不怕真变了尸体!”   “这不是没办法吗?”聂云汉额头冒起了豆大的汗珠,面色及嘴唇跟绷带差不多白。   戴雁声臭着脸,手底下稍稍轻了一点。   “本来以为是左哥安排的人,刚一交手就觉得不对。”聂云汉叹了口气道,“那帮人明显是冲着卓应闲来的,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下手这么狠,像是要取他性命。”   “所以你就英雄救美了?”   聂云汉疼得“嘶”了一声,偏头看戴雁声:“词儿是好词儿,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怪。本来就计划搞场突袭,我好甩开他,谁成想这伏兵还被人掉了包——也怪我一开始没看出来,没能及时摆脱,眼看对方有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那你就用自己扛?你跟卓应闲才认识一天,犯得上这样?哼,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戴雁声冷冷道。   “话本上常说,‘说时迟那时快’,当时真是没得选,只能硬扛。”聂云汉陪着笑脸,“放心,我心里有数,你看现在不也是有惊无险,甩开人的目的也达到了。再说,你这儿这么多灵丹妙药,这点皮外伤算什么。”   戴雁声嗤笑一声,没回话,给他披上了破破烂烂的外袍,聂云汉也只能趴着,看他收拾药箱。   那药箱上下好几层,每层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容器各有不同,有瓷瓶,有皮囊,有竹罐,不一而足。   聂云汉讨嫌地伸手去戳,戴雁声猛地扣下上盖,险些夹住他的手。   “哎,摸摸都不行。两年了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改。”聂云汉收回手,讪讪地说。   戴雁声白了他一眼:“这里头都是毒,我这是为你小命着想。”   聂云汉眨眨眼:“这两年又琢磨出什么新玩意来了?”   戴雁声没回话,将药箱整理好往车厢角落里一放,撩开车门口的布帘出去了,就听外头他跟万里风道:“我来赶车,你陪他聊吧。那人话忒多,烦人!”   聂云汉:“……”   万里风躬身进来,盘腿靠在一边,从腰间掏出一个一尺见长、两寸宽的铁盒,轻轻一按后端的机关,两侧顿时弹出两条缠着牛筋的铁片,铁片舒展开来,绷紧了中间的牛皮筋,这赫然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铁弓。   只不过这弓与平日里行伍所用不同,展开来也不到二尺,弓身漆黑,中间铁盒里有数支近一尺长的短箭,被绕圈绷在了一枚铁环上,铁环下面似乎还有更繁复精巧的机关。   聂云汉瞟了一眼:“连发弓可还能用?”   万里风拿出一条布巾细细擦拭:“昨晚试了试,好得很。两年没见,想死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弓凑在唇边亲了一下。   聂云汉看她那痴迷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笑。   万里风继续擦她的连发弓,随意问道:“真就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了?”   “不是一路人,早点分开为妙。”聂云汉手枕着胳膊,脸上挂着淡淡的遗憾,“我们奔着拼命去的,何苦连累他。”   万里风笑道:“昨日你对他来回来去玩变脸,是不是把他弄糊涂了?不然他能轻易上你的当?你最后这一招,可够杀人诛心的,让他既恨你,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聂云汉不由想起月光下卓应闲清秀的侧脸,心中微微有些抓挠,但抓挠归抓挠,事情分轻重缓急,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万里风问。   说到正事,聂云汉扶着车板勉强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后道:“卓应闲给的消息很笼统,不可尽信。但那个清心观,有必要去看个究竟。云虚子是不是因为擅长外丹术被抓还未可知,就算真的是被人掳走,是不是哈沁干的也不能确定。得把这些情况查明再说,不然冒冒失失追过去,怕是会被人带偏了路。” 第8章发现   黑暗中,卓应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慵懒的哑意,响在聂云汉耳边,像是一把小刷子,撩得他心猿意马。   聂云汉微微偏过头,手指捏起刀背,把刀刃微微拉远了些,低声道:“阿闲,这么记挂着我么?”   费了半天劲在棠舟府找到这个人,却被他整得晕头转向,将自己摆了一道,卓应闲心里憋着一把火。   十天赶路,五天蹲守,的确是时时刻刻心里都“记挂”着这个混球,此刻终于逮到人,又听到这油滑的调侃,卓应闲的怒火陡然被盖了下去,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顿时轻松不少。   但火烧完,胸腔里还剩了一锅炭,泛着点点火星,须得找个办法好好出口气。   “聂兄为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卓某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然会惦记。”卓应闲说着,伸手点上聂云汉的左肩,沿着那道伤,斜着往下一寸寸地按,手上用了力道。   “嘶!”聂云汉不由地一哆嗦,“手下留情!”   卓应闲揶揄他:“用苦肉计骗我的时候,对自己倒是挺狠,怎么现在怕疼了?”   “我说那是个意外你信么?”聂云汉陪着笑脸,“好歹也是护了你,你何必……”   “你还敢说!”   聂云汉趁他松神,忽地向一旁撤脚,猛地侧身下腰,躲过刀刃,反手去捏卓应闲的手腕。卓应闲腕子灵活一转,从他掌边滑过,躲过了这一抓。   寮房内空间狭窄,并不适合使用兵器,卓应闲随即把刀丢掉,赤手空拳地与聂云汉过招。   双方你来我往拆过十余招,卓应闲主攻,意欲拳拳到肉,聂云汉主守,托掌格挡,将他的攻击一一化解,脚步灵活,身形轻盈,嘴角还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卓应闲看了更是气恼。   两人身体贴得紧密,你来我往比划着,不像是打架,倒像是跳舞。   聂云汉似乎是故意惹他生气,一边轻而易举地避开他,一边调侃:“阿闲,现在可是你追着我不放,你知道我喜好与人不同,万一我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聂兄的传家宝还在我处,卓某既承了你的救命之恩,又怎能私吞你的宝贝!”   卓应闲忽地从怀中掏出那枚绿玉戒指,扔向聂云汉的面门,试图以此来吸引他的目光,顺势出招。   谁知聂云汉看都不看,右掌将戒指撩上天,左手抓住了卓应闲冲他咽喉攻来的右腕,忽地一矮身,右手钳住了对方空闲的左腕,双手同时发力,别着卓应闲的胳膊从他头上一转——   卓应闲双臂交叉,被聂云汉锁在了胸前,后背抵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融融热意,心脏似乎跳得还挺快。   “被我抓住了!”聂云汉笑道,一伸脚,用脚面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绿玉戒指。   “放、开、我!”卓应闲咬牙切齿,他使劲挣了挣,但聂云汉力气颇大,竟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伸腿去踢聂云汉接着绿玉戒指的那只脚,谁知聂云汉轻巧地把戒指踢到一边,抬腿一别一缠,卓应闲双手被缚,一脚失去重心,顿时跌进了聂云汉怀中,比起刚才贴得更紧。   聂云汉拥着他,声音突然正经了起来,在他耳畔轻声道:“此行颇为艰险,阿闲你别跟着我了,如何?汉哥怕你伤了性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卓应闲冷笑一声,“不是你故意让我追上来的吗?!”   聂云汉一怔,站直身体,松开了束缚着他的手。   卓应闲一个箭步迈了出去,瞬间离他两步远,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疫病似的。   “你的话我也听不懂。”聂云汉见他这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随即脚尖一挑,地上的绿玉戒指便落入了他的手心。   卓应闲把自己丢在地上的佩刀捡起来,挂在腰间,好整以暇道:“若不想我找你,何必之前特意跟我追问清心观的事。”   “这你可误会了,我不过就是问问皇帝为什么突然要我们去查哈沁。”聂云汉揣好戒指,神色坦然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戒备心强了点,这你能理解吧?”   卓应闲一手按着佩刀,一手背在身后,站在他跟前不远处:“聂兄担心什么我能明白,但我与聂兄不是敌人,希望你别把我置于难处。”   “既然能理解,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请便。”   聂云汉走到他近前,表情堪称和颜悦色,但眼神颇为玩味:“我们甩开你堂堂铁鹤卫私自行动,已经算是逃犯,你为什么一个人追过来,而没去找宋鸣冲调兵?如若有帮手,想必你早就把我等擒获了。”   “我的目的是完成任务,不是把你们变成阶下囚。”卓应闲神色坦然,“况且被你们甩开,丢的是天大的面子,怎么会送上门去被人奚落。带兵大张旗鼓地追,一定会打草惊蛇,不如我自己暗中寻来,这不就把你堵了个正着?”   明亮的月光从破烂不堪的窗户中照进来,卓应闲向后又退了几步,正退进月光洒下的阴影中,他的表情也变得晦暗不明:“聂兄真是让我好等,我已经在这守了五天了。”   “我……那啥,不是受伤了么?经不起颠簸。”聂云汉挠挠后脑勺。   卓应闲眼前又浮现他为自己挡刀的那一刻,这一路追来,原本被戏耍的恼火也散去了大半,但是想起那个场景,心里仍是像被人捏了一下那般难受。 第9章机关   一听有发现,聂云汉和卓应闲对视一眼,便也要下洞去看。   考虑到聂云汉的疑心病,卓应闲主动道:“我先下。”   “稍等。”   聂云汉从腰带上拆下个小铁盒,对着墙面按下机簧,铁盒中飞出一枚细小的箭头,尾端连着手指粗细的绳索,“嗖”地扎进砖缝中,再听得轻轻的“咔嚓”声,像是固定在了墙面里。   “这是攀墙绳。”聂云汉看出卓应闲的好奇,主动解释,他扥了扥绳子,见卡得很结实,放了心,把火折子塞进卓应闲手里,“这洞怕是好下不好上,免得一会儿咱们三人都陷在这里。你给我照着光,我先下。”   借着火折子的蓝光,卓应闲往下看了看,遥遥看见洞底,似乎不浅。   聂云汉对着洞口喊道:“羽书,这里多深?”   “大约两丈。”向羽书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似乎已经离洞口有一定的距离,“你们快来,这里有密室!”   “这就下去!”   聂云汉说完,手里握着铁盒,径直跳进了洞里。   卓应闲在洞口举着火折子,见那绳索不断伸长,然后“扑通”一声,听到了聂云汉落地的声音。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绳索,发现是类似牛皮筋一般的材质,四股拧成一股,触手感觉十分坚韧。   “阿闲,先把火折子扔下来。”洞底传来聂云汉的声音。   卓应闲依言照办,先将火光调至最小,再往洞里扔去,莹莹一点落下,被聂云汉接住,然后他哄孩子一般地说:“好了,跳吧,我接着你。”   “……”卓应闲磨了磨牙,“用不着,你走远点!”   聂云汉笑笑,依言走到一旁,借着光观察周围,发现这里光秃秃的一片,像是个狭长的走廊,通往不远处,那边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幽幽的蓝光亮着,还在不停晃动。   “汉哥,你下来了吗?”蓝光处传来向羽书的声音,颇有些急切,“这里有好多奇怪的东西!”   “来了!”   待卓应闲安全落地之后,两人便往向羽书那边走,到得近前,才发现那里有扇门,推门而过,将火折子亮度调到最大,便看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器皿,空地中间有一尊高大的丹炉,旁边有张大木桌,桌上放了很多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绢筛、马尾罗和研磨器。   靠墙则是几个顶天立地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纸包、木罐、铁罐等物件,此刻向羽书正撅着屁股,打开了架子底层的一个铁罐,正探头去闻,被这突然亮起来的光线晃了一下眼。   “嚯!这么壮观,这应该就是云虚子的丹房。想必是他之前的丹房炸了,又在这里建了一个。”聂云汉对着房顶照了照,发现老道很是细心,特意留出了散烟的孔道,“可这上面就是三清殿,他不怕下次连三清像都给炸飞了吗?”   “汉哥!”向羽书回头,看见卓应闲,吃惊地睁大眼睛,“卓……卓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卓应闲面无表情地冲他一点头,一言不发,把解释权让给了聂云汉。   他借着光往墙上看了看,发现了几个烛台,便用自己携带的普通火折子点亮了上面的蜡烛。   也不知道这蜡烛里添加了什么东西,火焰极高极亮,把这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聂云汉也没多跟向羽书说什么,随手熄了手里的光,赞道:“还是阿闲你聪明。”   眼前光亮起来,他才注意到卓应闲穿的是一身竹青色的袍子,更显得清秀俊逸,只是表情冷漠得紧。   这个人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聂云汉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这里应该是云虚子研究外丹术的地方,自然会有烛台。”卓应闲冷冷道,“想必是聂兄怕打草惊蛇,没有燃灯的习惯。卓某在此守候了五天,确信这里没有别人,请你放心。”   听了他的话,向羽书愣愣地看向聂云汉,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卓大人英明盖世,猜到我们要过来,一早便在此守候,还能怎么回事?!”聂云汉目光在密室中扫视了一圈,看向卓应闲,“不过,既然你在这里守了五天,怎么没发现这个密室?”   卓应闲看着密室里的物件,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颇有怒意,听到聂云汉发问,沉声道:“我已经将清心观上下查过数遍,并未发现这里有什么密室机关,敢问向兄弟,刚刚是怎么掉进来的?”   “啊?我啊……”向羽书挠挠后颈,表情有点尴尬,“我跟汉哥分头查探,刚走到三清殿这边,有点尿急,想到这个角落里解决一下,也不知道是碰了哪儿,脚底下突然一空,就……”   聂云汉转悠着,随手打开架子上的各种器皿查看,听到向羽书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摔没摔着你牛儿?摔坏了可就没法娶媳妇了!”   向羽书臊得脸通红:“没有!好着呢!” 第10章身份   卓应闲挣了挣,仍旧无济于事,他气得呼吸急促,扭着头恶狠狠地瞪着聂云汉。   在聂云汉看来,他就像一只色厉内荏的小兽,明明已经被人牢牢控制在手掌心里,却还要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试图维护自己的尊严。   聂云汉像是哄孩子:“快说,乖~”   “我是卓应闲,大曜皇帝亲卫,铁鹤卫镇抚使!”卓应闲极其讨厌他这种口吻,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不想死的话赶紧松手!”   “撒谎。”聂云汉舔着虎牙,借着月光洒下的一室清辉看着眼前人,眼睛亮得如同两枚星子,“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   “你想怎么样?!聂云汉,你别不要——”   “脸吗?命我都不要,脸要来作甚?”聂云汉按着他的手上用了力道,“你尽管放心,我没有强迫别人的爱好。”   卓应闲轻叹一声,似乎是放了心,全身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既然如此,先放了我。”   “放了你,怕你不好好说话。”聂云汉起身,一腿跪在他屁股上,把他死死压住,然后再将他双手反剪到背后,“我知道你不是铁鹤卫,别跟我装蒜。”   “你又没见过铁鹤卫,怎知我是假的?”卓应闲不服气,额头抵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说,“令牌官服俱在,你凭什么怀疑我?”   “靴子不对。”   卓应闲:“……”   他回想起初见面的时候,聂云汉曾经盯着自己的靴子怔了怔,顿时郁闷地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没想到第一眼就被人识破了!   聂云汉道:“官服或许勉强合身,可靴子大小却难将就,市面上买不到官靴,你只能另寻相似款式。不过这一点也不足以让我断定你是假的。”   他展开卓应闲的手掌,点了点掌心和虎口处的茧子,这动作很轻,可却让卓应闲觉得那只手从掌心到胳膊都麻嗖嗖的。   “给你戴戒指的时候就发现了,你拿的是制式刀,可你这双手,是练剑的手。”聂云汉低声道,“剑主巧,刀主力,起茧子的位置和厚度会不尽相同。铁鹤卫未必都使刀,可你明明用剑,却拿一把刀来,未免太欲盖弥彰!”   卓应闲嗤笑一声,没再回他,身体突然向上反弓,被别到后背的双臂扭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似乎完全不怕疼似地转过身来,聂云汉怕真的伤到他,手下一松,便被他一脚从床上踢了下去!   挣脱束缚之后,卓应闲连佩刀都不要,直接向窗外跳去,从三楼轻松而下,在月色中很快消失了踪影。   聂云汉勾起嘴角笑了笑,也轻盈地跳出窗外,一路潜行,很快便看到了卓应闲那抹竹青色的身影。   卓应闲径直向清心观奔去,直接冲进云虚子的寮房,驾轻就熟地摸出了柜子里存放的火折子,点起蜡烛,端着烛台仔细地查看四周墙角。   “你就是云虚子的徒弟,对吧?”   这个背后灵一般的声音传来,卓应闲心里顿时一沉,坏了,中计了!   他回头看,果然见聂云汉抱着双臂,歪歪斜斜地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就是看我是不是回这来。不然我怎么可能从你手里挣脱。”卓应闲神情低落,恨恨道,“‘赤蚺’果然阴险狡诈!”   聂云汉收敛起轻佻的表情,走到他跟前,“阿闲,抱歉,我并不想给你虚假的希望,只是想确认你的身份。”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猜归猜,还需要证据。先前虽看出你不是铁鹤,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甚至涉世未深,堪称单纯。”聂云汉看着他,坦诚道,“本不想让你搅进这滩浑水,才想甩开你,不过也确实好奇你会不会追来,以怎样的方式追来。刚刚和你重逢,我大概就猜出了你的身份。”   卓应闲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他无声叹息,然后道:“能告诉我,还有哪些破绽吗?”   方才他急着回清心观来看他师父留下的记号,未及多问,现在倒想死个明白。   聂云汉打量着他的神情:“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卓应闲咬着牙:“快说!”   “除了靴子和刀,其他明显的破绽并不算多,是我自己惯于怀疑别人,发现不少疑点。”聂云汉挠了挠头,“要知道我们‘赤蚺’在朝廷是挂了号的混蛋,每一个皇帝派来的官都认为我们是卖国贼,对我的态度都是唾弃的。可你偏偏那么温和,对我十分和善,几乎没有怀疑。” 第11章坦诚   聂云汉听了他的话,登时顿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环视周围。   “如何得知?”   卓应闲指着架子上的书籍:“顺序全乱了。”   两人走向存放书籍的架子,卓应闲解释道:“之前我觉得不对,是因为师父对这本《秋日中天》嗤之以鼻,本不会把它放在这里,伸手去取才发现质地不对,继而触发了机关。现在你看,机关前后书籍的摆放次序被弄乱了,《金石簿五九数诀》原本是放在《感气十六转金丹》左侧,现在中间却夹了另外两本书。”   聂云汉一边听他说,一边仔仔细细查查看这架子,也发现了端倪:“有人在这里翻找过,架子上的灰尘印记不对。”   卓应闲将墙壁上的烛台再次点燃,两人十分默契地划了区域,一人一半,仔细搜寻。   “这边架上装药材的容器也被移动过。”   “丹炉里的鼎被人翻过。”   “这边的砖缝也被撬过,有明显的刀痕。”   “靠墙两排架子被人强行移动过,地砖上有划痕。”   “柜子里的文书也曾被人翻查过。”   他们分头将整间密室里所有的痕迹细细筛查一遍,确定是有人在他们进来之后进来翻找过。   聂云汉疑惑地看向卓应闲:“他们在找什么?”   “想必是为了师父的丹经,那上面记录了这些年他所试炼过的所有药物的配方。”卓应闲失神地靠着桌子。   “你师父会把丹经放在这里吗?”   “不会。”卓应闲想了想,摇摇头,“师父向来心思细腻,他不会把所有重要的东西摆在一处。”   聂云汉走到他身边:“既然这样,你师父的性命应该暂时无虞,你别太担心。”   “就算找到丹经,他们也不敢伤害师父。丹经里记载的有些方子凶险无比,搞错一点可能就会害得人丧命,必得有师父亲自指挥才行。”卓应闲捏了捏眉心,“我怕的是师父会受苦,他身子折腾不起。”   “云虚子失踪了一个月,然而今天我们来搜寻,还有人黄雀在后,说明这一个月当中他们并无所获,想必是在此地等云虚子的徒弟回来,觉得这样必能有所发现。”聂云汉思忖道,“这五日来,你有否暴露自己的身份?”   “没有,我怕你随时可能会到,为了不被你识破,我一直佯装自己是第一次来观里。”卓应闲挫败地说,“这帮人潜息本领了得,我在这待了五天,竟对他们毫无察觉!”   聂云汉安抚道:“对方既然是探子,自然擅长掩饰行踪。刚刚我和羽书也没发现,你不必自责。”   “探子真的这么厉害?”卓应闲不免疑惑,他自认为功夫不差,谁知这次出来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那是自然,他们平日里练的便是怎么隐匿行迹,不过想来也比不过我们左哥,他状态极佳的情况下可以闭气一盏茶的时间,若是他有心跟踪伏击,除非大罗神仙才能发觉。”   然而卓应闲并没被他的话安慰到,挫败感叠加,整个人疲惫至极。   聂云汉看出他脸上的倦意,便道:“现在耗在这儿也没用,咱们先回去吧。”   卓应闲略有迟疑:“他们现在会不会就在暗中窥探我们?”   “今晚发现了密室并查探过,他们应该料不到我们还会回来。”聂云汉道,“客栈那边应该无事,如果有探子的话,躲不过左哥的眼睛。”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卓应闲耳边低声道:“这帮人现在这么做,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好陆续从咱们身上窃取线索。但我们既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也不怕他们继续跟着,正好请君入瓮,反过来查一查他们究竟是哪路神佛。”   卓应闲点点头,与聂云汉将密室恢复原样,两人再次离开了清心观,返回客栈之中。   进了房间,聂云汉抱起被褥,主动道:“阿闲,你近日提心吊胆,一直赶路,想必没有好好歇息,你睡床,我打个地铺便好。”   卓应闲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口,听得这话,顺口道:“不必,床很宽,睡得开。”   聂云汉一愣,有点意外。   卓应闲这才回过神来,别别扭扭地看着他:“你先前出言调侃实为试探,但你断袖一事……是真?”   聂云汉坦然点头:“如果你有所顾忌,我去跟羽书和左哥挤挤,就是他们……”   他面有难色,似乎有什么不便说出口。   “夜色已深,他们应该睡熟了,不便再去打扰。”卓应闲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在意这种事。况且也信聂兄是正人君子,大男人之间用不着这样扭扭捏捏,一起睡便是。”   说罢,他坦然脱靴上榻,证明自己真的对此事毫无芥蒂。   卓应闲依旧睡在靠墙的位置,但不像之前那般带鱼似地贴在墙上。他知道聂云汉目光如炬,心思细腻,生怕自己在举止上有什么不妥,让对方误会自己对他们这类人有成见。 第12章暖意   聂云汉得知皇帝手谕的真实内容,毫不掩饰地沉了脸,也没有心思多问别的,只是叮嘱卓应闲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随后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睡去。   这一夜聂云汉自然没睡好。   他原本以为皇帝真的还记着有“赤蚺”这么一回事,此举真的是“皇恩浩荡”,没想到却是“卸磨杀驴”。   不过想来也合理,全大曜又不是只有“赤蚺”能对付独峪人,杀了就杀了,万一放出来不听话可怎么办?万一他们这些老兵油子不听号令,执意要为关山报仇怎么办?   几个独峪人在大曜活动并不紧要,这些脱离了自己掌控的兵才更可怕!   老皇帝这分明就是心虚,聂云汉想着,心中不禁冷笑,经历了这么多,本以为能看透世事,没想到自己还是幼稚了。   他看向身畔的卓应闲,青年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是真的睡熟了。   这人连续十日不停歇地赶到文州,又枕戈待旦般地在清心观守了五日,不敢有一刻放松,看来确实已经很累了。   此刻两人也已经开诚布公,他也就放下了心头防备,自然睡得香甜。   聂云汉听着他的呼吸声,也勉强睡了一会儿,但是时梦时醒,没过几个时辰,辰时初就醒了,一骨碌坐起来,穿好衣衫靴子,见一旁桌上放着纸笔,便研了研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轻手轻脚出了门。   卓应闲大约寅时入睡,梦都没做一个,仿佛只是睡了一瞬就醒了过来。   此刻天光大亮,聂云汉没了踪迹,摸摸被窝的温度,已经冷了下来。   他心里一惊,立刻翻身下床,想要出门寻人,狼狈穿上靴子,没走几步,便在桌上看到了聂云汉留下的字条,大意是叫他莫急,自己去去就回。   那几个字写得虬结有力,一如聂云汉本人。卓应闲看到这字迹,便觉得他小时候必然也是有先生认真教导过的,才会练出这一笔好字。   想到这里,卓应闲不禁对此人的身世有些好奇。   聂云汉推门进来的时候,便见卓应闲已经洗漱完毕,衣服也穿好了,他面色白净如玉,脸上微微带着刚洁过面的潮意,更显得眉目温润,唇红齿白。   回来便见到这样一抹好颜色,聂云汉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笑道:“恩公你睡醒了?饿不饿?吃早饭吗?”   卓应闲:“……”   “别这么叫我。”他不自在,“我救你动机不纯,担待不起——今日你有什么安排?”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已经以聂云汉马首是瞻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商量。”聂云汉手里拎着一把剑,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合不合用。”   卓应闲早就见他手里拿了一把新剑,没想到是给自己的,有些意外:“你一大早出去,就是买这个?”   “那倒不是,出去看看城里情况,正好看到铁匠铺开门,心想既然你用不惯刀,便先买把剑给你备用。”   聂云汉在城里溜达了一圈,一是散心二是观察,又想起卓应闲是练剑的,再用刀也不合适,便接连跑了几家铁匠铺,寻了这把剑。   但他只道是顺手买的,免得让对方心里有压力。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卓应闲抽出剑来舞了几下,他步法灵活,身姿飘逸,翩翩若修仙之人,确实比用刀的时候的确更为流畅,也更能发挥出他功夫的威力。   聂云汉看得出,卓应闲的功夫在巧不在力,之前赤手空拳跟自己这种力量型对抗,十分吃亏,但若是两人刀剑相对,他并没把握一定能胜过对方。   况且卓应闲极具柔韧性,聂云汉即便能用力量压制,也两次吃了他以柔克刚的亏。   “阿闲,你是不是练过什么可以让身体变得柔韧的功夫?”聂云汉想起他之前两次挣脱自己辖制的办法,不禁赞叹,“你那两下子,要换了是我,手臂一准断了。” 第13章下饵   卓应闲愕然,看他表情不似作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是不怎么要脸,却也不喜欢跟人胡来。情爱一事虽与我无缘,但我内心对此仍是珍之重之,不欲亵渎。”聂云汉淡淡道,“我爹战死沙场,我娘殉情,二老没给我留下什么值钱的家当,只身体力行教我什么叫做忠诚。”   “对国家忠诚,对爱人忠诚,对自己忠诚。”   说这话时,聂云汉深邃的眼眸中闪着微光,神情无比庄重。   “抱歉。”卓应闲有些惶恐,“我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   聂云汉看看他,微笑道:“不知者无罪,也是我有私心,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但我不愿被你当成那种人。好了,不说我了,刚刚你说帮人跑腿,平日里做的是什么活计?”   见他转移话题,卓应闲松了口气,似乎为了弥补,对他有问必答:“就是帮一些店铺或者大户人家在两地间送点值钱的物事。一般都是些小宗货品或者值钱的首饰,找驿站怕被弄丢,找镖局又麻烦,总之都不够方便,我就钻了这个空子,起初大家不够信任,但做得久了,也有一点名声。”   “可为什么问起云虚子的徒弟,大家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卓应闲尴尬道:“师父沉迷炼丹远近皆知,我怕说是他的徒弟,人家会担心我私吞他们的财物。常来道观的人只知道我的法名,所以我在外只用自己的俗家名字。”   “就是现在这个?”聂云汉饶有兴趣地问,“卓应闲?谁给你取的?你法名叫什么?”   “我家姓卓,本没有大名,师父给取了‘应闲’二字,江湖人不讲究,弱冠时也未取表字。我虽没有皈依,但既认了师父,他便也为我取了法名,按宗派的字辈谱系,叫做霄云。”   “卓霄云,也好听得紧。”聂云汉自顾自地念叨。   到了县衙,卓应闲一亮铁鹤卫的腰牌,门口衙役忙不迭地迎他们进衙,屁滚尿流跑去跟县令通报。   他们这小地方很少见什么大官,还一来就是个皇帝亲卫,自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更没有眼力去分辨对方身份真伪。   县令见了卓应闲差点下跪,被聂云汉拦住,站起来也不敢抬头,一直看着自己的脚面答话。   “不知镇抚使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老头子胡须翘了翘,面色有些发白。   聂云汉冲卓应闲使了个眼色,让他端庄站着,自己替他说话。   卓应闲会意,负手而立,微微颔首。   “县太爷,不必如此紧张,我们大人此次也是微服出巡,没放出消息是怕打草惊蛇。”聂云汉表现得十分和蔼,“废话也不多说,我们就是来看看那老道云虚子失踪的案卷。”   县令一听,赶忙吩咐身边衙役:“快去把案卷取来!”   衙役跑得飞快,很快便把案卷抱来了,正要双手呈上,县令瞪圆了眼:“怎么办事的?亲自念给卓大人听!这屋里光线不好,别让大人累着眼!”   “这就不必了,云虚子失踪一案颇为可疑,兵部对这老道很是关注,所以奏请陛下协查此事,需要亲自查看案卷。”聂云汉笑呵呵地夺过那衙役手里的案卷,“不过,为了您这儿存档完整,我们得誊写一份带走。”   县令知道去年兵部曾有官员到访,并去找过云虚子,那时还是他哆哆嗦嗦带人上的妙音山,听聂云汉这么说,连忙道:“您随意!您随意!”   接着他忙吩咐手底下文书小吏去誊写案卷,并给卓应闲和聂云汉奉了茶,让他们稍等片刻。   等待间隙,县令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碍于礼数还是留了下来,在两人对面坐着,椅子上仿佛长了钉子,来回不停地扭。   卓应闲端出铁鹤卫的气势,安坐如山,闭目养神。   聂云汉看着老县令,不忍让他受煎熬:“县太爷,要是内急就去解决,别给憋坏了。”   “是是是,谢大人恩准。”县令跳下椅子,一溜小跑出了正厅,在门口还听见他吩咐手下,“勤换茶水,可不能怠慢了上官。”   案卷并不多,过了片刻,县令便带着捧着册子的文书进了厅,双手将册子递给了卓应闲:“卓大人,誊写好了,请过目。” 第14章做戏   这时卓应闲也发现了那人,他扭头看了眼聂云汉,聂云汉冲他微微一笑,随即目光转向其他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饶有兴趣地说:“这么好玩,那咱们今晚都去逛逛。查案也得喘口气,你说是不是啊卓大人?”   卓应闲配合地点点头:“初来文州,确实要观赏一下当地美景。”   向羽书一听要去长风街,眼睛顿时一亮:“真的?!”   “汉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太好了!”向羽书搓着手,兴奋不已,“那我一会儿得好好拾掇拾掇!”   左横秋丢了根筷子砸他:“喝个花酒这么激动?你毛长齐了吗?”   “我都十八了,不小了!!”向羽书生怕被落下,说得理直气壮,“得见见世面!回头成了亲,就不能出来玩了!”   万里风一听,乐得不行:“你倒是还挺知道分寸。”   “那是当然!娶了娘子就得一心一意!”向羽书认真道。   “这么着急娶媳妇?不多玩两年?”左横秋坏笑,起身道,“我去方便方便。”   向羽书玩着筷子:“当然了,我爹娘都没了,世上只剩我自己一个,早点娶媳妇,成个家,就不孤单了。”   万里风调侃他:“那你跟着左哥喝花酒,就能娶着媳妇了?”   “风姐,别紧张嘛,只是去长风街开开眼,未必喝花酒。”聂云汉笑了笑,端起茶壶给旁边卓应闲倒了杯水。   卓应闲正吃了一口酥饼,被酥皮糊了一嘴,赶忙接过水喝下,正想冲聂云汉道谢,发现对方正在跟向羽书掰扯到底喝不喝花酒的问题,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这人好像已经习惯于照顾别人,修炼成了最直接的反应,同时也不碍着他做别的事,一颗心分成八瓣忙活,也不知道他累不累。   “你们去那烟花之地,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办?!”万里风拍桌哀叹,随即瞪了戴雁声一眼,“你不许去!”   戴雁声原本没什么表情,一直在旁默默吃东西,听万里风这么说,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我自然陪着‘娘子’,恰逢望日,我们去桥头赏月可好?”   万里风想了想,笑道:“那便赏月去吧。”   片刻后,去“方便”的左横秋回来坐下,端起杯子喝水,冲聂云汉使了个眼色。   聂云汉心领神会,抿了抿嘴,突然凑到卓应闲耳边,姿态亲昵。   卓应闲只觉得耳朵被对方的气息喷得温热,心头一颤,便听聂云汉低声道:“上钩了。”   他正垂着眼,此刻眼珠一动,又听聂云汉道:“别露馅。”   卓应闲心领神会,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转头伸手揽住聂云汉的肩,同样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那我假装说个笑话,你配合我。”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聂云汉听他这语气,本来就觉得可爱有趣,用不着假装便笑了出来,指着他道:“你小子!真看不出来还有这个心思!”   向羽书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阿闲跟我说,长风街最销魂的地方另有别处,晚上带我去逛。”聂云汉坏笑,指着向羽书道,“你就别想知道了!”   向羽书郁闷坏了,他从小在棠舟府长大,最好奇外边是什么模样,同时也最烦人家说他小。他才不小呢,邻居家阿生和他一般大,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就他什么都不懂,整天被人笑。   万里风和左横秋又开始拿向羽书开玩笑,气得他满脸通红,拍着桌子不依不饶。   聂云汉瞅着他们直乐,扭头不经意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正抿唇微笑,虽然为了配合聂云汉演戏,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但刚刚因为对方突然贴近,脸上泛起的红云还未消散,配上那清秀的五官,就仿佛一副淡雅山水突然浸染了霓虹,端的是一副动人的图景。   聂云汉看直了眼,见他刚喝过水的嘴唇嫣红水润,想到这唇刚刚在他耳边蹭过,虽然并没有碰到,但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出那温柔的触感,不由心猿意马地吞了吞口水。   卓应闲还记挂着做丹经的事儿,碰了碰他的手肘:“聂兄,你昨晚没睡好,不如回去休息?”   聂云汉掩饰地揉了揉眼:“正有此意,走吧。”   “你们这是春困。”左横秋揉揉肚子,打了个哈欠,“我看大伙都得回去睡会儿,晚上才有精神。”   万里风起身道:“左右我晚上也不那么耗精神,就不午睡了。相公,不如陪我去逛逛花市?”   戴雁声起身:“也好。” 第15章解惑   见卓应闲表情尴尬,瓷白的小脸也不知是别扭的,还是被路两边的灯红烛影映得,又是微微泛红,看起来有些无助,聂云汉便把调侃的话咽了回去。   “叫‘聂兄’太过生疏了,你跟大家一样称呼我便好。”聂云汉温声说,“如果还要假扮铁鹤的话,便直呼我名吧。怎样都行,随你方便。”   卓应闲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聂云汉继续道:“刚才想问我什么?”   “醉欢阁和香水行,咱们去哪个?”卓应闲眼角余光往身后瞥,“不知他们跟上没有。”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最好盯梢,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稍后左哥带羽书去醉欢阁,咱俩去香水行,大家分头行动,今天玩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见他心中自有章程,卓应闲便放了心。   谁知聂云汉突然撞了撞他的肩膀,轻声道:“真这么信我?”   卓应闲愣了愣,不知他何出此言。   “对方有探子的事,一直是我一面之词,你从未见过半个人影,这么容易便信了?”聂云汉声音压得低,但这语气十分认真,并不像是玩笑。   “密室里动的手脚是我亲眼所见,为什么要怀疑?”   “如果是我让左哥跟在身后,偷偷搞鬼,你也并不知道吧?”   “昨夜你也不知我会在清心观截你,又怎会事先安排?”   “万一就如今日,是我为防不时之需呢?你并不知我行事作风为何,也不知我与左哥如何联络。”   卓应闲扭头看他,长眉微蹙:“你没必要骗我。骗我于你有何好处?这还拖慢了你为关前辈报仇的脚步。聂兄,不是说好了坦诚相待,为何又要这么试探我?你这番举止前后不一,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阿闲莫生气,我只是怕你心里还有疑虑,毕竟你对我还不了解,我细思量一番,也觉得与你有些交浅言深,做事说话过于不把自己当外人,着实不妥。”聂云汉讪讪道,“我与细作探子打交道多了,不免心思多转几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虽遭了奚落,但见卓应闲是真的信他,心里是高兴的。   说来也怪,聂云汉觉得自己向来洒脱,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可到了卓应闲这里,偏偏想东想西怕对方误会。   大约是那一点好感在作祟。   “那倒不必。”听他这么说,卓应闲松了口气,“在下倒也欣赏你这种直爽性格。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也分得清楚。”   “真的?”   “先前在棠舟府那种热络,让人不舒服。现在这样,却很暖心。”卓应闲看着聂云汉的眼睛,认真道,“让你有这样的疑虑,是我的不是。”   “暖心”二字令聂云汉心口一热,又听他把责任往身上揽,连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像我这样自己什么事都跟别人说。阿闲你已经很好了,心思单纯,待人宽厚温和,不必改变自己。”   卓应闲对他莞尔一笑,点点头。   “你也不必改变自己,想跟我说什么便跟我说什么。我不疑你,是因为此事是你专长,我听你安排便好。”卓应闲道,“毕竟我们已经是兄弟了。”   后面半句是他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算起来两人相处时间不过两日,照卓应闲的性子,不会跟聂云汉熟稔得这么快,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可是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追赶聂云汉的十五天里日日记挂,渐渐对这人不再生疏,况且聂云汉又是个自来熟,一来就坦诚相待、称兄道弟,还要替他救师父,这么不把他当外人,他当然也不好拒人以千里之外。   聂云汉聊起这个话题是有原因的。   平日里他打交道的都是兵,大家都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好了就勾肩搭背一起喝酒吃肉,不好就打一架出气,现在面对卓应闲这样寻常百姓,他反倒有点拿捏不住分寸。   他能看出来卓应闲生性敏感,又有些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但接下来还要一起合作,必须要相互信任才行,还是得尝试着寻找到一种令双方都舒服的相处方式。   现在听了对方的话,聂云汉便放了心,笑呵呵地伸手揽过他的肩膀,重重一拍:“好兄弟!”   前边向羽书有些迫不及待,回头冲他喊:“汉哥,你跟闲哥哥在嘀嘀咕咕什么?快跟上啊!前面还有很多好玩的!”   聂云汉和卓应闲追过去,跟左横秋并肩,向羽书就像个出门撒欢的小狗,在前边蹦蹦跳跳,时不时转回头来跟他们说话。 第16章上钩   面对卓应闲的质问,聂云汉吞了吞口水:“那……倒不是。”   “这不就结了。离得远不方便说话,我又不是女子,不在意这些。”卓应闲微微蹙着眉,小声嘟囔,“当谁没见过世面呢?我以前见得多了……”   况且他也不觉得对方有多喜欢自己,最多也就是有好感,不至于裸个上半身就受不了,要是这样聂云汉应该也不会带他来这里泡澡了。   聂云汉耳朵灵,听见他说见得多,故意追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就放心泡你的澡吧,就算你想做点什么,也得打得过我才行。”卓应闲冷声道。   聂云汉不禁莞尔:“你倒是对你的功夫很有自信。”   “那是当然!”   对方不介意,聂云汉也放松了些,但他的目光一时无法直视卓应闲那漂亮的眼睛,尤其隔着白雾,一撞上心就有些加速,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药浴的作用。   谁知一垂眸,聂云汉的目光便不自觉地顺着对方纤长的脖颈向下看,落在了那精致的锁骨上,看着更心头发紧,匆忙又挪回他的脸上。   两人手臂皮肤微微相触,聂云汉发现卓应闲瘦归瘦,肌肉倒还不错,与自己虬结发达的肌肉不同,是细长型的,也不失力量感。   卓应闲觉得不说话别扭,说话又怕被人偷听,不能聊正事,心想做戏做全套,便拿起池边的丝瓜络:“我替你搓搓背吧。”   聂云汉刚冷静下来,听见这话瞬间破功,气虚地说:“还是不要了吧。”   “为何?”   卓应闲不解,心道两人就这么安静地泡着,实在太诡异了。   “……伤疤未愈。”   卓应闲想起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心尖一抖:“给我看看。”   聂云汉犹豫了一下,觉得也不好扭捏,便转过身去背对他。   饶是蒸汽弥漫,也丝毫不减损这伤疤的可怖,它的表面结了一层痂,比旁边皮肤凸起一块,就像一条丑陋的大蜈蚣,斜趴在聂云汉的后背上。   卓应闲倒吸一口凉气,闭了闭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没事,戴爷帮我缝了针,他调的药好,痊愈得很快,现在就只是疤痕,昨天还有点疼,现在一点感觉都没了。”聂云汉干巴巴地解释,随即便感觉到卓应闲在轻轻触碰着那伤疤,不由地扭了扭后背,“那个……别动,现在挺痒的,你手这么轻,更痒。”   “是吗?”卓应闲冷冷地问。   “嗯啊……哎哟!”   卓应闲手掌覆在疤痕上,忽然用力一按,疼得聂云汉大叫了一声。   “不是说一点感觉都没了吗?”   聂云汉讪讪:“闲啊,汉哥错了,汉哥保证以后绝对不再诓你。”   “诓不诓我不重要。”水是热的,卓应闲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冰,含着讥讽,“别说死生有命,你好好活着别糟践自己,说不定就能长命百岁,将来跟你意中人长相厮守了!”   聂云汉:“……”   语气如此不善,他还是别说话了。   卓应闲盯着他背上其他的伤疤,眉头皱成一团:“最讨厌找借口的人。有人明明有手有脚却不去工作,偏要抱怨命运不公害他落魄。有人明明能好好活着,又偏不珍惜自己,不管什么猫事狗事都要豁出命去搏。”   “好了好了,年轻人不要这么愤世嫉俗。”聂云汉在水中“呼啦”一转身,按住卓应闲的肩膀,嘿嘿笑着,“我长教训了,以后一定注意。”   卓应闲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心里一哂,挣脱他,背过身去:“你也用不着听我的,反正是你自己的命,你自己负责。”   说罢又把丝瓜络子扔给他:“你的搓不了,那就帮我搓吧。”   刚刚双手触碰到卓应闲的肩膀,便觉得那肌肤十分柔滑娇嫩,聂云汉便有点心神恍惚,现在对着这白皙中泛着粉色的单薄后背,再看看这粗糙的丝瓜络,顿时觉得不忍下手,只是一下一下轻轻蹭着。   “用力!下午糖水喝得挺足,就这么点力气?”   聂云汉额角爆出了青筋,心想这人还真够凶的,先前是不是看走了眼?   算了,让着他吧。   不远处树上的鹧鸪又开始叫,一声两声,叽嘹叽嘹地没个完。卓应闲听不出他们的暗语,闭着眼请趴在池边小憩。 第17章夜捕   两人一路走,一路用“寻影”定位,很快便到了城外跟妙音山相隔不远的一座小山脚下。   卓应闲抬头打量这座小山头,愕然:“探子竟躲在这里?”   “他们要盯的原本是清心观,可妙音山上树木稀疏不易隐藏身形,不便长期潜伏,选了近旁的地方藏身也在情理之中。”聂云汉抬头看了看,“你对这里熟悉吗?”   卓应闲点头:“这里叫极乐丘,上面有座庙,庙里有个——”   “老和尚?”聂云汉挠了挠腮,笑道,“你在给我讲童谣?”   卓应闲咬咬牙:“你别打岔!”   “好好好,你说。”   极乐丘叫“丘”倒也合适,跟妙音山差不多大,奇怪的是妙音山那边光秃秃的,这丘倒是树木林立,一片繁盛之景。   聂云汉跟着卓应闲往山上走,一边警惕周围动静,一边听卓应闲介绍这里的情况。   据卓应闲说,极乐丘上的小庙叫庄严寺,坐落于这里已有百年之久。但文州城内有香火旺盛的大寺,民众们自然不会跑来城外这小庙烧香,长此以往,庄严寺养不起弟子,大家纷纷下山化缘或另投别处,只有一个老和尚静海守着庙门,在后山种菜度日。   “这里是否还有别的住户?”聂云汉问道。   卓应闲摇摇头:“郊外荒山野岭,除了清修之人,没人能待得住。”   说到这,他浑身一凛,看向聂云汉:“静海师父不会……”   “不好说,先上去看看情况。”聂云汉的神色沉了下来。   进了山里,树上又出现了点点荧光记号,两人循着光斑很快到了半山腰,记号又消失了。   此时聂云汉拦住卓应闲,掏出一支短哨吹了几下,这哨声是鸟鸣,是噪鹃的叫声。   两人屏息等待,不多会儿,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几声鸦鸣,很快头顶几棵树冠接连晃动,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下来,正是左横秋。   卓应闲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在香水行那几声鹧鸪叫应该就是万里风的信号,原来他们“赤蚺”是通过这样的哨声联系的。   聂云汉立刻问道:“如何?”   “留在文州的探子一共三个,今天分别缀上咱们几个。我和羽书进了醉欢阁,本来想把跟着我们的那个甩掉,后来发现他有同伙来接应,那同伙身上还有小风留下的荧光粉痕迹,想必这人跟丢了小风,便直接来了长风街。”左横秋简单介绍道,“后来我和羽书带着那俩人兜圈子,小风和雁声在香水行埋伏,等鱼咬了钩,他俩便跟着偷了册子的第三人。之后我听见小风的哨声,就甩了那俩,反过来跟着他们,到了这边,刚刚看见树上的记号,知道小风他们也跟过来了。”   “这树上的记号是风姐留的?”   左横秋点头:“我跟小风雁声互通了讯号,他们俩跟过去在近前守着,羽书在中间接应,我在这附近清了清陷阱,顺便等你们来。”   聂云汉扫了一眼周围:“清干净了?”   “不多,好清理,这几人不算精干,但……”左横秋突然神情有异,“看手法,确实像独峪那帮细作。”   卓应闲闻言,不由地握紧了手中刀。   聂云汉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对他们两人道:“走,上去确认一下便知。”   机关被清干净,三人也便没了顾忌,脚步匆匆继续上山,很快便跟守在中途的向羽书会合,得知这附近也无异样,便往山上庄严寺赶去,到得近前数十丈才停下脚步。   聂云汉用自己的噪鹃哨跟万里风发了信号,一旁树上跳下的是一身黑色衣服的戴雁声:“汉哥,大雄宝殿正门开着,三个探子全在里边,正在议事,没醒。”   “庙里的老和尚呢?”   戴雁声一怔,道:“不曾见到什么和尚。”   聂云汉沉吟片刻:“阿闲,你在这等着,左哥,咱俩绕这庄严寺查探一圈,免得一会儿误伤他人性命。”   左横秋一点头,与聂云汉两人飞快离开,卓应闲支棱着耳朵听,都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原本也想跟去,毕竟跟静海师父相识一场,记挂着老和尚的安危。但是他也知道藏在寺中的不是普通匪徒,而是耳聪目明的探子,怕自己跟去不小心发出声响,毁了聂云汉他们的这一番心血。   片刻后,聂云汉鬼魅一般地返回,若不是到了近前,卓应闲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一时还真难发现他们已经回来了。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沉声道:“没有看见静海师父。”   他本想说或许静海下山去了,探子来时并不在寺中,又觉得给卓应闲虚假的希望着实没有必要,这句安慰显得画蛇添足,于是便没有多说。   卓应闲冷静地点点头:“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左哥呢?” 第18章逼供   这话让卓应闲气得牙痒痒,但他确实要承认,自己想跟上赤蚺,确实有些困难。   为了不让聂云汉找借口,他只能无奈伸出手,递给戴雁声:“想诊便诊吧,我自己的身体好得很!”   “多谢体谅。”   嘴上虽这么说,但戴雁声脸上并没有任何感激的表情,手指按住卓应闲的手腕,垂眼诊脉,余光却从他脸上走了一圈,从他那强作镇定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一丝紧张。   片刻后,戴雁声收回手:“放心,你确实只是有些疲劳,可能是连日奔波所致,没有什么大碍,多休息一下便好。”   卓应闲暗暗松口气:“我向来身体不错,是聂兄多虑了。”   “他一向这样,对我们也常常百般叮嘱,什么都要管上一管,大家都习惯了。”戴雁声微微一勾嘴角,“不妨碍你给静海师父上香,我先出去了。”   “戴爷慢走。”   左横秋正在对那唯一活着的探子施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探子叫声惨烈,吓得树上的鸟扑腾腾飞得远远的。   聂云汉站在一旁,没有看他们,目光紧紧盯着向他走来的戴雁声,忍不住向前迎了几步,问道:“他身体如何?”   戴雁声微微皱眉:“暂时没有大碍,但那脉象——他很久以前,或许中过毒。”   聂云汉神色一沉:“什么毒?”   “仅凭脉象无法确定。”戴雁声道,“只会对身体有所影响,但不致命。”   “你这不废话……”   聂云汉脱口而出,就看见戴雁声冲他瞪了过来,想着自己有求于人,立马夹起尾巴:“今天他在汤池晕倒……”   戴雁声淡淡道:“那应该跟中毒无关,确实是疲劳所致。”   聂云汉稍稍松了口气,琢磨着是不是要把人拉来好好问一问。   但这确实是别人的私事,两人交情没到那份儿上,以卓应闲那冷清的性子,应该不会随随便便跟他说什么。   戴雁声看出聂云汉的忧心,补充道:“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比‘赤蚺’或者一些身强力壮者稍差些,也算得上康健,你就别多想了。”   聂云汉“嗯”了一声,又问:“这种毒会影响寿命吗?他能活多久?”   “这事儿可不归我管。”戴雁声往庙里指了指,转身走开,“你去问佛祖吧!”   聂云汉:“……”   向羽书坐在在一旁玩着一根狗尾草,看到聂云汉吃瘪,哈哈大笑:“汉哥唠叨病又犯了!这下闲哥哥可惨喽!”   旁边探子被拷打的惨叫声似乎成了不重要的背景,聂云汉瞪了向羽书一眼:“笑什么笑!我警告你,敢跟阿闲多嘴,我就把你嘴缝上!别在这嘻嘻哈哈,赶紧办正事儿去!”   向羽书“哼”了一声,把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跑去跟戴雁声把已经死掉的两个探子拖到别处,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具尸体扒了个干干净净。   聂云汉跟过来,仔仔细细地将这俩人身上的衣服、物件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线索,抬头看戴雁声。   戴雁声仔细在其中一具尸体四肢躯干上细细查探,最终在此人大腿外侧发现了缝合过的痕迹:“此伤几乎快要愈合,至少是半月之前受伤的。”   向羽书扒着另一具尸体的大腿:“这个也有!”   聂云汉冷冷道:“切开看看。”   戴雁声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卷皮子,展开后,能看到皮子上别了从大到小一排锃亮的小刀。   他拈出其中一柄细刀,麻利地将尸体上的伤口重新划开,将刀片伸进去,左右划拉了一下,冲聂云汉摇摇头。   向羽书细细摸了摸他手边尸体的伤疤,道:“汉哥,我觉得这个里面应该也没东西。”   还没等聂云汉出声,戴雁声已经转过身去,拿刀同样在那具尸体的伤口上划了一下,再次将刀探进伤口,仍旧一无所获。   聂云汉阴沉着脸,走到被审的探子面前。此人已经被吊在了树枝上,两只手被绑在头顶,脚尖离地一尺,此刻已经半死不活,垂着头活像个吊死鬼。   “嘴严得很,死活都不肯说。药也下过了,估计受过训,不顶用。这小子挺能忍的。”万里风烦道,“浪费老娘时间!”   此刻已经天光大亮,柔和的暖阳日光从树枝缝隙中洒落,林子里鸟鸣阵阵,远看一片祥和,谁也不知这里是如此一番骇人场景。 第19章愣货   不知是宋鸣冲咂么出不对味儿来,私下派人来追,还是卓应闲假扮铁鹤卫的事暴露,上头直接派人来,聂云汉琢磨着,不由瞥了卓应闲一眼。   卓应闲对上他的目光,也有些紧张,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了起来。   左横秋道:“老聂,你们在这稍候,我出去看看。”   聂云汉点头,左横秋一转身,脚步轻盈地蹿了出去,几步之后,身影便消失在他们的目光之中。   情况不明,大家默契地没有出声,这片刻的安静令人窒息。   左横秋很快回来,带回的却是个不好的消息:“是棠舟府的兵,正在搜妙音山,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聂云汉皱眉道:“精兵还是普通兵?”   “不算精锐。”   万里风奇道:“宋鸣冲为什么大老远来搜妙音山?”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戴雁声看了眼卓应闲:“恐怕阿闲的身份被识穿了。”   卓应闲低头,闷声不语,他虽然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也不对,就算指挥使知道闲哥哥不是铁鹤卫,又怎么知道来文州找我们,还去搜清心观?难不成是有人把闲哥哥的身份和意图告诉了他?”向羽书的脑子转得并不慢。   聂云汉道:“羽书说得不错,即便文州县令识破阿闲的伪装,向棠舟府传递消息,他们也不会这么快赶来,况且文州不属于棠舟府管辖,他就算要报信,也不会联络宋鸣冲。如果是皇帝要查,也不会是派棠舟府出兵,肯定是宋鸣冲那边得了什么消息,一路追过来的。”   “现在我们怎么办?”   聂云汉沉吟片刻:“不知道他们真实目的为何,但为防万一,还是低调行事为好。白日进城太招摇,咱们折腾了一夜,正困乏,不如先回庄严寺,在禅房休息,到了夜里进城把装备拿上再走。”   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于是大家又脚步匆匆回了庄严寺。   寺里还有些米面,几人一同做了饭团和烧饼,抚慰了饥饿的五脏庙。   吃饱喝足,又见其他人并无惊慌烦躁之色,卓应闲的心神也稍稍安定下来。   虽然那些兵是奉命搜妙音山,但也不确定会不会搜到这极乐丘来。于是聂云汉让其他人先去休息,自己和向羽书站岗。   卓应闲强烈要求和他一起,表示自己昨天下午补眠很充足,暂时不需要睡觉。   聂云汉看出他因为追兵的事有些不安,便遂了他的心愿。   晌午日光渐暖,两人守在庄严寺正门前的台阶上,卓应闲手里揪着一根草,将它撕为数段,扔在地上,再揪起一根草,继续撕着。   聂云汉偏头看他,见他满腹心事,小脸绷得紧紧的,觉得颇为可爱,调侃道:“这些草招你惹你了?”   卓应闲正入神,被他突然开口惊得一哆嗦,强行镇定,把手里的草屑扔掉,轻轻拍了拍手掌。   又过片刻,他才慢吞吞地说:“聂兄,抱歉……”   其实聂云汉早想安慰他,但又觉得自己总是太顾及他的情绪,一来显得别有用心,二来过犹不及,好似看不起对方,所以硬生生把话憋回了肚子里,这会儿等他主动开口等得都有些心急。   “抱歉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你何来歉意?”聂云汉懒懒地说,“要是没有你偷改皇帝手谕,我们几人也难逃一死。现在逃出来,即便有追兵,也总有活下去的可能。”   卓应闲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总觉得哪里还是别扭,又说不上为什么。   “但是左哥他们并不知道,或许以为没有我突然横插一脚,他们也不至于沦为逃犯。我怕他们怪我。”卓应闲低头道。   “他们既肯跟我一起去为义父报仇,就知此行艰险万重,连命都不要,更不可能会怕成为什么逃犯。这事与你无关。”聂云汉抱着双臂,神色悠闲,“你为救师父找到我,我为了给义父报仇带他们离开棠舟府,没想到我们竟是殊途同归,倒也是个缘分。”   虽知道这是聂云汉刻意安慰自己,但听到这席话,卓应闲心中稍霁。   “他们没有问起过真正的皇帝手谕是什么内容吗?”他好奇地看着聂云汉,“你怎么跟他们讲的?”   聂云汉笑了笑:“我跟义父关系亲近,皇帝忌惮我,对他们却不算太防备,因此入大牢的也只有我。我跟左哥他们说,皇帝本来的意图是想杀我,没提他们的事,他们自然也不会怀疑。”   卓应闲点点头:“倒也合理。” 第20章心结   一上午安安静静过去,没有什么追兵上来搜山,聂云汉稍稍安下心。   中午过后,左横秋等人陆续醒了过来,万里风和戴雁声分别去替换聂云汉和卓应闲,看着他们的目光有那么一点意味不明。   卓应闲这边还好,是棺材脸戴雁声来的,除了目光突然在他嘴唇上停留了一下之外,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应。   聂云汉这边就惨了,万里风上下打量他,眼神中的嫌弃溢于言表:“啧啧,还是没忍住,下嘴了啊!”   “我不是,我没有,是他先动的嘴!”聂云汉心里委屈,恨不能仰天长啸,让苍天证明他有多清白。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万里风撇撇嘴,一脸“你看我信你么”的表情。   聂云汉气坏了,到了后院,看见向羽书,抓着这个嚼舌根的臭小子胖揍一顿,把他也赶出去放哨。   刚对着向羽书的背影空踹一脚,转头就撞见卓应闲进了院子,四目相对,聂云汉老脸一红,假模假式冲他一点头。   卓应闲见他这样,打心眼里想笑,心想,还以为他真是个不要脸的老流氓,没想到是虚有其表。   这会儿他也算是体会到,为何当初在棠舟府一见,聂云汉偏爱调侃他。套话是一回事,看人发窘确实也有趣得紧。   也不知道这种恶趣味是不是会传染,知道老流氓竟然内心很纯情,卓应闲对他也多了几分打趣的心思,于是走近他身边,轻轻喊了声:“汉哥。”   聂云汉被他这声唤挠到了心尖痒痒肉,猛地一抽抽,接着便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正经道:“嗯,快去休息吧。”   “你睡哪间?”卓应闲问道,“我和你一起。”   嘶……聂云汉倒吸一口凉气,没完了是吧?!   他沉下脸,皱起眉,装出一副严肃相:“别闹。”   “没闹,以后我都会跟你一起睡,免得醒了不见你们人影。”卓应闲确实没开玩笑,第一次是被父亲抛下,第二次是被聂云汉丢下,这种心窝里空荡荡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三次。   聂云汉叹了口气:“我言出必行,绝不会再抛下你,你相信我。”   卓应闲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赌不起。再说,你既然不会那么做,和我一起睡又有何不可?况且我已经是——”   “别说是我的人!你是你,我是我!祖宗啊,这话不能乱说,你何苦拿自己来玩笑!”聂云汉恨铁不成钢。   卓应闲看着他,似笑非笑,在他后背伤处轻轻一拍:“汉哥,你似乎并没有资格说别人吧?”   聂云汉:“……”   行,你赢了。在下佩服。   正当他被卓应闲噎得张口结舌之时,一个面目陌生的人从旁边禅房出来,两人看见,均是神色一凛。   聂云汉愣怔之后似乎看出了端倪,但卓应闲已经紧张得把刀抽出了半截。   “嘿嘿,不认得了?”那人出声,是左横秋。   卓应闲诧异道:“左哥?”   左横秋点头:“是我。”   不知道他从哪翻出来几套灰色僧袍,改了改换在身上,又用了易容术在脸上动了手脚,成了一个平平无奇、令人看几眼都记不住的人。   聂云汉道:“你要去城内探听情况?”   “对,反正也是闲着,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弄清楚了晚上也好行事。”   聂云汉拍拍他的肩膀:“小心行事,别硬来。”   “你俩快点睡吧!”左横秋嫌他烦人,调侃道,“有媳妇了还这么啰嗦。”   卓应闲站在一边,低头抿嘴笑。   聂云汉绝望地闭了闭眼,左哥你说话能否不要这么直白?   左横秋一走,后院显得更加静谧,静得两人即便离得几尺远,还能呼吸相闻。 第21章审问   卓应闲这边也并不顺利。   他对文州情况比较了解,文州本是个县,地方不大,周围并没有马场,仅有买卖马车的地方,也在城内,此刻显然不便回去。   跟万里风和向羽书商议之后,三人决定在路边蹲守,看看能不能拦截住过往游商或者过客,向他们买马。   但天色已晚,夜间行路的人本就不多,他们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到半个人影,十分颓丧。   万里风提议道:“阿闲,不如留我在这里等着接应,你和羽书再去别的路上看看?好过三个人在这浪费时间。一会儿要只是老聂几个人出来倒还好,万一后面还有追兵,没有马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卓应闲没有异议,他知道几条分岔路,打算带向羽书过去碰碰运气,正当两人正要离开之时,突然听到几声鸦鸣,立刻认出来这是左横秋的暗号。   没想到聂云汉等人这么快就赶了过来,看来此行很是顺利,卓应闲、万里风和向羽书从躲避的树后闪出,却只看见了左横秋的身影。   “左哥?”向羽书向他身后眺望,“汉哥和戴爷呢?”   左横秋走近,月光下他的脸色很难看,卓应闲的心不由地“怦怦”直跳。   “宋鸣冲设下了埋伏,我跑得快,老聂和戴爷被他们用网捕住了。”左横秋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救出来!”   卓应闲上前一步:“我和你去!这城里我熟!”   向羽书自是当仁不让:“我也去!”   万里风安抚道:“别急,大家都去,不然人手不够。”   左横秋点点头:“文州能关押人的地方不过就是县衙大狱,我和阿闲进去找人,羽书和小风在外策应,咱们用哨语联系。如果不能秘密行动,抢也得把他们抢出来!”   片刻前,县衙大堂。   周围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站的全是宋鸣冲带来的兵,几乎把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聂云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跪在大堂之中,正转着眼珠四下打量。   他心叹自己果然是生疏了,刚刚吹牛说这次犹如探囊取物,现在就被人用网子网住,野猪一般拖到这里来,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扭头看过去,只见文州县令恭恭敬敬陪着宋鸣冲进来,那恨不能舔上官鞋底的模样比起之前对卓应闲的态度也不遑多让。   聂云汉调侃道:“县太爷,再这么弯腰,以后可就直不起来喽!”   文州县令冲他吹胡子瞪眼:“大胆狂徒,你竟敢冒充朝廷命官,欺骗本官,还在这大放厥词,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听你这两嗓子中气十足,看来身体还成。”聂云汉嘿嘿一笑,“我就不替你担心了。”   文州县令气结:“你……”   宋鸣冲坐到聂云汉身旁的椅子上,冲旁人挥了挥手,几人便恭敬退下,还把门窗都给关上了。   聂云汉冲他乐:“指挥使,又见面了?我们家戴爷呢?你把他关哪去了?”   宋鸣冲也不答话,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转着手上的扳指,眯着眼看着他,表情意味不明。   “劳您大驾亲自出动,在下给你添麻烦了,先给您赔个不是。”聂云汉厚脸皮地弯了弯腰,就算拜过了,抬头继续道,“你派个小队来追我不就成了,这么大阵仗,可吓死我了。”   宋鸣冲“哼”了一声:“少废话,卓应闲不是铁鹤卫的事儿你早知道了吧?”   聂云汉一愣:“他不是铁鹤卫?!怎么可能?!这我哪能知道?昨天我还跟他来了趟县衙,他要不是铁鹤卫,县令大人能认不出来?您当时能认不出来?”   “少他妈跟我玩这套。”宋鸣冲一脚踢在聂云汉肩膀上,踢得他“咣当”一声仰倒在地,“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聂云汉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也纳闷呢,昨天晚上他说要出去喝花酒,之后就没见再回来了。” 第22章营救   听他这一声吼,卓应闲心里一哆嗦,怪自己刚刚高兴得太早。他一抬头,正对上左横秋的双眼,对方冲他使了个眼色,叫他莫慌。   卓应闲稍稍安心,跟着左横秋转身,又回到了门口。   门口两排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当中顾总旗的脸色甚是玩味。   左横秋讨好地冲顾总旗笑:“顾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顾总旗伸手把他拨拉到一边,上下打量着卓应闲,目光尤其在他腰臀上转了几圈:“这位兄弟看着有点眼生,叫什么名字?”   卓应闲握在刀柄上的手出了汗,他微微低着头,不敢抬眸。   “是刚入伍的小兄弟,见了顾老大有点拘束。”左横秋拍了拍卓应闲的胳膊,“问你话呢,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了?”   卓应闲一时无奈,只得随意编纂了个名字,俯身拱手,行礼道:“回总旗大人,卑职名为聂霄云。”   “是没听过。”顾总旗咂了咂嘴,“抬头我看看。”   卓应闲想起脸上有易容,记得向羽书说只有六分像,倒也放了心。要是十成十的像,万一被顾总旗认出来,脸和名字对不上,倒还麻烦了。   他做出一副强作镇定的样子,缓缓抬头,恭恭敬敬道:“总旗。”   顾总旗长得一副油腻腻的猥琐相,是混迹兵营多年的兵痞子,他端详着卓应闲的脸,笑了笑:“紧张什么?”   左横秋在一边帮衬:“顾总旗威压甚重,聂兄弟初来乍到,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害怕。”   “正是正是!请总旗大人见谅。”卓应闲低头做恭顺状。   顾总旗哈哈大笑:“放轻松,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别跟他们学着喊,太生分。我不过就是年资稍长一点罢了,等往后咱兄弟们混熟了就好了。”   卓应闲从善如流,连忙作礼:“谢顾大哥抬举。”   “行,小嘴儿很甜,是个懂事的。”顾总旗走到他近前,笑眯眯地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拍,“等回了棠舟府,找个空多聊聊,熟悉熟悉,你再见我就不紧张了。”   顾总旗说的是什么意思,卓应闲自然明白。   行伍之中多是男子,有的虽有家眷,但仍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单身汉,在营中待得久了,憋得难受,也就荤素不忌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顾总旗居然色胆包天到如此地步,当着两队守门的兵,还敢如此直白地调戏他。   卓应闲微微抬头,羞涩地笑了笑,眼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他一下,赧然道:“霄云给顾大哥添麻烦了。”   他虽然被易了容,秀色已去三分之二,但是那波光潋滟的眼睛魅力不减,只是这么一眼,就够对方心旌摇荡。   “不麻烦不麻烦!”顾总旗笑得眼都眯了起来,舔了舔嘴唇,“霄云是吧,快些去复命,空闲了就来找哥哥。”   左横秋在一旁附和:“多谢顾老大!”   卓应闲冲顾总旗勾了勾嘴角,低头匆匆跟左横秋离开。   两人迅速进了县衙大院中,一路皆是守卫的士兵,但左横秋本就是行伍中人,走路姿态与普通士兵无异,卓应闲惯会模仿,因此并未引起守卫疑心。   到得无人处,左横秋低声道:“幸亏你刚才反应敏锐,没想到顾老大还有这种心思,委屈你了。”   “言语调侃而已,算不得什么。”卓应闲笑笑。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仍是一阵唏嘘。   卓应闲虽在南风馆只待了两年,但这两年中正是老鸨苦心训练他的时光,教他怎么面对这种登徒浪子,怎么欲拒还迎,怎么拿捏他们的心思。   也不知道是天赋异禀还是怎地,他的确是那帮同病相怜的孩子当中最出色的。   什么耻辱什么尊严,幼时的卓应闲并没在意过,那时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亲生父亲遗弃的累赘,他只能靠自己活下去。   如果不乖乖听话,不仅没饭吃,还要换来一顿毒打,然而苟延残喘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想要的是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当时身处烟花之地,年仅十岁的他,所谓的掌握命运,也不过是争取从众人中崭露头角而已。   既然已经被人看不起了,那么在挨打受辱和众星捧月两者间选一,聪明人自然要选后者。 第23章逃脱   宋鸣冲带了一队弓箭手,原本齐齐指着包围圈里的万里风和向羽书,现在看到聂云汉四人露面,有一半的箭矢冲着他们指了过来。   “啧,行动真慢啊!”宋鸣冲背着手,看着墙上四人,“我在这等了好一会儿了,你们再不出现,我都困了。”   他抬手一挥,手下燃起几支火把,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   万里风仰头看着聂云汉:“老聂,抱歉。”   “汉哥,是我的错。我看他们把马车拴在马厩院外边,就动了心思,想顺便给偷走,没想到这就是个诱饵。”向羽书哭丧着脸,“但是你放心吧,除了拉车的马,马厩院里里外外的马我都喂过泻药了。”   聂云汉心里一乐,心道这孩子不登台可惜了。   听了向羽书的话,宋鸣冲的脸色顿时一僵。   “嗐,没事没事,可能咱们出门没看黄历,栽了呗。”聂云汉笑道,“指挥使大人,我说防卫怎么这么松懈,在这儿等着我们呢?这次不会还用网吧?”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看了看天,见上面没网,稍稍放了心。同时他借着高度优势,把周围情况尽收眼底。   万里风和向羽书虽然被箭指着,但是身上东西都还在,看来没有被搜身,尤其向羽书手里一手拿刀,一手还拿着卓应闲的那柄剑。   宋鸣冲带的人,也不怎么多,虽然是弓箭手,但只要扛住第一波就没问题。   聂云汉凑近旁边卓应闲,轻声说:“一会儿我们去抢马车。”   卓应闲神色一动,淡淡“嗯”了一声。   “别嘀咕了,你们跑不了。”宋鸣冲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聂云汉,“别负隅顽抗,否则后果自负!”   聂云汉忽地从院墙上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如此居高临下,颇有威慑力,立刻吸引了对面所有人的注意。   底下的兵士更紧张,挽弓的那一队随即抬高角度,箭头紧紧对着他。   万里风和向羽书见他动作,两人手都握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动手。   “就这么几个人,想活捉我们‘赤蚺’?”聂云汉面上笑着,神色却是桀骜的,是卓应闲从未见过的冰冷锋利。   宋鸣冲并不在意他的恐吓,冷淡道:“倒也没必要非得活捉,只要抓住你们,是死是活我都好交差。”   “想取我们的命,只怕你这帮人还不够看。”聂云汉笑了笑,突然道,“戴爷,跟指挥使大人好好打个招呼。”   听了这话,墙外所有人都神色一凛,他们知道戴雁声惯会用药,怕他放毒,全都做好了进攻准备。   谁知戴雁声只是抬起胳膊,懒懒地招了招手:“指挥使大人,别来无恙。”   宋鸣冲:“……”   谁知道聂云汉说的打招呼就只是打招呼?   就在他们将全部戒备放在戴雁声身上时,左横秋突然出手,向宋鸣冲的方向扔了一个东西,与此同时,聂云汉也向万里风的方向先抛出一个圆球,又将一个圆筒丢给他们,卓应闲一眼认出,就是他曾经用来抵挡箭雨的镂空铁伞!   持弓的兵士们一哆嗦,怕那个不明物体伤到宋鸣冲,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即冲那个东西张弓射箭。   宋鸣冲:“别动!”   但他开口已经晚了,有一支箭射中了那个物件,接下来一刹那,简直如天女散花一般,白色的粉末从天而降!   墙下众人凝神防御,眼睛本睁得大大的,此刻全部中招,不分程度地被迷了眼,不由自主伸手去揉。   原本张着的弓全都失去了准头,此刻箭矢乱窜,万里风和向羽书躲在铁伞之下,毫发未伤,戴雁声和左横秋也早有准备,挥刀将那些箭矢打开。   卓应闲拔刀,“噼里啪啦”地替自己和聂云汉拦住了冲他们飞过来的箭,接着便紧跟在聂云汉身后,径直跳上了马车。   这时向羽书叫了他一声,卓应闲回头,接过向羽书扔给他的剑。   “阿闲,坐稳了!”聂云汉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驾!”   马儿受到惊吓,立刻尥开蹄子发足狂奔,卓应闲蹲在聂云汉身旁,一只手抓住一侧木板,牢牢稳住身形。   万里风收了伞,把那圆筒往聂云汉的马车上一扔,便和向羽书跳上墙头,与戴雁声和左横秋会合,四人毫不恋战,施展轻功,踩着屋檐瓦片快速飞奔起来。 第24章分析   聂云汉哀怨地扫了一眼自己那几位同僚,万里风、戴雁声和左横秋都做东张西望状,刻意回避。   倒是向羽书似乎完全不在怕的,骑着马过来,到他身旁,伸手取下了他背的大布包:“汉哥,你跟闲哥哥两人骑一匹马不方便,我替你背着吧。”   聂云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挺孝顺啊!”   向羽书笑嘻嘻地说:“你平日里对我那么好,这是应该的!”   聂云汉懒得理他,翻身上马,然后弯腰向卓应闲伸手,想拉他上来。   谁知卓应闲没牵他的手,只是拉着他的袖子,踩着马镫便上了马,坐在他的身后。   聂云汉嘿嘿笑了笑:“这小倔脾气。”   他面上看似风轻云淡,心里其实有点紧张,下意识对跟卓应闲过于亲密的接触又期待又抗拒,简直是左右为难。   聂千户跟独峪细作打交道、上场杀敌不在话下,但若论儿女私情,那真是人生头一遭,那瞬间能百转的七窍玲珑心对付敌人无往而不利,对于喜欢的人反倒方寸大乱,不知道怎样相处才叫坦荡自然——毕竟他心里不坦荡也不自然,生怕哪天失控,放纵了情感。   卓应闲倒没觉得别扭,反正两人一张榻上睡过,一个汤池里泡过,又明目张胆地亲过,还共同经历了这次逃亡,他就是再认生,在聂云汉面前也自如了许多。   况且他目前心怀坦荡,对聂云汉也没什么别的想法,虽然觉得这人骚情又厚脸皮,但确实计谋出众,自己那点小心机,在人家面前实在不够看。   以前在话本上听过已经惊为天人,现在竟能亲自参与,心情更加澎湃。   人人都向往强者,卓应闲也是如此。   此刻他揪了揪聂云汉后背的衣服,在对方耳边实心实意道:“汉哥,你们真厉害。”   这温润的声音像是蹭着他的耳边传出来的,聂云汉的耳根顿时发热,若是心里没鬼,他自会得意地把自己夸奖一番,可此刻他心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猛地撞上这句赞赏,先是浑身一激灵,接着便觉得像吃了蜜一般甜。   既然这样,他觉得应当礼尚往来,偏头对卓应闲道:“能跟上‘赤蚺’的行动,你也很厉害。”   能力被自己认为强大的人肯定,卓应闲可谓心花怒放,只不过他不想显得自己浮躁,强忍住得意,淡淡道:“那当然。”   但聂云汉仍然听出来那他难以掩饰的喜悦,心中甜蜜加倍,一夹马腹,狂奔而去。   马一跑起来,卓应闲的胸口突地撞上聂云汉的后背。   这好像是在清心观两人第二次见面对打之后,再次贴得如此之近,聂云汉甚至能够感觉到他那温热的体温,不由地吞了吞口水。   纯情老流氓逃亡都逃得桃花朵朵开,眼角眉梢都挂着春意盎然的笑。   万里风等人回头看见他那表情,恨不能当场自挖双目。   文州城里,县衙大堂。   接到守城士兵传回的消息之后,宋鸣冲的脸比锅底还黑,坐在堂下扶手椅中双目紧闭,双眉紧皱,半天一言不发。   这可急坏了文州县令和他的一干幕僚,四五个老头子弓腰驼背地站在宋鸣冲一旁,谁也不敢开口。   文州县令心里那个苦,心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天冲撞了什么神仙,好好的净出幺蛾子,搞不好仕途就全完了。   今日清晨宋鸣冲突然带兵前来,说有人冒充铁鹤卫,跟他描述了一下对方长相,他认出正是昨日前来的的卓大人,便将所知情况全部细细告知上官。   接着宋鸣冲便如临大敌一般,派兵去搜清心观和妙音山,又要设陷阱诱捕“匪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诱捕明明抓到了人,却又被人跑了,接着又变成全城追捕,最后还把人给追丢了。   文州县令直到现在,除了听说铁鹤卫是冒充的之外,其他情况一概不知。他不知道宋鸣冲现在一脸苦大仇深到底为了什么,也不敢问,心里憋得那个难受。   宋鸣冲不算自己直属长官,理论上不能把他怎么样。而且对方就这么气势汹汹追过来,可能掌握了一些线索——文州县令猜,搞不好那假的铁鹤卫先把他给骗了,他追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给自己擦屁股。   如果这样的话,那倒好办,此刻不管他七品县令还是正三品大员,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宋鸣冲要是敢推他出去顶雷,那他就敢豁得出去,对来查办此事的官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文州县令出神地琢磨,已经在想该找谁上下疏通,抵死也不能背这口大锅的时候,宋鸣冲突然有动静了。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文州县令,疲惫不堪地说:“董大人啊……”   文州县令姓董,虽然没做过什么高官,但也算是深谙官场之事,此刻听他语气无奈地一唤,便知宋鸣冲并无针对之意,赶紧上前作揖:“大人有什么吩咐?”   宋鸣冲看了看周围其他人,文州县令立刻屏退左右,偌大的厅堂上只留他们两个人。   县令这下心里更有底,靠近宋鸣冲:“指挥使大人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尽管开口。”   宋鸣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第25章线索   许久没人说话,大家都垂头丧气,都觉得自己一片丹心喂了狗。   聂云汉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继续道:“想必宋鸣冲也想到了这些关窍,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演这出戏。”   “折腾这么大阵仗,他不怕露馅么?”万里风疑道。   “那倒未必,因何出兵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未必明白。”聂云汉道,“第一次要杀我的皇命没能送达,这事早晚会被朝廷知道。不管皇帝会不会再次下达杀令,到时候监狱里没有我的踪迹,宋鸣冲难辞其咎。不想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总得做点什么。我推测,他大张旗鼓的目的有三——”   “首先,真假铁鹤卫之事,只有宋鸣冲和文州县令董大人遭遇过。这次前来,宋鸣冲必定是要拉董大人下水,两人同乘一条船,那董大人也不会胡言乱语。只要宋鸣冲咬死说没见过什么铁鹤卫,朝廷也没办法为难他,顶多说一句是我自行越狱的,要承担的罪责会小很多。反正棠舟府是宋鸣冲的地盘,他也算有恃无恐。”   “其次,他来文州,也是为了与我见上一面,探探我的虚实。宋鸣冲一定也怀疑对方的用意,但是对方应该忽略了,宋鸣冲对哈沁及独峪人的恨不啻于我们,与其相信这个藏头露尾之人,他更信任我们能够找到哈沁,并将其诛杀,到时候算他一个协助有功,大家皆大欢喜。”   “第三,他既已怀疑身边有对方细作,自然也要演这场戏,好叫那人不要疑心。不管对方信不信,细作传递消息也需几日,这算是为我们争取时间。”   卓应闲坐在一边擦拭着手中佩剑,细细听着聂云汉对宋鸣冲的做法条分缕析,心中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当时的冲动之举,竟会牵扯出如此多的事端。   先前见宋鸣冲,此人各方面都十分平庸,见了他这个“铁鹤卫”,虽称不上是谄媚巴结,但也没有从戎之人的傲气,倒像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幸好宋鸣冲并非明哲保身之人,关键时刻也能分清利弊。   左横秋在石头上敲了敲烟袋:“这么说来,宋鸣冲也算用心良苦。但我现在有些看不分明,比如送信的这个神秘人跟哈沁如果是合作关系,那么哈沁知不知道他这么做呢?”   “这人是要宋鸣冲拦住咱们,对哈沁有利,他即便知道也不会管。”万里风道,“倒是咱们干掉了他三个细作,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聂云汉沉着道:“现在不是他不放过我们,而是我们不会放过他。所以不用担心,管他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找到哈沁狗贼,为义父报仇!”   听了这一番分析,年轻气盛的向羽书生气加难过,早就双眼通红,听到聂云汉这么说,立刻跟着大喊:“对,杀了哈沁狗贼,为关爷报仇!”   “也对,宋鸣冲那边的事他自会处理。”左横秋点头道,“我们不用管别的,管好自己的行动便是。”   戴雁声看了看聂云汉:“既然宋鸣冲为我们抢出了时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说到这个头疼事,聂云汉有点萎靡,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去休息,等我仔细想想。”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也没多话,各自找了个僻静的树下补眠。   卓应闲也依言去休息,只不过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过来,翻来覆去睡不着,抬头看向聂云汉。   只见那人靠在树根处坐着,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小木片,眉头紧皱,面色阴沉,侧脸轮廓显得锋利冷冽,远远看去整个人竟有那么一丝孤独无助的意味。   不过,堂堂赤蚺领队又怎么可能无助呢?卓应闲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太多了。   聂云汉发觉他在动,向他看过去,脸上本能地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待卓应闲挨着他坐下,聂云汉便小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是饿了么?”   “不饿,也不算困。”卓应闲从他手里拿过木片,端详着,“还没看出端倪?”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嗯。推测是什么信物凭证,但这又不是独峪人的东西。”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素白修长的手指拈着那木片,觉得颇为赏心悦目,“至少我之前不曾在独峪人身上发现过。”   卓应闲看着木片上的花纹,越看越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出是什么。   他抬头四顾,见不远处有一丛凤仙花生得正艳,便起身采了几朵过来,用手指捏出汁液,滴在木牌的花纹之上。   “颜色不够深,也不知能不能看清楚。”卓应闲原本想将木牌印在手背上,又怕皮肤不易上色,便让聂云汉拿了木片,他拆了袖口,拽出一小截雪白的中衣袖子,将木片扣了上去,死死按住。   聂云汉看着他这一番娴熟的操作,笑道:“你怎知凤仙花可以染色?” 第26章旧事   聂云汉俩人不知有个臭小子在替他们发愁,沉沉睡着,直到被烤肉香给唤醒。   万里风和戴雁声捉了几只野兔和野鸡,清理干净之后架起火堆,烤得滋滋流油。   他们出野外惯了,每个人身上都会用小瓶装着几味佐料,向羽书撒了一点辣椒面和盐上去,顿时香飘十里。   聂云汉先醒的,闻到香味之后立刻眼放绿光,饿狼般地扑到火堆前,从向羽书手里夺了一只鸡大腿,递给了随后跟上来的卓应闲。   向羽书气坏了:“汉哥!你又抢我的!”   “阿闲今天立功了,自然要有奖励。”聂云汉笑嘻嘻地说,“一只鸡有两条腿,又不会短了你的。”   他好意思抢,卓应闲不好意思接,连连往外推:“我不要,还是给羽书吧。”   聂云汉毫不客气地把鸡腿往他嘴上一碰,耍赖道:“碰到了,就是你的!一家人客气什么!我来给羽书再掰一条!”   向羽书惊恐地伸手护住另一条鸡腿,也不怕被下面火苗燎了衣角:“用不着!我自己来!”   卓应闲无奈,只好接过鸡腿,看着聂云汉又去跟万里风抢兔子肉,献宝似地放在宽大的树叶上递到自己跟前,又想想刚刚盖在身上的衣服,心里暖融融的。   他一边吃,一边看聂云汉他们又争又抢地吃东西,无端就觉得开心。   身边有人陪伴的感觉真好,即便刀头舔血,即便亡命天涯,也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大家风卷残云地吃着烤肉,聂云汉便道:“接下来咱们暂时分道。左哥你们四个先去五陵渡,观察一下情况,我和阿闲去拂沙县,看看被他关起来的那个铁鹤卫,再到五陵渡跟你们会合。”   提起那个铁鹤卫,卓应闲还有点记挂,不知此人现在如何了,也不知那个懒汉把他照顾得怎么样。   毕竟这人是无辜的,将人家私扣这么久已经不妥,万一有个好歹,他心里过意不去。   但是他又担心,聂云汉原意是要将人灭口,现在和他一起去,不会真的要痛下杀手吧?   可卓应闲犹豫再三,仍是不敢问,怕聂云汉认为他太过软弱。   几人收拾停当,离去前,聂云汉把戴雁声拉到一边,低声问:“你那里有没有能消除记忆的药?”   戴雁声神色一凛:“你不会又要対阿闲……”   “瞎扯,那怎么会!”聂云汉道,“阿闲心软,定不肯杀那铁鹤卫灭口,我想那人也的确无辜,没必要夺人性命。可要是放了他,他必然会返回朝廷告状,这一来咱们免不了麻烦,所以还是能消了他记忆最好。”   “明白。但我不是神仙,没有那种恰好能消除这段记忆的灵药。”戴雁声道,“药有两种,一种让他彻底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这辈子从新来过。另一种会让他忘记近半年的记忆,但有可能将来会慢慢记起。你要哪种?”   聂云汉干脆道:“阿闲定是想着将伤害降到最小,那人就算之后想起来,那时対我们未必还有影响,第二种便好。”   戴雁声回到马前,从挂在马背上的布包里取出药箱,在里头一通翻找,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聂云汉,叮嘱道:“瓶里有小勺,药粉三勺即可。”   聂云汉看着小瓷瓶上的标签,红底黑字写着“黄粱梦”,笑道:“你这黄粱一梦,可不见得是个好梦。”   戴雁声冷声道:“好梦又怎样,还不是虚幻。还是噩梦好,醒来发现一切都没变,才令人心安。”   “啧,有道理。”聂云汉把药瓶装进腰上挂着的布袋里,转念一想,又道,“那第一种药叫什么?”   “浮生散。”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散了也罢。”聂云汉突然叹道,“戴爷你给这些药取名倒是别出心裁。记得还有两种毒,一个叫‘醉芙蓉’,一个叫‘离人泪’。”   那么美的词句,那么凶的杀意。   戴雁声斜睨着他:“废话恁多,想要‘浮生散’?”   聂云汉嘿嘿一笑:“觉得留着备用也不错,胜过杀人灭口。” 第27章愧疚   卓应闲下意识地抓住聂云汉的胳膊,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这样?是冯兄弟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因为自己……   聂云汉一手握在腰间刀柄上,谨慎地抬头四顾,日头西沉,月光还不够亮,后院陷入越发浓重的夜色中,周围没什么动静,只有附近间或发出的虫鸣和犬吠。   “在这儿待着,先别过去。”聂云汉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包里掏出火折子,亮度拧到最大,走到尸体跟前蹲下,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把尸体上面盖着的树叶干草都扒拉开,细细检查了一遍。   卓应闲看这黑暗间一点蓝色荧光,即便再亮,也不由自主觉得后脊发凉,况且眼前还真有尸体,那蓝光就映在尸体的脸上,更显阴森。   聂云汉抬头看他,语气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但仍旧阴沉:“这人都快风干了,少说也死了一个月,想必你前脚走,后脚他就被杀了。你来看看,这是那冯兄弟,还是铁鹤卫。”   卓应闲走到聂云汉身边,看着尸体已经风干变形的脸,声音有些发抖,“是冯兄弟……谁杀了他?”   “看伤痕,应该是被人割喉而死,不是死于普通人之间的误伤或者谋杀。”聂云汉用树枝点着尸体脖颈处的伤痕,“凶手下手果决狠辣,连喉骨都险些割断,应该是个内行人。”   卓应闲握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了闭眼:“他一个村里懒汉,怎么会招惹那种人……他、他是因为我……”   聂云汉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浑身颤抖,心下一叹:“阿闲,先别看他。告诉我,那地窖在哪边。”   是了,如果冯兄弟被杀,这事必定跟铁鹤卫有关。   卓应闲心头突然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是那铁鹤卫为了逃出去而杀掉了冯兄弟,至少……至少两个人中活了一个,不然,冯兄弟死去这么久,那铁鹤卫想必也已经饿死了。   他回身看了看,带着聂云汉走到后院一角,蹲下去用手拂开野蛮生长的野草,露出一扇小门。   “我来。”聂云汉把他拽到一边,伸手握住门上的把手,使劲一拉——   地窖门打开,露出下面的台阶,随之涌上来的,还有一股腐烂的腥臭味。这味道跟静海师父禅房里的那股味如出一辙,但比那通风顺畅的房间里要难闻上百倍。   卓应闲心中一直残存的那一点点期望也落空了。   饶是聂云汉见多了尸体,也忍不住想要呕吐,他立刻起身,把卓应闲拖得更远:“估计是那铁鹤卫。”   即便他手脚迅速,卓应闲还是被那腥臭味顶得头晕脑胀,胃里翻江倒海,挣脱了聂云汉的手,扶在一旁树上险些将苦胆都要吐出来。   “阿闲!”聂云汉担心地抓住他的胳膊。   “咳咳……别过来!”卓应闲把他推开,扭过身子背对着他,又是一通狂呕。   聂云汉无奈地看着他,也不再靠近,转头进了冯兄弟的屋里,找了烛台,用打火石点燃。   卓应闲不让聂云汉过来,是因为他借着被胃里酸水辣得眼泪横流的机会悄悄哭了一鼻子。   自从看见冯兄弟的尸体,浓浓的愧疚之情就攫住了他的心,令他难过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聂云汉之前担心得对,卓应闲没杀过人,他知道自己即便保证绝不拖后腿,要他下手杀人,他也很难做到心无挂碍。   上次杀那细作他没有这么难过,是因为那人作恶多端,还杀了静海师父,杀人偿命,卓应闲心里能接受,可现在,冯兄弟和那铁鹤卫,两人都是无辜的。   他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聂云汉举着烛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碗,他先将烛台放在地上,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盛了一碗端到卓应闲身边。   “阿闲,先漱漱口,别叫酸水呛了嗓子。”   卓应闲哭了一会儿,情绪稍平,接过水碗漱口。   聂云汉又递过来一枚丸药:“这个放在嘴里含着。”   卓应闲接过,乖乖放进嘴里,说话声音有点哑:“这是什么?”   “苏合香圆,能辟除恶气。”聂云汉掏出布巾,将鼻子和嘴蒙上,然后端起烛台到了地窖旁边,他用树枝夹着一颗丸药放在烛火上烤,待到丸药散发出青烟,便将它扔进了地窖中。   他沉吟片刻,觉得一颗不够,又点了一颗扔进去。   那苏合香圆确实有作用,卓应闲含了一会儿,刚刚被尸臭熏得晕眩的大脑渐渐找回清明。他学着聂云汉的样子,也用布巾蒙住口鼻,凑了过去。   没等他问,聂云汉主动解答:“这是辟秽丹,消一消地窖里的尸臭,一会儿我们下去看看。”   卓应闲望着那从地窖里袅袅冒出的青烟,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平时会见到很多尸体么?连这些都带在身上。”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聂云汉不想与他多说自己那些所见所闻,拉他起身,到水井边坐下,“先歇一会儿。饿么?”   闻过那味儿现在只想辟谷,哪还会饿。   卓应闲摇摇头,环顾四周,从那早就没有鸡的鸡窝棚上拆下来两块褐色板子,坐回聂云汉身边,掏出随身带的匕首,一笔一划地在其中一块木板上刻起了字。 第28章打探   这个吻令卓应闲心跳好似停了一瞬,随即又像失控的鼓点一般“咚咚咚咚”狂跳不止,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头脑乱成一锅糊糊,不知该如何反应。   聂云汉觉察出卓应闲憋住了气,轻轻一笑,刚刚那举动是他自己没控制住自己,并不指望对方有什么回应。   既然小阿闲装睡,那就让他继续睡吧。   聂云汉覆上卓应闲放在脸侧的手掌,感觉那手有点凉,便解下刚穿上的外袍盖在他身上。   虽不是幕天席地,但地板也是凉的,可不要着凉才好。   盖好后,他怕卓应闲面对自己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先背过身去,便主动转身对着另一边,把宽阔的脊背留给对方。   谁知下一刻,一只手撩起那外袍也盖在他身上,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紧紧搂着他的腰。   聂云汉身体一僵:“阿闲?”   卓应闲的额头抵在他的后背,哑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样大家便都不冷了。睡吧。”   这下心跳加速的变成了聂云汉,他在心里默念了好一会儿兵法,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渐渐睡去。   醒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聂云汉睁开双眼便看见对面的墙,旁边当枕头用的行囊上没有人,以及,下巴有点痒,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搔着他,低头一看,是卓应闲的发髻。   不知何时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相拥的姿势,卓应闲从“枕头”上滑了下去,枕在了聂云汉的手臂上,钻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喉结,胳膊环着他的腰,把他搂得紧紧的。   聂云汉也没跟他客气,两条手臂正揽着他的肩,囫囵个儿地把人抱着。   想必半夜火灭了,俩人都觉着有点冷,才这么抱团取暖,无意识的情况下极其纯洁。   可现在既然醒了,有个人又喜欢怀里这个小美人,想法立刻变得不单纯起来。   况且对方还是这么一个投怀送抱的模样,聂云汉顿时口干舌燥,想把人推出去,又怕吵醒他,还有心想多抱一会儿,但是——不行,身体渐渐在起变化!   恰好这个时候,卓应闲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微微睁了睁眼:“汉哥……”   这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尾音拖得长了些,像是在撒娇。   聂云汉战战兢兢,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喉结翻滚:“……你醒了?”   “嗯。”卓应闲笑了笑,“被你心跳吵醒了。”   小兔崽子调侃人没个够,此刻还把手掌放在他心口处,拟声道:“扑通、扑通、扑通……”   “滚蛋!”聂云汉恼羞成怒,一把把他推出去,动作迅速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外袍,背对着卓应闲裹好,丢下一句话,“快起来收拾。”   其实刚刚聂云汉一动,卓应闲就醒了,对于对方的那点身体反应,他也不是不尴尬。   然而他转念一想,估计聂云汉会比他还尴尬,就不如用调侃化解一下这种相对无解的情境,果然甚是好用。   不仅好用,还让人身心舒畅,昨天积郁的情绪退散了一大半。   与其心怀内疚自怨自艾,不如赶紧找出幕后黑手,在卓应闲的目标名单上,除了救师父,又新添了一笔——为冯兄弟和铁鹤卫报仇。   昨日衣衫上的尸臭味除得差不多,但还是得找地方浆洗一番才好再穿,幸亏在镇上买了衣服,不然明明英俊潇洒的俩人,恐怕要穿着隐约散发臭气的衣服惹人嫌了。   聂云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他们“赤蚺”执行任务时水里钻泥里滚,能保持体面的时候少。   况且“赤蚺”是特别小队,各项待遇都比普通兵种高出一截,再加上他们衣物鞋靴的耗损率也高,后备供给给他们准备的衣服也很多,基本都是穿脏了穿破了直接去领新的,根本没功夫自己浆洗。   但卓应闲就不一样了。   他那狗爹大户人家出身,就算家道中落,上好的丝绸衣裳都拿出去当了换银两,可穿粗布麻衣也得干干净净,最好一天换一身,免得让人看着过于落魄。   他娘亲是操持家务一把好手,家贫归家贫,也不能失了人前的体面,因此将相公和儿子也都拾掇得整洁利落,以免叫人看不起。   到了柳心苑,老鸨、教习更是教他们如何以衣识人,清心观里,云虚子虽是个半吊子道士,但也是皈依之人,哪能蓬头垢面侍奉三清。 第29章诱导   春日渐暖,此刻卓应闲的后背却生出一股寒意。   他脸色微变,讶异地看着聂云汉:“怎么会?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聂云汉沉默片刻,似乎已然想通了关窍:“对方未必是为了你。”   “那又是为了什么?”卓应闲觉得自己怎么都想不通,“即便将铁鹤卫灭了口又如何?早晚还是会被人知道的。他该去棠舟府却没有去,宋鸣冲那里该收到的皇命被掉了包,能瞒多久?”   “不需要多久。”聂云汉看着他,“只要足够你把我从棠舟府带出来,便妥了。”   “这、这……”卓应闲张口结舌,双眼大睁,无助地看着聂云汉,“这不可能……背后的人是谁?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要做什么?!”   其实自从昨晚看到那两具尸体之后,聂云汉心中便大致有了想法,他没跟卓应闲说,一来是看他那时太过难过,不想火上添油,二来是有些事还是不够确定,最好能多找些佐证。   可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事情总要告诉卓应闲的,他既已卷进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况且这人性子又倔,凡事必会追根究底。   聂云汉不忍看他这副样子,走到近前,把他拥入怀中,试图给他一份支撑。   卓应闲身躯僵硬,他没推开聂云汉,垂着眼睛,无知无觉般等着他的回答。   聂云汉沉默片刻,才下了狠心道:“阿闲,我猜想,不是你要去找我救人,而是有人把这个念头放进了你脑中。这件事,恐怕从你师父被掳走那天就已经策划好了。”   这话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卓应闲的脖子,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紧紧咬着牙,却因为浑身颤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所以我,只是一颗棋子,是吗?”他一字一句地说。   聂云汉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不成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个人,才窥见这世间一点不堪,便愤怒成这样,接下来如果见得更多,他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至此,寒意终将他灭顶,卓应闲下巴抵在聂云汉的肩头,他双目赤红,双手握拳,用了毕生最大的努力,才让自己不掉下眼泪。   他可以为内疚而哭,为感动而哭,为难过而哭,但绝不会因为愤怒而哭。   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懦弱、无力,不堪一击,是他十岁那年便不愿忆起的噩梦。   “我们都是棋子。”聂云汉轻轻捋着卓应闲的后背,顺着那微凸的脊骨一节节地向下按着,循环往复,声音尽可能温和,“我,你,你师父,都是棋子。幕后人不管有几个,哈沁肯定是其中之一,我们必须要查到他的目的和藏身地,才能解决这件事。”   卓应闲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挣脱聂云汉:“你说是有人把这个念头放进了我脑中,我不信。即便我不如你们赤蚺应敌经验丰富,但这些年走南闯北,对人也不是毫无提防之心,怎么会轻易受人唆摆?况且这一路上,我并未跟什么人有过多交谈。”   聂云汉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迟疑了。   “汉哥,你有什么说什么便好。”卓应闲稳住心神,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脸色煞白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仍旧道,“我受得住。”   “不,我只是在想怎么说。”聂云汉道,“带我去你听人说书、遇到铁鹤卫的那个客栈看看,试试能不能让你自己想起来。”   铁鹤卫没有住官驿,而是住进了拂沙县最好的客栈。那客栈坐落于城中最宽的街道上,两人昨日便打此经过,不曾留意,现在再来,街上仍旧热闹,可他们的心境却与昨日毫不相同。   万念俱灰时,看到繁花似锦,也只觉得形同飞灰槁木。   卓应闲坐在聂云汉身后,仿佛不堪重负似地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只能借此机会偷偷消磨。   聂云汉在客栈前停了马,立刻有杂役上前牵住马头,等他俩下马,便有小二便迎了出来,热情好客地将他们带入客栈大堂。   大堂宽敞,有散座,也有包厢,当中间有个极大的台子,可以观歌舞,也可以听说书。   正午时分,位置好的散座几乎满了,人声鼎沸,台上只有个说书人在说书,声嘶力竭,颇为卖力。   离得远的人听不太清,自然也就不怎么理会。坐在台边的几桌倒是听得聚精会神,还有一些孩童就坐在台下的地板上,仰着脖子入神地听着。   这些孩子分明是没有花钱的,掌柜的也并没有驱赶,还让小二抓了一把糖递到他们跟前。   年岁最大的那个起身双手接过,礼数十足地冲小二道谢,转身便先分给了周围的同伴,剩下最后一颗,才珍重地塞进嘴里,坐下来继续听说书。   聂云汉莫名动容,谁能想到,如此和睦安定的生活图景下,竟藏着那些令人想也想不到的恶呢?   他扭头望向身边的卓应闲,却见向来爱心软的少年没被眼前的画面所打动,此刻这人嘴唇抿成一条线,垂着目光,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似的。   前面带路的店小二将他们引向一处空桌:“客官请上座。” 第30章记忆   当时卓应闲想,不知是不是那几个独峪人无遮无拦太过大胆,又可能是客栈掌柜跟独峪有仇有些意难平,总之客栈里卖唱的小丫头唱起了《提玉龙》这首称赞赤蚺为国死命的曲子,掌柜并没出手阻止,简直就是成心给那几个独峪人难堪。   但是这一切,现在想来,太突兀,太无所畏惧,暗示意味太浓。   聂云汉看着他终于在纷乱的记忆中牵出那缕清明的线头,抬手替他抹去额头渗出的汗,鼓励地笑了笑:“做得好!”   卓应闲迫不及待地再次闭上眼,循着那点飘忽不定的印象,继续搜寻。   接下来似乎容易得多了,他发觉只要将注意力放在“赤蚺”上,那段经历里被他忽视的点点滴滴全都冒了出来,记忆如同蒙尘的铜镜,越擦越明。   关于赤蚺的曲子不少,《提玉龙》是称赞赤蚺全员的,还有为关山之冤写的《辞棠舟》、《霜天何叹》,有声讨独峪人的《血满萧京》、《征胡曲》等等,都非常有名,在两年前,这些曲子传唱大江南北,可谓人人耳熟能详,卓应闲自然也不陌生。   这些早已成为“禁曲”的曲子却在他接下来的路途上时有耳闻,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仅如此,他还记起,在某天经过的一处夜市上,有赤蚺成员图样的面具售卖,红色是为忠,所以代表关山的脸谱是正红的整脸,挂在架子上甚为醒目的地方,浩浩荡荡一整排。   三月十八到拂沙镇这天,是他原本印象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讲关于赤蚺的话本,现在想来,正因为在之前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那么多暗示,才会将那次记得如此清楚。   此刻,店小二端着两碗素面上来,熟悉的味道提亮那天的回忆。   卓应闲记得,那日他心事重重地进了这里,径直走向这偏僻的座位——别人是不想误了听说书,而他是想远离其他人。   他心思烦闷地随意点了一碗素面,满脑子都是如何去救师父,说书人讲得那故事不期然飘进了他的耳中。   那人声音清朗,娓娓道来,听着甚为入耳,让人不由地想要继续听下去。   而这确实是近期第一次,他听到的有关赤蚺的内容中,提到了聂云汉。   说书人道:“那关山关重栾乃是大义之人,自从同袍聂良战死沙场,其妻殉情,留下独子聂云汉,当时年仅十三岁。关山便将此人收为义子,视若己出,在其弱冠之年,亲自为其取表字,唤做‘星离’。”   卓应闲突然笑了笑,睁眼看向面前人:“汉哥,原来你的表字叫做星离。”   聂云汉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同袍之中多出身卑微,能有大名便不错了,取表字的很少,我这表字几乎没人叫过。”   “很好听。”   “若你喜欢,可以这么叫我。”   卓应闲怔了怔,摇头道:“既然还未曾有人这么唤你,那就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表字而已,又不是什么爱称。”聂云汉心里一阵失落,松了手,替他续上茶,转了话题:“既然都想起来了,要不先吃了面再继续。”   “不,就是这日,我打定主意要去找你救人,能突然让我想到这事,其中必定有我忽视了的重要关窍。”卓应闲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胜利在望,越发不敢松懈。   鼻尖闻着素面香气,周围是熟悉的人声,说书人的声音也恍似当天那个,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聂云汉。   “这聂云汉乃忠良之后,武艺高超,弓马娴熟,上阵杀敌能以一敌百,加入赤蚺之后,更屡立大功,还曾只身潜入独峪细作密营,破其密谋害我大曜之计。聂云汉功勋昭著,年纪轻轻便获封千户,假以时日,必成我大曜南疆门户倚重之臣!”   卓应闲正回忆,只觉嘴唇触到热腾腾的面条,耳边聂云汉声音轻柔:“张嘴。”   他忙于思考,无暇顾及,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乖乖张口,吃了聂云汉送到嘴边的面,熟悉的触感和味道顿时加深了对当时的记忆,甚至连邻桌坐的什么人都依稀有了印象。   为了抓住这一抹飘忽的思绪,卓应闲急忙道:“还要!”   又是一筷子面送到嘴边,这时他急不可耐地抓住聂云汉的手腕,吞下这口面条的同时,似乎有几句隐约的话飘到他耳际。   那是两人在闲聊,其一道:“可惜啊,这聂云汉因为关山之事被牵连,前程尽毁。”   其二道:“要我说,肯定是被朝中奸人所害。赤蚺是最了解独峪细作的人,这聂云汉更是对独峪狗贼了若指掌。但凡独峪人有什么动作,能在朝夕间判断对方意图,成功退敌的,必属那聂云汉无疑!”   其一叹气:“一定是朝中有人跟那独峪狗贼勾结,在皇上面前进谗。现在可好,要是独峪狗贼再想对我大曜图谋不轨,岂不如入无人之境?!”   其二似乎还抱有一线希望:“倒也不用这么担忧,聂云汉只是身陷牢狱,但凡有天皇上想通,一纸皇命将他重新启用,仍是利剑一把。” 第31章某甲   卓应闲闻言,倏地起身坐直,回头诧异地看着聂云汉:“为什么?”   聂云汉的怀里猛地一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空空落落,随即便怀念起刚刚那种满满当当的感觉。   “云虚子被掳走,是这人和哈沁共同的目的,以此为开端,接下来是顺便利用你——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但你既然是云虚子的徒弟,是名正言顺的第一人选。”他抱起双臂,沉声道,“你仔细想想,既然那人是要你到棠舟府,成功把我救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都要做什么,能做到这些事的人,必定在朝中有支持他的势力。”   “对,费劲巴力地给我下套就不用说了,这还需要很多人手,说明他手下部众甚多。”卓应闲坐在床边,长腿耷拉下来,出神地想着,“但那铁鹤卫应该是真的,或者说,他的令牌是真的,不然不可能唬住宋鸣冲。”   聂云汉点头道:“对,这个揣测有道理。”   卓应闲突然惊喜道:“有没有可能圣谕是假的?!他没有想要杀你!”   “天真了,孩子。”聂云汉敲敲他的脑门,“如果铁鹤卫是假的,何必灭口灭得这么及时?如果铁鹤卫是假的,又何必要拉拂沙县令过来,令他抓捕当日那个说书人?如果只是为了做戏给你看,这戏未免太铺张了,还容易暴露。”   “我更倾向于认为,铁鹤卫是真的,圣谕也是真的,只有这些是真的,才够令我信服。毕竟我见过的骗人的诡计太多了,是真是假,有时候仅凭直觉就能辨别出来。”   卓应闲想到自己的伪装一眼便被聂云汉看透,赧然地垂下头,郁闷道:“汉哥,你怎么想的,说给我听吧。我乱了。”   “我们重头推导一遍。”聂云汉正欲起身,又不放心地看了卓应闲一眼,“你现在还难受吗?”   “好多了,脑子很清醒。走,到桌边去说。”卓应闲手脚麻利地穿上靴子,跟聂云汉到圆桌边坐好。   坐下之后,又觉得缺点什么,他环顾这个房间,在一旁书桌上发现了笔墨纸砚,起身端了过来:“还是得写一写才辨得分明,你说,我来记。”   聂云汉看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换来一个嫌弃的白眼。   “先前我们捋过你的时间线,你是三月十八到的拂沙县,跟铁鹤卫‘偶遇’。但京城距此路途遥远,铁鹤卫要在那日到此,必然早早就动身了。”   卓应闲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三月十八”,沉吟道:“京城到这里,即便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也要十五日,但那皇帝手谕也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军务,没必要这么赶时间,况且你已经在大牢里,又不可能跑掉。”   聂云汉点头:“对,所以,铁鹤卫必然早就出发,按照普通脚程的话,很可能在二月底就动身了。”   “比哈沁掳走我师父还早?”   “对,要从棠舟府名正言顺、不引起别人注意地带走我,只有皇命才能办到,所以这两件事前后脚,尽可能要同时进行。”   卓应闲依言,在纸的首端写了“皇宫”、“二月底”字样,又并排写了“师父”、“三月初二”字样。   聂云汉盯着“皇宫”二字,思忖道:“刚刚说皇帝身边有钉子,并不确切,或许不是对方的钉子,至少是一个里通外国的叛徒。”   “这个幕后黑手,暂以‘某甲’指代,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他或者与他合作的人,必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挑拨他下这道诛杀赤蚺全员的手谕。”   卓应闲在“皇宫”二字旁边写下“某甲”:“是哈沁的人?也没必要,如果是哈沁干的,他才不会费心再去救你,他巴不得你们都死了呢。”   聂云汉冷笑:“那某甲必然是跟哈沁合作的,否则他不会那么快知道云虚子被掳之事,以便在宫中提前做出安排。至于哈沁,却未必知道某甲在宫中做了什么手脚。”   “看来两人的合作并非铁板一块。”卓应闲挑起眼角,看了聂云汉一眼,眼神古灵精怪,透着股促狭。   “哈沁的主子,独峪亲王阿格楞,外号叫‘黑狐’,跟这狡猾的狐狸合作,想必谁都会多留个心眼,不可能真的同舟共济。”聂云汉嘲讽道,他站起身,负手踱步。   “这某甲,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挑唆皇帝派出真的铁鹤卫,接着又派人一路跟随,并向他及时汇报;另一边,叫人跟着我,费尽功夫地给我暗示,要我想到要找赤蚺帮忙。”卓应闲道,“两边他都得盯好,才能在三月十八这天,让我成功干翻那铁鹤卫,好冒名顶替,到棠舟府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你,同时他还替我灭了口,免得因为我的心软而节外生枝。”   说罢他叹了口气:“听着都费劲,还能按计划达成目的,实在太过离奇——啊,所以我们刚离开棠舟府,他就派杀手来杀我,想要卸磨杀驴。”   聂云汉站在窗前,看着客栈后院几棵开花的海棠树,淡淡道:“这只是他想的其中一个办法,是他幸运,这条最便捷的路子走通了。其实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他都会有备用计划,只不过别的方法可能更费事。”   “我也算是一出门,就踏进了他设计好的陷阱里吧。”卓应闲叹道。   聂云汉看向他,以为这个心结他算是过不去了,谁知这家伙突然又道:“但能认识你,也很幸运。”   突然说这么让人暖心的话,聂千户古井无波的心境突然荡漾,脚底没站稳,险些左脚绊了右脚,他慌忙间扶着桌子,低头看向卓应闲:“……幸运?”   “只有你能帮我把师父救出来。”卓应闲仰头看他,认真道,“如果我没有被这个某甲诱导,又没有勇气去冒充铁鹤卫,说不定救你出来的就不是我了。这样的话,你虽然可能还是会去找哈沁报仇,但未必会留意我师父。”   那倒是,聂云汉心道,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把云虚子认成跟哈沁沆瀣一气之徒,搞不好也一刀给劈了。毕竟这人会说独峪话,又精通外丹术、配制火.药,很难让人相信他的无辜。   “这其实是你的功劳。”聂云汉莞尔一笑,“是你足够勇敢,才救出了我。说到底,是你师父,还有我们赤蚺全员的运气好。”   谢谢你的努力,让我遇见你。   听到这话,卓应闲顿时眉飞色舞:“对啊!可不就是么!”   见他笑得没心没肺,一扫这两日的颓丧之气,聂云汉也替他开心,随即敲了敲桌面:“继续。” 第32章自持   卓应闲不知有人色胆包天,站在一旁肖想自己,只透过屏风见到那人影站在门口许久不动,颇为疑惑。   “汉哥?你站那做什么?帮我把风吗?”能沐浴简直太开心,卓应闲的声音都透着笑意。   从小他还没试过超过四天不沐浴,娘亲把他打理得干净,柳心苑自然也不会容许小倌污秽,清心观更自在,后院井水清冽,取之不尽,他想怎么洗就怎么洗,只差自己垒个浴池。   这几天连日奔波,他自是不好提出沐浴的要求,但脏也就脏了,昨日染上一身尸臭实在不能忍。   可对剑整理下头发,都被聂云汉嘲笑,他要提出想沐浴,没准真的要被对方鄙视了。   谁知那人竟如此贴心呢?!   聂云汉跟自己内心斗争了半天,才挪开眼,到桌边坐下,挑花生吃,一边吃一边训那不知羞的小美人:“我还没回来你就敢脱那么干净,门也不栓,进来人怎么办?”   卓应闲正愉快地往自己身上浇水,没心没肺道:“我哪有那么傻,见你进门才脱的裤子。”   聂云汉:“……”   不要说了,有画面了。   听着屏风后稀里哗啦的水声,聂云汉心烦意乱又无处可避,只得像只松鼠一般,一颗接一颗地吃着花生米,神情极其专注,速度极快,没留神多半盘花生下了肚,再喝了几杯茶,顿时觉得胃胀。   心情好容易平静下来,不料屏风那边又传来卓应闲的声音:“汉哥?”   这声音听着莫名甜腻,聂云汉心尖一抖,声音有点走调:“作甚?”   “帮我搓搓背行不?”   难怪声音那么甜,原来是有求于人。   可这次不像上次泡池子,想想浴桶内的那个人此刻不着寸缕,聂云汉就有点心虚。   不是他邪性大发难以自持,到底他也是血气方刚一男子,面对的又是自己中意的那一款,饶是平日里多番压抑心绪,但近日来的相处,只让他对卓应闲的喜欢有增无减。   越喜欢,越想亲近,自控已经很艰难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偏还要凑过来,让人受尽煎熬。   聂云汉咬牙切齿,很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这人究竟是不解风情,还是存心撩拨。   见没人应声,卓应闲又喊他:“说话呀!”   “平日里没人帮忙,你不都能洗么?做什么使唤我?”聂云汉闷声闷气道。   “没人帮就自己洗,有人帮不是更好?”卓应闲声音里透着一丝疑惑,“上次汤池里你不是还帮我搓背来着,这次倒不情愿了?一会儿你洗的时候我也帮你。”   聂云汉按住额角跳个不停的青筋:“那是在汤池,顺手。这又不一样。”   卓应闲不再央求,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找什么借口。”   聂云汉:“……”   当我聋了么?   想想卓应闲此刻可能委屈的样子,聂千户有些不忍,立场不坚定地站起来,踱到屏风边,意意思思要进不进,烦躁得像一头原地来回踏步的困兽。   片刻后,屏风后没了声音,连水声都停了,聂云汉一时有点紧张,心想不是叮嘱店小二水别太热么,这是浴桶又不是汤池,只能越来越凉,不可能热到人晕过去吧?   “阿闲?”他试探地喊了声。   里面没人回应。   聂云汉一颗心提了起来,再不犹豫,大步绕过屏风,就见卓应闲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后颈靠在浴桶边缘,仰着一张微红的小脸,闭着眼一声不吭。   “阿闲!你醒醒!”聂云汉吓坏了,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转头去找外袍想要包住他。   不料这时,一团湿乎乎带着澡豆桂花香气的布巾突然扔到他脸上,他刚把布巾摘了,接着又是一捧水泼了过来,浇得他头脸尽湿,连前襟都湿透了。   “哈哈!中计了!”   聂云汉知道自己受了捉弄,把脸一抹,瞪了浴桶里那幼稚的人一眼:“心胸有没有针鼻大?要不是担心你,我能上当?” 第33章雨战   聂云汉将马勒停,这时雷声也暂时止息,周围除了树叶摇晃的声音,一片静谧。   卓应闲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停马,必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便没出声,闭上眼睛,屏息捕捉周围的声响。   聂云汉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一团漆黑,越看越失真,看得简直要生出了幻觉,赶紧揉了揉眼。   就在这闭眼一刻,他听到了兵刃破风而来的声音,大呼一声“小心”,瞬间从马上跃起,同时抽出了腰间长刀,抬手便格挡住对方劈来的一刀。   “砰”地一声,对方力道不小,聂云汉刀背撞上对方刀刃,暗夜中火花四溅。   卓应闲在他听到对方来袭的时候,同样也已经发觉,待聂云汉从马上跳起,斜刺里也正有一刀向他劈来。   饶是暗夜无光,那银色刀光也足以让人看清这一刀的弧度,卓应闲坐在马上向后下腰,整个人后背几乎贴在马背上,堪堪避过刀锋,却还是叫对方险些划破前襟。   聂云汉落地后,本能向马上看去,大叫道:“阿闲!”   卓应闲一个翻身也从马上跳下来,抬剑便与偷袭他那人交锋,同时吼道:“我没事,看顾好你自己!”   这下聂云汉便放了心,专心与攻击他的那人缠斗起来,同时仔细听着周围动静,好判断对方到底几人。   此刻黑灯瞎火,他们看不见偷袭者,偷袭者对他们的功夫路数自然也不清楚,两人各打各的,倒也是跟对方势均力敌,不落下风。   头顶霹雳划过,又是一片白光,聂云汉眯着眼,但也看清了四周形势。   袭击者就只有两人,兵刃皆为单刀,均身着黑衣,隐在暗处,果然让人难以发觉。   也不知这两人从何时就开始缀上他们,别看功夫一般,这追踪的本领倒还不差。   既然这样,又为何偏偏要跳出来与他们对打?这难道是特意来送人头的?   卓应闲持剑,与那偷袭者缠斗不止,他用起剑来果然比用刀顺手,只见那长剑在他手中有如银蛇,粘缠在对方的刀上,轻轻一用力,便“嗖”地一声,将那人的刀挑脱了手。   对方连退几步,想要弯腰拾刀,卓应闲便腾空跃起,双脚在树上一踩,借力跳上高空,轻轻一旋身,剑尖向下径直朝偷袭者刺了过去。   聂云汉一边跟自己面前这人周旋,一边分心顾着卓应闲那边的动向。   借着划过夜空的闪电,他见对方身如游龙,衣袂翻飞,淡青色发带随风飘摇,端的是身姿卓然,飘飘似仙,不由勾了勾嘴角。   阿闲果然好功夫。   卓应闲那一剑极为凌厉,在地上踉跄拾刀的人来不及反击,只能慌忙中抬手格挡,剑尖戳中刀身,在上面长长地划了一道,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接着卓应闲就着这力道向后翻跃,稳稳落在地上,此时对手向他下盘挥刀,他连连退步,随后跃起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肩头,将人踢飞出去一丈多远。   天上再次响起惊雷,只不过这次不再干打雷不下雨,豆大的雨点伴着雷声纷纷落下,这片山林瞬间被一片雨幕笼罩,周围什么风声树声,都被“哗哗”的雨声盖了下去。   本就在夜色中难以辨物的几人,此刻险些被这雨点砸得睁不开眼。   聂云汉不欲恋战,想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他眯起眼,陡然间加强攻势,刀刀都向对方要害处砍去,并无什么花样百出的招式,刀锋凌厉,刀速极快,劈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   “你们是谁?!”聂云汉边砍边问,“到底有何目的?”   那黑衣人不做声,只是拼死扛住聂云汉的刀。   另一边,卓应闲已经彻底占了上风,对方身中多剑,黑衣看不出血痕,但滴滴鲜血落在地上,将集聚的雨水染成了红色。   可惜并无人看见。   卓应闲到底心软,并未下杀招,出手也留三分力,虽然刺了那人好几剑,也没伤到对方要害。   谁知那人不仅不领情,即便脚下血流成河,还要挥刀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了什么惨事,一副存心不想活的模样。   卓应闲无奈,抹了抹脸上的水:“这位兄台,你们这到底所为何事?”   对方气喘吁吁,以刀撑地,喘息片刻,正当卓应闲以为他已经不支的时候,这人再次挥刀冲了过来。   “既然这样,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了。”卓应闲挽了个剑花,再次轻巧地将那人的刀挑飞,一剑刺入他的左肋下。 第34章铜钉   卓应闲心中再次升起一丝疑惑——赤蚺怎会怕火?   “火够大了,烤烤衣服吧。”   山洞狭窄,聂云汉掏出攀墙绳固定在洞口两壁,变成了挂衣绳。两人将外袍脱去,又拿出包裹里的湿衣服,全都晾在那根细绳上,被风吹得飘飘摇摇,成了一面颇为妥帖的门帘。   聂云汉火力壮,赤膊上阵,卓应闲身着潮乎乎的中衣,不怎么舒服,也想学他,但是遭到了阻拦。   不仅被阻拦,还被嫌弃,聂云汉说他体质不够好,这样的天气风邪入侵容易着凉,自己不想拖个病鬼上路。   两人心情都不怎么样,卓应闲懒得跟他拌嘴,看他在洞口挂衣服。   洞口不够宽,衣服挂不开,只能一件叠着一件。   看见自己的外袍被聂云汉那件藏青色的袍子压了一半,卓应闲的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旖旎的情绪,他迅速把目光从衣服上移开,转到晾衣服的人身上。   之前也不是没看过聂云汉的身体,但那次是被他身上那些数不清的疤痕所震撼,此刻,卓应闲却发现这人的身形轮廓很有看头。   侧面看去,聂云汉胸口鼓胀,腹部筋满脉壮,八块筋肉轮廓清晰可见,宽肩窄腰,手臂肌肉虬结、紧实,充满力量感,被火光一映,皮肤泛着温润的光泽,看得人很想伸手触碰。   卓应闲隐隐记起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那胸膛宽阔,肩臂有力,怀抱中带着温暖的体温,甚至还有那专属于他的洁净气息,就像是被褥在太阳下晒过一天之后的味道,令人安心,甚至……很想就此沉溺其中。   这一胡思乱想,就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卓应闲突然觉得心脏狂跳,恰巧聂云汉转身,他匆忙垂下眼睛,掩饰地拿起手边木柴,往火里扔了一根。   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焰太过炽热,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脸也像烧起来似的,不由自主向后挪了挪。   聂云汉皱眉看了他一眼,训道:“别离火堆太远,小心着凉,身上衣服烤干了再说。”   “哦。”卓应闲毫无立场地又往火堆处凑了凑,心想反正此刻脸红对方也看不出来,也算有恃无恐了。   只不过他觉得某处有所不适,便曲起腿,抱着膝盖,紧紧盯着那摇曳的火焰,做面无表情状,极力掩饰内心刚刚涌起的那股思绪。   聂云汉自己坐在离火堆较远的石台上,与卓应闲之间隔了二三尺远的距离,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两人一时无话,暖融融的火光烤得气氛倒是不错,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驱散了过分宁静带来的尴尬,反而给人享受这片刻安宁的机会。   聂云汉听见火堆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卓应闲动了,但他告诫自己要少关注对方,所以并没睁眼,只是靠耳力关注周遭一切。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块温暖的布料扔在他头上,一睁眼,原来是自己的中衣,触手干燥,只有下摆还有一点潮,应该是刚刚烤干。   聂云汉看向卓应闲,那人正拨着柴火,无事一般道:“靠着石头也不嫌硌得慌。”   原来刚刚那声音,是卓应闲在帮他烤衣服。   聂云汉心里一暖,穿上衣服,道了声:“多谢。”   “这火铜球用不着了吧?有它在,火焰实在太大,我现在怕一会儿睡着了被火燎着,要不咱把它灭了?”卓应闲没看他,拿一根树枝戳戳那燃烧着的铜球,“这怎么灭呀?”   现在有了干柴,没有那铜球,火势也足够烘衣服取暖,聂云汉想了想,便起身过去,拿两根树枝将铜球取出,往旁边地上一扔:“用沙土一掩火便灭了,凉了之后把盖子扣好就行。”   卓应闲点点头:“倒是方便。”   “‘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东西虽不起眼,但与独峪细作作战时,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比他们更胜一筹,多少也有这些物件的功劳。”聂云汉看了眼抱着膝盖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的卓应闲,“你先睡一会儿,我们轮流把风。”   “好啊。你也坐过来吧,现在火势不大了。” 第35章游萧   卷二红鸾劫   卓应闲拉过聂云汉的手一看,只见他掌心里躺着一个皮制的棕色小球,也就指尖那么大。   “左哥一双耳朵灵巧得很,平日里很注意保护,到了人声喧哗的地方他便会塞上这个。这东西他随身携带,绝不会丢。”聂云汉皱眉,看那孩童,“你们把人藏哪了?谁给你的?谁让你等在这儿的?你是谁?说!不然……”   他捋袖揎拳,斗大的拳头在孩童面前晃了晃,以示威胁。   孩童丝毫不怵,还颇为嫌弃地撇撇嘴,仰着下巴瞅着他:“这么多问题,先答哪一个?再说了,你问我就答,凭什么?人在我手里,应该你按我的要求做才是!”   “嘶……小崽子,站着不如我坐着高,还敢跟我横?”聂云汉伸手拨拉了一下那小孩扎的“小丫角”,磨着后槽牙道,“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孩童恼火地躲过他的手,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比个头有用吗?有本事你自己救人啊!”   聂云汉拎住小孩的后衣领,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行,我满足你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   “啊!救命啊!这里有坏人欺负小孩啦!”那孩子被聂云汉揪着后心,面朝大地抓了起来,他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像个无法翻身的小乌龟。   卓应闲实在看不下去,心想这人恐怕没跟孩子打过交道,手段这么野蛮粗暴,便一把把小孩抢过来,托着屁股抱在怀里:“吓着他什么都问不出来,别拿审别人那套审他。”   聂云汉确实不知道怎么对付小孩,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心里还极其不服气:“吓着他?我怎么觉着他就是吓大的,你看他哪点儿害怕!”   小孩冲着聂云汉做鬼脸:“略略略,你一点都不吓人!”   聂千户此刻庆幸自己是个断袖,子嗣断绝,不用跟这种孩童打交道。   卓应闲抱着那孩子,温声道:“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我叫游萧。”   聂云汉“哼”了一声:“你对他倒客气。”   游萧瞪着他:“这个哥哥知礼数,不像你,一来就要动粗。”   “你家大人把我兄弟掳走了,还指望我对你有礼数?”聂云汉冷笑,“他们倒也放心,不怕我抓了你当人质?!”   “自然是不怕的。”游萧得意洋洋。   卓应闲阻止他们两个这不存在任何实际线索的对话:“那么游萧,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大人是谁?是父母还是师父?把我们的朋友带去哪儿了?”   游萧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好看哥哥,这样问话可不公平。”   “那要怎么才算公平?”   “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呀,一问换一问。”   “我叫卓应闲,他叫……”   聂云汉眼睛一瞪:“我是你爹!”   游萧瘪瘪嘴:“我爹可不是什么好玩意,你要愿当,那就随你。”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一张黑成锅底的脸,强忍住笑,继续问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大人把我们的朋友带去哪儿了?”   “应闲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舅舅还好看。”游萧盯着他,细细打量,忽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但是你别告诉他,这样他会伤心的。”   卓应闲瞠目结舌,聂云汉目瞪口呆。   “这玩意长大一定是个祸害。跟你认识么,就在这乱亲?”聂云汉揪了揪那孩子的小辫,“问你正事呢,快说!”   游萧理直气壮:“我和应闲哥哥都是男子,又不会‘男女授受不亲’,有何不可?”   聂云汉被气得想打人:“说话都快赶上风月老手了,你这兔崽子肯定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出身!别顾左右而言他,快回答刚才的问题!”   他发觉游萧精明得很,说话滴水不漏,还很擅于回避问题,确实不能把这孩子当普通人,想必家中长辈应该是个江湖老油条。   看游萧这甜兮兮的说话方式,像极了欢场客,可再操蛋的长辈,带这么小的孩子逛窑子的也不多,那这小孩家中多半是开风月场所的,耳濡目染,学了些真假参半的哄人招数,以为这样就会管用。 第36章苗笙   刚刚看这男子英俊潇洒,气质不凡,又见卓应闲盯着他眼神都不带转一转的,看得痴了似的,聂云汉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这人好看归好看,却实在太目中无人,还有可能是抓了左横秋的幕后主使,令他憋了半天的火气窜了足有三丈高。   看他走路姿态,不像是习武之人,这样的人竟然把左横秋给拿住,不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就是手下有能人异士。   苦苦寻这游萧的身份寻不到,这个传闻中的舅舅倒是主动送上门来,自然要抓着他好好问问。   只是没想到,这家人有恃无恐的原因竟是如此,敢情这五陵渡里到处都埋伏着他们的打手!   此刻场面陷入僵持,那美男子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看向聂云汉的眼神却是冰冷的,含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游萧紧张坏了,看来是真的很疼他舅舅,握着小拳头冲聂云汉大喊:“你把刀拿开,快点拿开!”   聂云汉自然不搭理他,眯着眼细细打量着这位舅舅,俩人都不说话,面对面参禅似的,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周围几个打手一围上来,卓应闲的剑也出了鞘,此刻警惕地环顾四周。   游萧见聂云汉不理人,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央求道:“应闲哥哥,你们别伤我舅舅好不好,他不会功夫的……”   卓应闲只是垂眼看他一眼,目光仍旧移回面前打手身上:“萧儿,是你们为难我们在先。”   “那……那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何必动刀动枪?”游萧仰头看他,“你看看我舅舅啊,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话一出,那位舅舅想必是觉得丢脸了,垂下跟聂云汉对峙的眼眸,忍无可忍道:“游萧!”   游萧不为所动,拼命拉着卓应闲的手腕,一张白玉似的小脸急得通红:“应闲哥哥,你劝劝我便宜爹,让他别伤我舅舅!”   卓应闲想了想,扭头看那美男子,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聂云汉一见他打量这人的眼神就觉得别扭,主动道:“各退一步,你让你的打手收起兵器,躲远点,我也收刀,咱们好好聊聊。”   那美男子冷冷瞟他一眼:“我没什么事要跟你聊。”   这人简直油盐不进,饶是聂云汉很有耐心,此刻也不由焦躁起来。   “我兄弟被你抓了,总得有个说法吧?”他缓缓转了转刀锋,离那脖颈远了些,算是奉上一点诚意,“不知道你是做什么行当的,总也不会养闲人,留着我兄弟也不能吃肉,那到底怎么才肯放人,不谈谈么?”   “若我偏爱吃人肉呢?”美男子勾起嘴角一笑,眼波缓缓从聂云汉的脸上刮过,此刻他的笑容跟什么春风拂面丝毫没了关系,而显得妖邪诡异了起来。   聂云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道游萧这兔崽子难缠果然是从他舅舅身上学来的,这人不会功夫,却地位卓然,想必有的是手腕。   这时卓应闲突然将剑收回剑鞘,转身冲美男子拱手做礼。   聂云汉:“……”   “公子看着面善,像我一位故人。”卓应闲看着对方,神色淡然,“不知……”   那美男子冷冷打断:“省省这一套吧,这话对我没用。”   卓应闲不以为意:“那请问阁下,身上用的香囊里的香料,可否是‘有所思’?”   还没等美男子开口,游萧诧异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   卓应闲看着对方,没注意到,聂云汉不经意地一瞟,倒是捕捉到了小孩这一瞬间的疏漏。   他不禁在心里嘀咕:难道以前真认识?若是相见不相识,应该不是近些年的交情,那或许是他被云虚子救出之前?若要是这样,难不成这美男子是名小倌?那游萧先前的种种做派倒也说得通了。   只不过,一名小倌在五陵渡能有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是傍上了什么高枝?   这高枝不会跟独峪人有关系吧?不然为何要抓左哥?   美男子眼中微微浮起一抹疑惑的神色,他右手二指推开聂云汉的刀锋——敢情人家就没把聂云汉的威胁放在眼里——走到卓应闲近前,微微眯起眼睛看他:“你在哪里闻到过?”   那神情不是紧张,倒似迫切。   卓应闲盯着他的眉眼仔细打量,片刻后才试探地问道:“阁下是否叫苗笙?”   那人听到这名,神情突然一滞,接着便目露凶光,向前踏了一步,揪起卓应闲的领口,低声道:“你是谁?”   尽管他不会武功,聂云汉还是不由自主想要上前,却被卓应闲伸手阻止。   游萧拉着那人的袍子:“舅舅,应闲哥哥不是坏人。” 第37章大宅   卓应闲不禁讶然,想刚刚那被人围攻的阵势,也能猜到现在的苗笙今非昔比,肯定是权钱在手,但并没有料到那“绿绮琴”竟是为他所有。   “绿绮琴”性质比较复杂,既有小唱,也有不少妓子,想必是能更多地招揽客源。   不仅有皮肉生意,里面还有个规模宏大的赌坊,市面上见得着的玩法这里都有,可令来宾尽欢,也更能捞钱。   但除了这些下九流的买卖,绿绮琴还有些颇为高雅的表演,他们养了几个舞团,每日也会有些演出。听说有时候县令大宴宾客,也会选择这里,并没有人在乎这地方体面不体面。   至少从排场和价格上来说,都是相当体面的。   县令虽为父母官,可他招待的那些人,都是江湖草莽,甚至是各个行业的翘楚或者行霸,若不来这儿,人家还觉得被怠慢了呢。   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想在这五陵渡稳坐县太爷的宝座,那就不得不向这些人屈服,按他们的规则说话。   不过这帮人比普通地痞流氓格调稍微高那么一点,讲究有钱大家一起赚,想必这县太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委屈。   苗笙看到卓应闲的表情,便知他对绿绮琴的情况了解不少,莞尔一笑,便也没多解释,而是道:“现在人人只知我名叫‘苗千里’,但凡还叫我‘苗笙’的,不是昔日仇敌,就是故旧,而我又哪有那么多故旧,所以刚刚没认出你之前,过分紧张了。”   况且对他所用香囊香味熟悉的人不少,但知道这香气名字的并不多,且其中大部分都成了仇人。   “人之常情,刚离开柳心苑的头一年,我也是只惊弓之鸟。”卓应闲道,“唉,只可惜我每次来五陵渡都是匆匆离去,要不然我们可能早就重逢了。”   苗笙抿唇,笑而不语。   卓应闲饶有兴致地问道:“‘绿绮琴’这名字取得很特别,以前听说时便觉得与众不同,比那些什么楼什么苑的要强多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几人经过路边一株海棠树,忽有朵花从枝头脱落,恰好飞到苗笙发鬓上,而他全然不知。   卓应闲本想替他摘掉,却看他这侧颜被海棠点缀得更加生动,二者相得益彰,不忍破坏,举起的手复又放下。   跟在后面的聂云汉见了,想起自己曾为他簪的那朵芍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游萧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情,欣喜地叫道:“阿爹,你看我舅舅和应闲哥哥多般配!”   聂云汉悻悻:“你懂什么叫般配?!”   苗笙并未意识到卓应闲的动作,他恍若出了神,片刻后才道:“还记得之前教你背过的《有所思》么?”   “自然记得。”卓应闲想了想,突然明白,笑道,“原来如此。”   那是苗笙当年最爱的诗,是卢仝写的那首,特意教给卓应闲。他说自己喜欢的香囊便是以此命名,因为那香是梅花香,而《有所思》的最后一句便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当时的小弦儿看他小笙哥哥什么都好,自然会把对方教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儿想想,其中一句“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便应是这馆名来历。   他忽地又想到当中另一句,不由问道:“那你的名字……”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苗笙笑笑,“被你看出来了?见笑。”   卓应闲那时少不更事,就记得苗笙念这首诗的时候表情甚痴,现在想起,心底倏然一动,问道:“小笙哥哥,这首诗,是不是你意中人赠你的?”   不然怎么事事都以这诗中内容为名?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惦记,情之一字,居然令人如此念念不忘?   “什么意中人,只是特别喜爱这首罢了。”走到一处大院门口,苗笙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便是寒舍了。”   游萧坐在马背上大喊:“光叔,我们回来啦,快开门!”   大门“吱呀”应声而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家奴迎了出来,殷勤地喊道:“主人、小少爷回来了?哟,有客到?”   苗笙点头:“嗯,吩咐厨子多做几样菜,给我故交接风洗尘。”   光叔一边应着,一边接了聂云汉手里的缰绳,待几人进门后,他才牵着马进去。   游萧还在马上坐着,一脸不过瘾的样子,看来是非要到最后一刻才肯下来。   聂云汉回头瞅他一眼:“你可别摔了!”   “放心吧阿爹!” 第38章夜探   事已至此,聂云汉想藏也藏不了,只能悻悻从房顶跳下。   比起他来,卓应闲更尴尬,想想自己刚才的假模假式或许已经被苗笙识破,就有些无地自容。   苗笙对他的窘态视若无睹,也对聂云汉的逾矩行为丝毫不介意,走到近前,对他们二人歉意道:“是在下的疏忽,刚刚就该先带小弦儿和聂公子在院子里转转,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聂云汉打量着他,觉得这男子的确美,行走间如同一幅会动的画卷,光看他一笑,仿佛世间烦忧都能消失殆尽似的。   言谈举止间不带任何情绪,永远淡雅,永远得体,但也让人觉得城府颇深,谁也看不透他人皮下的真心是什么。   能玩转这行的,相貌好自然是优势,再加上善于攻心,难怪能将风月场所经营得风生水起。   聂云汉假装好奇道:“苗公子怎知我们在这儿?”   苗笙笑道:“刚刚杂役说去你们院中发现人不在,我就猜你们可能……出来欣赏我的宅院了,便匆忙赶来做个向导。”   这话又是打太极,并没回答聂云汉的问题。   卓应闲赧然,还是坚持“迷路”的说法:“苗哥,抱歉,其实是我们迷路了。”   聂云汉唱白脸,自然满脸不爽抱臂站在一边,嘟囔道:“就这还能让我迷路?”   苗笙敏锐注意到卓应闲对他的称呼变了,淡淡一笑:“今天天色已晚,还是先去用膳吧。明日天光大亮,才好逛园子看风景。”   卓应闲惦记着聂云汉说要“来硬的”,也不知他具体有什么做法,怕他当场翻脸,不由悄悄觑了他一眼。   聂云汉那脸就跟书本似的,前一刻还满面乌云,听苗笙这么说,接着又翻到了爽朗的一面,走过来毫不认生地搭上他的肩膀,旧友一般道:“多谢苗公子热情款待,我就随我们阿闲沾个光了!”   三人进了饭厅,就见一个小人影忽地冲过来,“扑通”一下抱住卓应闲的腰,开心地大叫:“应闲哥哥!你饿了吧?我们家厨子做的带骨鲍螺可好吃啦,快来尝尝。”   聂云汉站在一旁调侃道:“小短腿儿,吃饭这种事儿,不是得先问过你阿爹我么?”   “你既然自称我阿爹,就是一家人,那还有什么可见外的?”游萧仰头看着卓应闲,“应闲哥哥是我未来舅妇,现在是贵客,当然要好好招待!”   苗笙收起折扇,在游萧脑袋顶上轻轻敲了一下:“什么舅妇,什么阿爹,你倒是不认生,有一个舅舅还不够,还想攒个四世同堂么?”   “小孩子童言无忌,无伤大雅。”卓应闲摩挲着游萧的发顶,神情甚是温柔。   刚刚听聂云汉讲了游萧的经历,他对这孩子更心疼了许多,也许这个小不点儿这么着急给他舅舅找个意中人,一来是因为孝顺,二来可能是太想拥有一个家。   “也不知怎地,小弦儿跟阿闲颇为投契,刚刚我与他讲了这名字的来历,他觉得跟阿闲更为亲近。”苗笙苦笑道,“阿闲,这孩子被我纵坏了,整天胡言乱语,望你多多包涵。”   卓应闲笑笑:“就冲我俩乳名一样,我也把他当我亲外甥看。”   聂云汉眼珠转了转,心道,明明应该叫侄子。   虽然只有三个大人一个孩子一起用膳,但这宴席还是颇为丰盛,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美食美器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游萧不住地往卓应闲盘子里夹菜,聂云汉看这孩子着实惹人疼,怕他忙着照顾人忘了自己吃饭,便也给他夹。   三个人夹成了一串,看着倒是颇为和谐,仿佛一家人似的,苗笙作壁上观,看这场景,倒是自己显得像个外人了。   这顿饭聂云汉和卓应闲心照不宣,谁也没问左横秋的下落,苗笙自然不会提,席间不过是你来我往的试探,同时随意聊一些旧事。   这鱼龙混杂之地出来的人,比赤蚺半点不差,聂云汉这次算是遇上了对手,察言观色也好,旁敲侧击也好,竟从苗笙身上找不到半点破绽,心里着实有点急躁。   若按时间算,左横秋等人到五陵渡已经两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抓的,现在是否安好。   早知此行不会顺利,但没想到会这么棘手。查哈沁的下落还没线索,自己的人先全折了进去,堂堂赤蚺的脸面全让他丢尽了!   卓应闲觉察到聂云汉的不安,决计无论如何也得跟苗笙推心置腹谈一次,但便借口时日不早,表示要回去休息,好找机会私下与苗笙见面。   聂云汉对这毫无意义的饭局早就不耐烦,他想的是如何悄无声息夜探此间宅院,便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也说连日来赶路确实疲惫,不如早早休息罢了。   苗笙自然从善如流,叫光叔把吵着要跟卓应闲玩的游萧带走,又吩咐杂役,提灯送两位公子回房。   聂云汉先行踏出厅门,卓应闲回头看了眼苗笙,正想着该怎么约他夜谈,苗笙却主动道:“阿闲,近日劳累,还是早些安歇吧。”   既然这样,卓应闲也无话可说,也便跟苗笙道了晚安,与聂云汉回了客房。   当着苗府杂役的面,两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各回各屋,两间厢房几乎一前一后熄了灯。   约子时初,宅院里的人都已经歇下,整个院子陷入一片安寂之时,聂云汉蒙了黑色面巾,推开房间的窗户,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   他两三下便跳上旁边大树,攀在树上往西南角林园望去,正算好了路线打算过去谈个究竟之时,一垂眼,却见卓应闲也从房里出来。   这小子神色有些鬼祟,还特意伸头看看他房间的灯是否亮着,见一片漆黑,似乎放了心,才向院外走去。   卓应闲盘算着该怎么去找苗笙合适,没想到自己刚出了小院,便叫人捂着嘴堵回来,靠在了院墙上。   两人躲在院墙阴影下,聂云汉低声道:“是我。” 第39章火袭   聂云汉还在在湖底密室里,他把立柜里找到的赤蚺装备全掏了出来,仔细清点了一遍。   这两个包里不止有左横秋的常用之物,还有一些万里风的东西,戴雁声和向羽书的装备并不在此列。   想到这一点,聂云汉又捏着火折子将那刑具和铁链子细细查了一遍,才稍稍放了心。   只有一副铁链上有新鲜血迹,刑具上并没有,这说明只有左横秋一人被抓,也没有受刑。另外三人应该是逃出去了,或许是受了伤,又或许是怕留暗号会有可能再次暴露,所以才没有着急联系自己。   但是左横秋现在又被关在哪儿了呢?苗笙为什么要转移他?   难道……   聂云汉不敢再想,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既然笃定左横秋曾被苗笙抓过,那不管怎样,都得从他嘴里问出来结果!   将两包东西合并为一包背在身上,聂云汉才往入口走去,刚到近前,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便加快脚步爬了出去,才从地砖上一露头,看到眼前场景,大惊失色,瞳孔骤缩!   方才还平静的院子,现在俨然成了一片火海,西南角那片茂盛的树林为火焰提供了绝佳的材料,燃得火势熊熊,已成蔓延之势。放眼望去,所有的房屋、树木都被点燃了,整个院子火光冲天,恍若人间地狱。   湖边有好几个杂役,分别弄了几台水铳,正忙不迭地从湖中吸水,看来还是想尽力救火。   只可惜瓢水焉能灭天火?他们的努力更让人觉得无力。   那火焰映在聂云汉的眼中,登时令他想起关山牺牲那一幕,心中不安感暴涨。   “不好,阿闲……”   聂云汉惦记着卓应闲的安危,恨不得马上找到対方,正要窜出去,迈了一步就反应过来,将背上大包往地上一甩,整个人跳进了附近的湖水中,浸了个透湿,这才匆匆上岸,向宅院深处掠去。   到处都是忙着救火的家仆和杂役,场面乱作一团,再没人管有没有奇怪的人刚从那水下密室里出来。   宅院之间路两旁全都栽种着大树,这会儿树全着了火,不断有烧断的树枝从上面掉下来,所到之处又引燃了地上的青草,一着着一片,很多人就被大火拦截,困在火圈当中。   聂云汉着急去找卓应闲,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只能挥舞着佩刀挑开那些拦路的树干树枝或者砖瓦,把人陆续往外带,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一把推开一个举着水铳管子往屋檐上喷水的杂役:“这火救不了,别白费功夫,用水开路,别浪费在没用的地方,快点逃出去最重要!”   杂役一脸炭灰,糊得几乎分不清五官,他听了之后茫然一怔,接着连连点头,转而対着挡路的火势喷水。   其他人见了,也有样学样,很快肃清了这一个小院的路面,便有一些吓得惊慌失措的丫鬟纷纷逃了出来。   聂云汉跑到他们先前住的小院,这院子火势不大,他径直冲进了卓应闲的房间:“阿闲!”   房间被外面的火光映得亮堂,能清楚看见里面没有人,被褥都还叠得整齐,说明卓应闲并没有回来过。   聂云汉一把拎起挂在一旁的行李,与身上的大背包背在一处,又顺手抄起卓应闲的那柄剑,浑身滴溜打拉地冲了出去。   跑到外面,他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杂役:“带我去你们主人院子,快点!”   卓应闲这边也糟心坏了,苗笙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见火着成这样,死活不肯走,把他那把琴抱在怀里护着,只叫卓应闲快去救游萧。   “小笙哥哥,快跟我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卓应闲扯着他的袖子向门外拽,但又不敢动作太大,生怕被火燎着。   这屋里书架着了好一会儿,火舌向上又舔着了帷幔,正肆无忌惮地四处蔓延,眼看就要烧成一圈,再晚些房梁着了,恐怕三个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家具虽然都是上好的木材,禁烧得很,但也扛不了一时三刻。   光叔在一旁苦苦哀求:“主人,您这又是何苦?!”   苗笙痴痴抱着琴,脸上竟是露出了凄惨的笑:“他既想叫我死,那我也不必活着让他恶心。”   “你知道是谁放的火?”卓应闲瞠目结舌,“不管你与那人什么关系,他都対你这样了,你为何要遂了他的心意?!”   屋内火光熊熊,照得苗笙的脸颇为妖异,他垂着眼帘,看着怀中琴,嘴角微微勾起,始终不言语。   纷乱中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嚎,游萧嗓门又高又尖,穿透杂音和火雾:“我不走!我要舅舅!我不走!舅舅!舅舅你在哪?你快出来呀!” 第40章缘由   半大小子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哭了起来,聂云汉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一进五陵渡就发现不对了。”   “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留记号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左哥被人抓了去,我们怕再次叫人发觉,不敢随便给你留记号……”向羽书抽噎着,“这两天我们就偷偷四处打探,跟着抓我们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人,知道他住在这儿……”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大的人了,还哭。我也知道左哥被抓到这来了,不过刚刚探过关他的密室,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向羽书诧异地瞪大了眼,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泫然欲泣。   “哎哎哎哎哎打住!不是,唉……人被转移了,不在这儿了。”聂云汉解下身上背着的一个包,扔给向羽书,“这是你们丢的,自己背。”   向羽书欣喜接过:“东西居然还在!”   卓应闲抱着游萧从月洞门出来,但苗笙还在门后,他不敢走远,站在门口用余光瞥着,隔着几步问道:“羽书,你们还好吗?”   “闲哥哥你也在?!看见你们没事真的太好了!”向羽书冲过来,看到游萧,奇道,“这小孩是谁?”   游萧倒是毫不客气:“你不就是那天逃跑的人吗?我记得你,功夫不怎么样。”   “嘶……”向羽书咬牙切齿,“你你你你……”   “行了,先别吵。”聂云汉拍了向羽书一巴掌,“你们几个还好吗?”   “那天左哥是为了护着我们才被人抓了,就丢了点装备,戴爷受了伤。我们几个在山里躲了两天,查清了地方,今晚就是来救人的……”   游萧瞪着向羽书,突然大喊:“是不是你放的火?!”   “当然不是!水火无情又难控制,我们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   卓应闲哄着游萧:“萧儿先别打岔,羽书,墙外守的人多吗?风姐和戴爷来了吗?戴爷伤势如何?”   向羽书摆摆手:“戴爷的伤小意思,他自己都处理好了。他俩都来了,我们几个是分头搜查。墙外守着的人也不算太多,以我们几个实力的话逃跑没有问题——可是汉哥,左哥被人转移到哪儿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有线索,先出去再说,给他俩发信号。”聂云汉安排完向羽书,就到月洞门后把苗笙扛了出来。   向羽书看他扛了个人,眼睛都直了:“这是谁?”   聂云汉冷淡道:“线索。”   游萧不乐意了:“我舅舅不是线索!”   聂云汉没搭理他,冲卓应闲使了个眼色,跟着向羽书往一侧防守之人较少的院墙处赶,在墙角与万里风和戴雁声会合。   两人见了聂云汉和卓应闲既意外又惊喜,时间紧迫,也只是简单寒暄,接着便一起翻墙出去。   墙外只有四五个人蹲守,见墙头上呼啦啦下来好几个,吓了一跳。他们这一迟疑,便被聂云汉等人占了先机。   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一拥而上,聂云汉背着个人已经很辛苦了,便也没插手,拉着卓应闲在一旁观战,一边观还一边喊:“哎,留个活口啊!”   那几个小喽啰明显不敌赤蚺几人,很快就束手就擒,留下一个带走审问,其他几个手背到身后被绑成了一串。   聂云汉走到他们跟前道:“一会儿你们头儿过来,跟他说你们想要的人已经被我们带走了,院子里剩的都是下人,别为难他们,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那几人吓得瑟瑟发抖,连连点头。   “咱们走!”聂云汉大手一挥,重新扛起苗笙,叫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带着那活口,前头带路。   五陵渡依山而建,城墙就在山脚下,这几日万里风等人躲在山上一处废弃的民居中,此刻便也将聂云汉他们带了过去,到了目的地,天也开始蒙蒙亮了。   民居破破烂烂,三间大瓦房有两间的瓦片塌了一半,只有中间堂屋还算有瓦遮头,家具也都没了,只剩一张破桌子,倒是显得很宽敞。   聂云汉进屋之后,便将苗笙靠着墙放下,正想把他弄醒,却发现他的眼睛早已睁开,只是双目无神,呆呆地盯着某处,形状颇为骇人。   “啧,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吱一声?” 第41章闹心   聂云汉耳力好,这几句话自然听得见,但他心里沉甸甸的,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便面无表情地杵着。   苗笙挨得近,听得一清二楚,此事他比游萧更早看出来,现在也只是会心一笑。   旁边向羽书却急了:“那你到底把左哥藏哪儿了啊?”   “不在我的地头上,不然展眉手下能找着。”苗笙道,“他虽然不常在五陵渡,但是这里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卓应闲愕然:“昨日在街上那些打手?”   苗笙苦笑:“我没有养打手的习惯。”   这话在卓应闲听来颇为心酸,原来全五陵渡的百姓都怕他们,竟是因为这个。那些人不是苗笙派去的,而是段展眉的人。   要杀人的是他,要护着的也是他。   这不过是打着爱的旗号,铸就的一个牢笼。   谁被关久了,都会疯。   苗笙看向聂云汉:“稍后我把地方告诉你,你拿着我的手信去救人。但是你们要小心,展眉既和独峪人合作,没抓住你们,便是他的失败,会令他在独峪人那里丢面子。所以不管是水貔貅还是独峪人,都会变本加厉盯着你们。”   “多谢提醒。”聂云汉拱手,随即冷冷道,“先前是我们疏忽,才犯了大错,之后一定会倍加警惕。”   “阿闲,昨夜你曾提过,这次来到五陵渡,是循着独峪人的一个线索,是什么?”苗笙问道。   卓应闲还以为他那时没听见,原来只是是避而不谈,连忙道:“是五陵渡黑市的印记,待宵孔雀图案的木牌,从独峪细作身上搜出来的。”   苗笙若有所思:“也难怪,独峪人要的,想必不是什么普通东西,又或者是官府禁止买卖的,要去黑市才能寻到。”   “会是什么呢?”卓应闲急切道,“我们想查两件事,一件是他们到底买了什么,好推断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另一件就是他们将这些东西运去了哪里,说不定我师父就被他们关在那边!”   聂云汉突然问:“五陵渡的黑市是由谁把持?”   “是另一拨人,为首的叫孔昙,所以才以待宵孔雀为其标志,其人非常神秘,鲜少现身于人前。水貔貅把持漕运,虽然势力遍布大曜各个码头港口,但是手伸不到当地商市交易这边来。他们或许会有合作,但各自地盘划得非常清楚,谁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苗笙道,“平日里我也不想了解他们私下如何往来,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但现在……我可以帮你们查一查。”   卓应闲忧心忡忡:“小笙哥哥,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一切照旧吧。展眉不是第一次向我示威,我能活下来,他也不会觉得惊奇。”苗笙淡淡道,“只不过这次他手笔这么大,说不得也得赔我一座宅院。”   那座院子原本也是段展眉送他的,他很喜欢,还有那把琴……只可惜都付诸一炬了吧,如同两人之间越来越单薄的情感。   稍后万里风进来,告诉聂云汉审那活口的结果,跟苗笙说得大致不差。   段展眉也不是非让他们要人命,这次放火,一是为了给苗笙敲个警钟,再就是想趁机在宅院里搜人。   苗笙听了,也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那眼神里的神色却是极伤感的,又隐隐透着一股疯劲儿。   卓应闲见他这样,着实担心。苗笙刚刚所说的话,只把他自己跟段展眉的关系大致总结了一下,当中还有多少内情,那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聂云汉浑身潮乎乎得有点难受,便想到院里晒晒太阳,他叫苗笙先养养精神,其余几人也都小憩一会儿,修整半个时辰便出发去救人。   安排好之后,他便向门外走去,刚一踏进院子,便被朝升的暖阳刺了眼,恰好这会儿头正疼,光一照过来,他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片金光,脚下不由趔趄,退了几步,撞在一个人的胸口上。   那人牢牢撑住他,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声音满含担忧:“汉哥,你没事吧?”   聂云汉定了定神,回头看见卓应闲满脸忧虑,摇摇头:“没事,晒晒太阳便好了。”   “你分明是头疼,我给你捏捏。”卓应闲不由分说,拉着他到院子里的长条石凳上坐下,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聂云汉确实头疼得愈发厉害,大白天生火他觉得麻烦,身上晒晒太阳就挺舒服,虽然眼睛见光更难受,但闭上也就没事了,而且卓应闲的影子恰好帮他的头脸挡住阳光,倒也没那么刺眼。   于是他也没瞎矫情,依言照做。   卓应闲的手指柔软,略略有些发凉,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着实很能缓解头疼。   聂云汉闭着眼,心无杂念地享受这片刻安宁。   卓应闲看他皱着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轻声道:“这次你们去救左哥,我就不跟着去了。我想跟着苗哥,行吗?”   听了这话,聂云汉的心猛地一沉,脑中划过千万个问题,不知怎地竟想岔了,突然以为卓应闲不跟他走了。   原本千方百计要甩开的人,现在却如此不舍,偏这不舍又没有正经由头,令他连阻止的话都没资格说。   其实阿闲想去哪,告知他已算是礼貌,不告而别,他也没什么立场谴责,两人毫无瓜葛,人家自然来去自由。 第42章妆点   卓应闲想跟着苗笙在绿绮琴打探消息,一来是觉得这确实是个办法,而且苗笙不懂功夫,万一有什么危险,自己在旁也能护着;二来他这一路上都跟在赤蚺后面,也摩拳擦掌想要体现自己的有用之处,免得总觉得自己像个拖油瓶;至于第三,他确实也对五陵渡乃至绿绮琴的环境充满了好奇。   以前只是帮人送东西来过五陵渡,对城中纷乱复杂的三教九流之事有所耳闻,绿绮琴是个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关于此处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他非常有兴趣一窥其真面目,更不用提孔昙这类更加神秘的人物。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至于伪装身份,自然是扮成小倌,反正苗笙不可能真让他出来接客,如果非有人纠缠,那就说自己卖艺不卖身好了,应该也没人敢在这里撒野。   毕竟绿绮琴有那么多护院和打手,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然而苗笙听了他的想法,冷冷一笑:“敢问先生有何艺可卖?”   “啊!!!疼!轻点!”卓应闲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丝毫不顾忌形象地嗷嗷直叫。   此刻两人正在绿绮琴的一间装点得如同锦绣堆一般的厢房内,一名丫鬟正在给卓应闲——拔眉毛。   “怎么这么疼?”卓应闲眼圈都红了,捂着另一边眉不肯让人碰。   丫鬟知道这是老板贵客,耐心道:“公子杂眉太多,须得一一拔除才好修饰,请公子暂且忍耐。”   “不能用刀刮么?”   “刮过仍有痕迹,不如拔除来得干净。”   卓应闲虽然在柳心苑待了两年,但那会儿还不用抛头露面,还没学过这些,接下来的十年过得如同普通男子一般,对于妆容修饰这种自然一窍不通,更没想到还会如此之痛。   苗笙斜斜地靠在一旁榻上,姿态和神情都十分慵懒,两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好笑道:“这点疼都受不了,我可真是高看你了。平时练剑或者跟人打架受伤不疼么?也哭成这样?”   “那可不一样!”卓应闲瞪圆了眼睛。   “哪里不一样?”   “就……”卓应闲其实也不知道哪里不同,哽了半天才哽出个答案,“感觉不一样!”   “强词夺理!”苗笙轻笑一声道,“小弦儿啊,别怪哥哥没提醒你,若是连拔个眉毛都受不住,将来……可有你疼的。”   卓应闲眼里汪着泪,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感觉跟亲密之事有关,又不知道为何会疼得受不住,但没好意思回嘴。   苗笙慢吞吞地从榻上下来,凑到卓应闲跟前,仔细打量他的脸:“啧啧,这眉毛杂成这样,可以媲美水貔貅那帮糙汉船员了,还不得吓跑我绿绮琴的客官?海棠,给我拔!”   卓应闲委屈:“小笙哥哥……”   “撒娇对我没用。”苗笙板着脸,“是你自己说要扮小倌的,若是不像,我绿绮琴丢了名声倒没什么,你若是穿帮了,怕你有性命之虞,回头你那汉哥找我算账,我怎么交代?”   “他才不会……”想起聂云汉,卓应闲不禁讪讪,也不知自己若是装扮成小倌那样,这人见了不知作何感想。   这俩人什么情形,久混于欢场的苗笙自然看得剔透,见状不由笑了笑,又将卓应闲一军:“还说着要帮赤蚺找线索,这点疼就怕了?”   一箭射中红心,卓应闲立刻挺直腰板,拿开了遮着另一边眉毛的手:“不怕!来吧!”   那个叫海棠的丫鬟拿着小镊子凑过来,安慰道:“卓公子别担心,海棠一定轻一点。而且看你胡须也不茂盛,刮刮便好,也不用拔了,要不然那个才疼。修完眉再给你开面,保你皮肤如羊脂玉一般柔滑。”   卓应闲一听,被震惊到,但脸在人家手里,他也不敢动,只得转着眼珠斜昵苗笙:“还要开面?!”   苗笙揣着手,不怀好意地笑道:“扮什么就得像什么,万一你有机会接触到孔昙或者孔昙手下的人,若是因为吃不得这些苦被人认出来,岂不得不偿失?”   “能见到孔昙?”卓应闲说话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小幅度地张嘴嗫嚅,“你不说他身份神秘,鲜少现身于人前吗?”   “这话说得不准确,他身份神秘是真,但现身于人前,未必用真实身份。”苗笙回到榻上继续坐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毕竟他是五陵渡黑市的话事人,要对五陵渡的情况有所掌控,光靠手下探子也未必可信,还是亲自出来看一看的好。”   “你是觉得,他在人前有别的身份?”   “有可能是多种身份,有可能只是一个身份。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孔昙本来面目如何,他自可以随心所欲。”苗笙道,“或许是个员外爷,或许是个常来的富商,这谁能知道呢?”   卓应闲转转眼珠:“有道理——小笙哥哥,你去过黑市吗?认识孔昙手下的人吗?”   苗笙扭头看着窗外,那里有几株花石榴树,刚好开了花,被午后的阳光照着,红色的花朵愈发显得娇艳欲滴。   他瞧着那石榴花,淡淡道:“那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我去做什么?黑市什么都有,但又能买到真心几两?”   听了这话,卓应闲知道苗笙想起了伤心事,便也没再多问,恰好眉毛也拔完了,他乖乖仰着脸,等海棠给他开面。   开面倒是不疼——除了绞掉几根胡茬之外——卓应闲也没好意思再喊,乖乖忍着,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有什么一技之长,好能在绿绮琴表演,又不至于穿帮。 第43章寻人   聂云汉此刻并没有心情开这个玩笑,他心焦一方面是担心左横秋的安危,晚一分则恐怕事情生变,另一方面就是担心去了绿绮琴的卓应闲。   这人总觉得自己好像多有心机似的,但要真跟那些心黑手狠的人比起来,完全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对,羔羊尚且知道自己孱弱,遇事还会装死躲避,阿闲分明就是一只目中无人的大鹅,不管危不危险,扑腾着翅膀就上,也不怕被人一把攥住脖子。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的心思,他就是想为寻找线索多出一份力,不愿意一直被人护着,可若是自己在身旁,那便随他折腾,反正自己都会护他周全。可现在不能看着他,还真是不放心。   夕阳西下,天边火烧云甚是漂亮,可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这对他们找人极为不利。   向羽书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丧气道:“难不成要把山翻一遍吗?”   “如果翻一遍才能找到,那就翻一遍。”聂云汉冲他屁股踢了一脚,“就这点耐心?幸亏之前没带你出过任务,要不然大家都得被你拖累!”   “我就随口一说……”向羽书蹦起来,揉着屁股委屈地嘟囔,“可现在这情况该怎么找?我是怕咱们有时间,可左哥等不了!”   聂云汉沉吟道:“注意用耳朵听,猎户住在山里,必定靠近水源,若能找到小河或者小溪,定能找到高标的居所。”   万里风遗憾道:“左哥耳力最好,可惜不见的偏偏是他。”   “等等。”一直没出声的戴雁声拉住万里风的手腕,指向不远处,“风儿,你眼力好,看看那边,是不是炊烟?”   听他一说,几人全都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只见那高树树冠中,正隐隐有一缕青烟缓缓升起,直冲云霄!   大家再无迟疑,一路小跑,径直向炊烟升起处寻了过去。   山腰处散落几处民居,这炊烟正是从其中一家的烟囱中散出来的。万里风在院门口打听了一下,那家中的大婶热情地帮她指了方向。   连峰山中有几家猎户,分别住在不同的地方,恰巧他们找到的正是高标的住处,只不过这几家人挨得不算近,还得再沿着山路往前走一里路才到。   能打听到住处便是好消息,聂云汉等人加快脚步,对他们来说一里路转眼便到,眼前果然看到一处小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越过篱笆,见这院中屋门紧闭,窗内也没有点灯,令人心生疑窦。   从苗笙那里听闻,这高标三十多岁,成了亲,与妻子膝下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先前选了这人,也是因为他为人忠厚老实,又拖家带口,不会冒险玩什么花招。   现在天色已晚,就算高标没回来,他的妻儿总应该在家,难不成还因为接了苗笙这个活儿,竟把妻儿送走了?   不用聂云汉出声,向羽书和戴雁声已经颇有默契地抽出兵刃,分头向院后包抄,万里风则跟聂云汉背靠背,一边留意两侧动静,一边缓缓向院子靠近。   聂云汉轻轻推了推那院门,小小柴扉一推便开,院中一侧堆了些木柴和一辆板车,另一边是鸡笼及鸭笼,里面有数只活鸭活鸡,鸡鸭笼外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万里风用脚尖一挑,认出那是一条狗的尸体,靠近去看,那狗脖颈有一处刀痕,下手干脆。   她与聂云汉对视一眼,这情况显然相当不妙。   院中木屋不大,从外部构造能判断出来左侧为卧房,右侧大约是厨房,聂云汉竖着耳朵倾听,除了鸡鸭不安的躁动外,没有别的声响,不管袭击者是谁,仍留在这的可能性不大。   两人小心翼翼靠近小屋,屋门开着一条缝,里面太黑,看不清情况。万里风掏出火折子拧亮,对聂云汉一点头,聂云汉便用刀缓缓拨开屋门,便见一个身着短打的男子趴在地上,似乎是昏过去了。   此时向羽书从院后返回,做了个手势,表示后院没人。   聂云汉使了个眼色,向羽书和万里风进了木屋,一人往左,一人往右,迅速将屋中查探一遍,确认这里没有别人,只有面前这个人事不省的男子。   向羽书跑出木屋,将戴雁声替换过来,此时聂云汉已经将那男子翻转,见他鼻息微弱,臂膀处有几处刀伤,额角脸颊青紫,应是被人殴打所致。   戴雁声从药囊中掏出一瓶嗅盐,打开放在那男子鼻下,几个呼吸间那人就缓缓醒转,睁开了眼,见面前两名男子身形魁梧,明显都是练家子,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万里风连忙安抚:“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见对方并无恶意,而且旁边男子还在帮他裹伤,便也松了口气:“在下高标,是这山里的猎户,此处是便是寒舍,不知几位……”   聂云汉将屋中油灯点燃后便站在一旁,微微皱眉端详着他。见这人肤色黝黑,皮肤粗糙,确是饱经风吹日晒之人。   戴雁声在检查此人伤势之时,也将他双手手掌摊开,见他右手手掌关节处和左手中指食指皆有经年累月磨出的老茧,这说明他确实是常年拉弓射箭之人,并且还是个左撇子。   证实了这一点,他几不可查地向聂云汉垂了垂眼。   聂云汉注意到戴雁声的讯号,便走到高标跟前蹲下,从怀中取出苗笙手书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们是苗公子的朋友,来接他让你看管的那个人——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高标看上去像是不识字,他捏着手书末端的苗笙印章看了片刻,信了聂云汉的话,便按捺不住要起身,急切道:“快……快……刚刚有两个人偷袭我,就是为了这个……”   按照高标的说法,为了多挣点钱,他才接了苗公子这单“生意”。他一辈子本本分分,也知道这事儿恐怕不地道,就怕惹事上身,前日便打发妻子带着孩子下山到城中亲戚家暂住,待事情结束后再回来。   他对这连峰山情况十分熟悉,便将左横秋安置在了一处山洞,由石歧和谢辉负责看守。 第44章受伤   聂云汉很快追上逃出洞口的两人,挥刀便与他们打了起来。   这两人功夫着实不错,不同于一般江湖人士,很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彼此间默契也足,只是交手不过十几招,聂云汉便觉得有些吃力。   此时守在两边的戴雁声和向羽书便加入战局,三对二,赤蚺暂时占了上风。   聂云汉与那黑衣人缠斗,格挡住对方劈来的一刀,调侃道:“兄弟,动手无益还伤和气,不如坐下好好聊一聊?我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有什么可聊的?你主子没教过你多做事,少说话?”黑衣人冷笑道。   这人力量奇大,聂云汉不得不以全力相抵,两把刀摩擦出火星,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声音,接着黑衣人猛地撤刀,挥刀向聂云汉下盘攻击。   万里风伏在高树上,连发弓已经对准了这黑衣人,谁知他刀速极快,一刀刀对准聂云汉的小腿,聂云汉步步后退,被逼进了树林里,那黑衣人也跟着进去,万里风立刻失去了目标,气得她眯了眯眼,咬紧了牙关。   戴雁声发现聂云汉处于劣势,一边与褐衣人交手,一边道:“羽书,去帮汉哥!”   向羽书闻言立刻抽身出了战局,拎着刀冲进树林中。   万里风先前有些投鼠忌器,现在向羽书一撤,她立刻将连发弓对准了那褐衣人,等到戴雁声与那人角力之时,“嗖”地射出一箭——   聂云汉要活口,她原本想射中那人臂膀,可是箭射出之时,对方突然动了,那短箭堪堪擦过褐衣人的后背,钉在了地上。   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但万里风并未在意,毕竟对方没有弓箭手,自己就算暴露也没关系,她继续安静地伏在树上,双目紧紧盯着那褐衣人,想要找准机会再出一箭。   且说树林中,聂云汉跟那黑衣人缠斗不止,渐渐竟觉得有些不支,被人压着打的感觉十分不爽,他更是全神贯注与之对抗。   他能看得出来,那黑衣人意图尽快脱身,因此出招极为狠戾,全凭爆发力强劲,若是双方僵持,对方未必能占上风。   于是聂云汉改了策略,对方想走,他偏不让走,不再正面对抗,而是处处防守,令那人无法速战速决。   黑衣人觉察出聂云汉的意图,轻哼了一声道:“今日老哥棋逢对手,正想打个过瘾,兄弟你何必有所保留?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打架就打架,实力说话,我要是给得起你这面子,能不给么?”聂云汉一侧身,避过对方送来一刀,调侃道,“可惜我学艺不精,只能跟你这么耗下去了。”   “不必这么谦虚,我看你身手利索不似普通人,哪条道上混的,不如报个名字?咱们也无深仇大恨,也用不着相互为难。”黑衣人嘴里调侃,手里刀锋并没有丝毫松懈,处处寻着聂云汉要害而去,“你看我也不打算跟你们抢人了,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报名字?可以啊,长幼有序,老哥先请。”   聂云汉平时也是个话痨,这会儿遇上个同样能瞎掰的,自然也乐得陪他胡侃,试图从他嘴里套话,两人这场架打得不仅费体力,还颇费口水。   只不过俩人心机半斤八两,盘道盘了几个来回,都在打太极,谁也不说半句真话。   向羽书冲进树林之时,便见他汉哥一直贴着那黑衣人转圈,各种闪避,偏不进攻,以为聂云汉落了下风,抡刀就冲了过去。   聂云汉正掌握好对战节奏,像条牛皮绳一样捆得那人施展不开,此刻见向羽书莽撞地跑过来“助阵”,登时心道:“不好!”   他能发觉不妥,那黑衣人自然也能觉察到,拖了这半天,黑衣人早就不耐烦,放弃聂云汉,转身迎向了向羽书的攻势,“咣咣咣”刀刃相击,大开大合过了几招,打得经验尚浅的向羽书浑身破绽百出。   黑衣人趁他不备,一脚踹中他的胸口,将少年踹飞了一丈远。   聂云汉见状,怕黑衣人借机逃跑,连忙挥刀劈了过去,同时喊道:“羽书,不可恋战,听我的!”   “恋战?”黑衣人的嘲笑充满恶意,“他配么?”   这话如同一条虫子爬进了向羽书的耳膜,噬咬着他的大脑,令他顿时失去了理智,完全忽略了聂云汉的话。   向羽书没有聂云汉能放低身份故意装怂的心胸,年轻气盛的他中了黑衣人的激将法,一个跟头从地上跳起来,瞪着气得通红的眼,举刀便向黑衣人再次攻去。   然而就在黑衣人近在眼前之时,向羽书感觉小腿被一个突然飞来的东西重重一击,疼得钻心刺骨,突然间便失去了平衡,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阵天旋地转,已经一头栽到了地上。   他仓皇抬头,黑夜里,那黑衣人咫尺之间的脸竟是那么清晰,更清晰的,还有他眼前闪过的雪白刀光——   那一刻,向羽书闭上眼,满心不忿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接着他便听到刀刃刺入血肉的闷响,有几滴温热而咸腥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然而自己却并没觉得疼。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汉哥!”   方才向羽书直接摔在了黑衣人脚边,黑衣人见机会送上门来,顿时奋力挽了个刀花,将聂云汉的刀刃直接挑飞,转身便对向羽书捅来。   聂云汉来不及捡刀,只能徒手冲过来,向那黑衣人出拳,黑衣人正等着他自乱阵脚,顺势一矮身,躲过他的拳头,手中刀尖转了方向,一刀捅进了聂云汉的右肋下!   黑衣人抽出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承让!”   说罢他便转身,脚尖轻轻一点,跳上树去不见了踪影。 第45章陷阱   这陷阱大约一丈多两丈高,底部也有一丈宽,在他们落下的同时,顶部轰然盖下了一个竹木编成的网状“盖子”,把整个陷阱结结实实地盖住了。   聂云汉跌到坑底,摔了个七荤八素,肋下伤口暴疼,浑身脱力,一时间竟没爬起来。   戴雁声正好落在他身边,过来扶着他坐着:“怎么样?”   聂云汉摇摇头:“没事儿,一会儿重新包扎便好。”   万里风和左横秋仰头望着那“盖子”,面色十分难看。   此刻高标趴在陷阱外,他右臂受伤,用不上力,虽然擅长用的左手没事,可是一只手也抬不起那么重的竹木网盖,着急地冲陷阱里大喊:“聂兄弟?戴兄弟?你们没事吧?!”   聂云汉捂着伤口喊不出声,戴雁声向来不爱高声说话,万里风怒气冲冲地对着高标吼了回去:“别假惺惺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不清楚?!”   高标委屈道:“我真不知道啊!明明我在前边走,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你们踩了就掉下去了呢?是不是没按着我的脚印走?”   “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前边动了什么机关?要是你有心坑我们,我们踩哪儿都能掉下来!”夜色深沉,万里风抬头只能看见网盖外高标那颗黑色的脑袋,气得火冒三丈,“到底想怎么样,痛快说吧!”   “唉,我知道现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样吧,我去山下给苗公子报信,让他派人来救你们,行吗?”   左横秋一哂:“怎么,这就把我们撂在这了?”   高标为难:“我一个人也弄不开这盖子,要不这样,你们稍安勿躁,我去找条绳子,把这东西吊起来,再把你们一个个拉上来,这总行了吧?”   聂云汉在旁边低声说:“别跟他废话,让他走吧。”   万里风便冲上面吼道:“你快点,要不然老娘出去弄死你!”   “好嘞好嘞!我这就回家找绳子!安心等着我,很快回来!”   顶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左横秋耸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冲聂云汉道:“走远了。”   聂云汉点点头,轻轻吁出一口气。   四人围坐在一起,万里风问道:“汉哥,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早在高标冒失闯进山洞、暴露自己所在的时候,聂云汉就开始怀疑他,接下来诸多疑点,想想也都跟这人有关。   比如快到山洞之时,高标居然大声喧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了似的。这做猎户的,最懂何时该隐藏行迹,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明显有问题;   再者,自己一行人与那黑衣、褐衣二人缠斗之时,石歧与谢辉仍在山洞内守着左横秋——左横秋服了软筋散,只是浑身无力,但并未昏迷,这一点他可以作证——而对向羽书和万里风下黑手的人,只有可能是高标;   第三,聂云汉先前说要另找一处养伤时,问及高标,按理来说,此事于他一个本分猎户已经造成了诸多麻烦,如果照他此前那般胆小怕事的表现,应该忙不迭推脱才是,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下来,言行举止前后不一,着实可疑。   此事赤蚺等人虽不清楚聂云汉的打算,但几个眼神之间,也早已明白他的怀疑,因此一直配合他将计就计。   “就算我不主动问他,他也会自告奋勇带我们找地方藏身,我不如给他搭架梯子,看他到底要怎么样。”聂云汉冷冷道,“我怀疑刚刚在山洞里抢人的那两个,跟这个高标是一伙的。”   按他的猜测,那俩人一早在山洞口埋伏,等高标带赤蚺靠近,故意高声说话提醒他们,他们才冲进洞里做抢人之态,还假扮段展眉的手下,意图混淆视听。   一见聂云汉便跑,就是不想被抓住讯问,而见两人一时难以脱身,高标自然要出手相助。   “高标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博取我们的信任,好带我们来这处陷阱。”万里风不屑道,“他还真够费劲的。”   戴雁声道:“高标那俩同伙功夫非凡,他能成功偷袭风儿和羽书,想必功夫也不差,再加上他又熟悉山间地形,想拿下我们并不困难,演戏是为了什么?试探咱们的实力?”   聂云汉点头:“嗯,应该是这样,而且,我们有苗笙的手书,能够把左哥救出来,还能不让石歧和谢辉觉察到——所以我想,高标的目的是我们全员!”   “对啊!要不是你突然安排羽书跟石歧他们下山,我们还真的全都落在高标手里了!”万里风道,“这样一来,除了阿闲,谁都不知道我们落了难,连个来救的人都没有。”   是啊,聂云汉想,说不定就连阿闲也以为我再一次抛下他,根本想不到我们是被困了。   “因为我受伤的事,羽书心思不稳,我怕他露马脚,干脆让他下山去找阿闲。”聂云汉淡淡道,“况且,就算是将计就计,也得给高标制造点障碍,必不能让他那么轻松得手。”   让向羽书去绿绮琴,一来可以避免赤蚺全员陷落的情况,虽然聂云汉并没指望有什么事能让这孩子来救他们,但万一他们不能自救,留个有默契的兄弟在外边,总是还能求救的。 第46章麻烦   苗笙虽然另有宅院,但在绿绮琴的后院之中仍备了一个小院子供他休息居住,这里非贴身近侍不得入内,卓应闲和向羽书也都被安排在这小院另外两间厢房里。   卓应闲有小倌身份做掩饰,可以自由出入,向羽书就只能憋在这院子里,犹如困兽一般。   也幸亏有游萧在,虽然他跟向羽书“臭味相冲”,一见面就掐,但苗笙跟卓应闲都没空搭理他,他就只能去骚扰向羽书,一来二去,咂摸出许多乐趣。   十八岁的少年被一个八岁孩子耍得团团转,向羽书不出半日就快要疯了。   卓应闲于心不忍,想管教管教游萧,被苗笙阻止:“向公子长于乡野,为人单纯,将来免不了受人欺骗,让萧儿帮他长长心眼也好。”   这话倒也在理,向羽书不同于赤蚺等人,还没有与独峪人直接作战的经历,他现在与聂云汉等人的默契全凭训练得来,本人确实有些不谙世事,还需要多多历练。   可卓应闲总觉得,羽书的天真来之不易,若是这么被人一手摧毁,着实令人惋惜。而萧儿这么小年纪,心思太过复杂,真怕他将来走上歪路。   苗笙似是看出了卓应闲的担忧,微微一笑:“阿闲,人各有命,谁不想永远活得单纯无邪,可这又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至于萧儿,只要分得清善恶便好,心眼多些倒还能自保。”   卓应闲隐隐觉得哪里不対,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作罢。他也没功夫思量其他事,一心只想尽快以全新身份出现在人前,好替聂云汉打听情报。   苗笙细思量之后,觉得卓应闲那个剑器舞的建议确实可行,便找了绿绮琴舞团的编舞师,帮忙把剑法改成剑舞。   卓应闲起初是很兴奋的,但并没兴奋多久,待编舞师把改好的剑舞跳了一遍,他就有点崩溃——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舞蹈与剑术虽有相似之处,也仍有极大不同,舞强调柔,武则强调刚,剑术虽本身已经刚中带柔,但剑舞还需更柔和一点,很多招式变为舞蹈动作,都在挑战人的柔韧度极限。   卓应闲筋骨柔软,能达到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柔韧度,可在这套改变过后的剑器舞面前,似乎还差得远。   于是接下来几天,苗笙把他丢给了舞团的督导师父,成日里就是练拉筋、下腰、开胯……好在这些训练于他精进功夫也有裨益,卓应闲便也咬着牙忍了。   督导师父为人严厉,铁面无私,但凡卓应闲做动作不到位,便拿小竹竿抽他屁股,又因卓应闲第一次表演还有些抹不开面子,督导师父还叫舞团的女孩子们过来围观,好让卓公子尽快变得不要脸。   那些舞女们対卓应闲的外貌不甚在意,毕竟绿绮琴里漂亮的姑娘和好看的小倌比比皆是,况且谁也美不过她们老板。   这些小姑娘们围了一圈,叽叽喳喳讨论的都是卓应闲的动作和身形,说着这样那样的不足,令卓应闲觉得自己仿佛是当街被戏耍的猴子,还是令看客不满意的那种。   这简直是意志力与尊严的双重摧残。   每日练到浑身散架,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脑子还能动的时候,就总会想起聂云汉。   几日不见,他们现在在哪?是否安好?   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不会又出了什么事吧?   、   聂云汉这边的确遇上了新的麻烦。   那夜高标说要去找绳子回来救他们,聂云汉估计等来的可能是他的手下,谁知这人竟一去不复返,竟将他们晾在陷阱里了!   这林中通风透气,被树叶遮挡还不至于暴晒,现在已近五月底,气温不算太冷。只是几场小雨虽提供了水分,却也让这坑底潮湿不堪,让人浑身难受,几乎要起湿疹。   除此之外,吃饭和如厕两大终极问题实在难以解决。   他们的行囊中常年会备着一些易于保存的吃食,比如风干的饼子,可毕竟数量不多,大家也不知会被困在这里几日,因此不敢多吃,勉强维持生命而已。   一日半过去,饼子已经吃完,高标依旧没有出现。   聂云汉有伤在身,又没怎么吃东西,还被雨水泡过,幸好有戴雁声在,才免于伤口发炎,但他想要养伤的目的并未达成,此刻比前几日更虚。   不仅体虚,心也虚,总觉得这次是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在一旁不声不响,但着实窝火得要命。 第47章执念   苗笙自然能看得出段展眉那眼神中的窥探,心头突然一慌。   “投奔什么?你忘了么,我跟你说过,阿闲当年已经被人救出去了,他现在身家清白,不是我辈中人。”苗笙一手轻抚着游萧的发顶,冷淡道,“他拜了师父,专心修习剑术,这些年来小有所成,现在下山游历,刚到五陵渡,我俩因缘际会才得以重逢。”   段展眉自然记得,苗笙仇家不少,却没什么朋友,来回来去提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小弦儿”。原因无他,不过是羡慕这人能够被人救出去而已,甚至还拿此人的乳名取做了游萧的小名。   可即便知道他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段展眉仍旧不喜欢苗笙心里惦记着别的人,不管男女老幼,谁都不行。   平日里他对游萧态度阴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在他心里,苗笙只属于他一个人。   “哦?即是这样,为何要练这剑器舞?”段展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卓应闲,“舞蹈阴柔,不怕有损你男儿气概?”   卓应闲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为着苗笙,他勉强给段展眉面子,才与他回话:“我就是我,不怕有损什么,也不怕别人怎么看我。太过在意某些事情,才是心虚。”   “说得好,不惧人言,我行我素,这才是男儿本色!”   段展眉并未被卓应闲的嘲讽惹恼,他伸手自然地搭住苗笙的肩膀,游萧吓得立刻躲到了卓应闲身后。   在他手触到自己的时候,苗笙突地浑身僵硬了起来,但在人前,他也不想与段展眉难堪,便忍耐着。   多可笑啊,以前最喜欢的就是他的怀抱,现在却觉得是个牢笼,想挣脱,却又走不掉,仿佛自己已经被驯化了一般。   “什么男儿本色,我才不管那些,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卓应闲手持宝剑挽了个剑花,“手中这三尺青锋觉得剑器舞很美,想尝试一番,还需得别人认可么?本来只想随便学来玩玩,但督导师父说够了演出的资格,为了小笙哥哥的生意,我也乐得贡献一二,毕竟当年他那么照顾我。”   “是么?”段展眉偏头,看着身边的苗笙,兴致盎然,“刚才来时我只听说有人在练舞,并不知道还有演出,什么时候呢?我也好一睹卓公子的风姿。”   还未等苗笙开口,卓应闲便抢先道:“便是今晚了!”   见他不与自己商量就随便决定,苗笙无奈地垂下了眼,忽地想到自己那小院里还关着一个向羽书,便看向游萧:“萧儿,你先回院里,叫人好好洒扫一番,给段叔叔备水沐浴,别叫闲杂人等靠近。”   游萧眨了眨眼,明白了苗笙的意思,点头清脆地应下,一溜烟跑没影了。   段展眉目送他出门,笑道:“小短腿跑得倒是快。那我也不妨碍卓公子继续练习,这便先去洗掉一身风尘,晚上好仔细欣赏这剑器舞。”   说罢,他很随意地一拱手,转身也出了练舞场。   待他走远,苗笙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阿闲,何日演出,你应该与我先商议的。”   卓应闲也知道这有些不妥,但他就是看不惯段展眉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只不过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   他坐在苗笙身边:“抱歉,小笙哥哥,是我心急了。毕竟一连几日也打探不到消息,也没有汉哥那边的情况,我实在是坐不住,想尽快露面,也好在绿绮琴内活动。”   苗笙长眉微蹙:“我只是不太想让展眉看到你。”   起初卓应闲说要来绿绮琴,苗笙虽是答应,但一直悬着心,况且他就算不答应也没辙,在自己眼前看着,总好过让他在外招惹事端,于是只盼着聂云汉早点来接他出去,打探消息这种事倒真没指望他来做。   就算是让他练剑器舞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若非不得已,苗笙还真不希望卓应闲抛头露面。   谁知聂云汉那边不知遇上什么问题,迟迟不出现,段展眉倒是回来了,而卓应闲又心急地想把自己在绿绮琴的身份坐实,这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段展眉的眼睛。   “看到又怎样?”卓应闲满不在乎道,“他又不知我与汉哥他们是一起的。”   “展眉眼线众多,那日你我与你那汉哥在街上相遇,他事后应该能查到,况且他此次回来应该就是要办这件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若是知道你与赤蚺的关系,我怕他会对你下手。”   “这是其一。”苗笙忧心忡忡,“就算没有这层关系,若你今晚表演入了他的眼,我担心……”   卓应闲挑了挑眉:“担心什么?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囚禁你,发卖你,用你来赚钱。”苗笙本不想说,但又觉得卓应闲似乎太不把段展眉当一回事,一咬牙才说出来,“他们水貔貅,也没少做人牙子的买卖!” 第48章表演   苗笙与舞团团长商议后,将卓应闲表演的场地定在了绿绮琴的缀玉厅。   此厅是比较高雅的厅堂之一,专用来接待那些高贵的宾客,演出者也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多以舞女和歌者为主。   剑器舞浑然大方,气质豪迈洒脱,自然不便在其他贩卖皮肉的厅堂里展现。   对此,卓应闲没有意见,在哪演出都无所谓,他也不在乎自己是高雅还是低俗,只要足够吸引眼球就行。   这场演出虽是临时起意,但苗笙仍是抓紧最后一刻广而告之,叫几乎所有在街面揽客的小倌与姑娘们向往来顾客介绍,并给常来的贵客们下了帖子,通知大家今夜“云闲公子”要为大家表演剑器舞。   不仅如此,绿绮琴正门口还张灯结彩,特意挂了演出牌子,牌子上画有卓应闲侧身剪影的小像,虽画得极为简略,却已将他那翩若惊鸿的身形勾勒出了七八分神韵,引得过往之人品头论足,造足了声势。   声势虽大,但真能进入缀玉厅观赏的人并不多,只有贵宾才能入内。   那些接到帖子的贵客们自恃身娇肉贵,有部分人不肯来赴这临时邀约,但也有些人对这突然出现的“云闲公子”十分好奇,呼朋引伴而来。   来人将缀玉厅坐了八分满,场面隆重而不喧闹,倒是合了苗笙的意。   至于其他好奇的人,也只能围在门口张望。苗笙特意嘱咐下人不必过分阻拦,只要保证厅内演出不受干扰便好。   贵宾们之间的讨论只能在小圈子里流传,对于无缘得见的平民阶层,能有人在外窥上一两眼,才能吊足大家胃口,让这“云闲公子”的剑器舞在城中声名远扬。   候场时,卓应闲撩起帘子频频向外张望,目光在人群中寻觅着,脸上露出些微期待。   苗笙也凑过来看,透过那布帘的缝隙,他看见段展眉已经在厅中最优的位置就坐,身边还坐着几个常往来的朋友,笑着正在谈着什么。   说话间,段展眉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向这侧投来目光,淡淡一笑。   苗笙尽管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后撤了一步,掩饰似地觑着卓应闲的神情问道:“紧张么?”   “舞剑而已,练过十年,当然不会紧张。”其实还是稍微有些紧张的,毕竟台下那么多人,而且卓应闲也知道聂云汉就算来了,也进不到厅内,于是他的目光集中在门口那些围观的人身上,没找到熟悉的人影,心中有些许失落,“放心吧小笙哥哥,我不会给绿绮琴丢脸的。”   厅内各处均置有烛台,一众小厮端坐烛台前,专职调节烛光。此刻,乐师已就位,烛光忽地变暗,气势磅礴的乐声奏起,卓应闲从空中缓缓飘摇而至。   今晚他所穿的衣袍与下午练习时略有不同,仍是宽袍大袖,但袍子上半身素白,至下摆为渐变的青墨色,在空中舞动时衣袂翻飞,如同一幅洇了墨的山水画,光看人便已美不胜收。   外面的罩袍则是更为精细的丝织物,蚕丝中掺了金线,依旧轻盈飘逸,随着光线明灭熠熠生辉,恍若一颗坠落人间的星子。   卓应闲的剑法本就飘逸出尘,再加上剑舞的柔美,本就吸引了众多目光,而他的容貌更是为在场之人大为惊叹。   长发半束挽髻,以纯白发带束着,更显他发如墨玉,也更衬得他肌肤白皙胜雪、光彩照人;漆黑长眉入鬓,浅红双唇微抿,面孔活似画中仙,又比画中仙多了一分灵动;幽深的光下,只见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目光流转,携着款款深情,那目光既勾人,又似乎拒人以千里之外,与他浑身的清冽气质浑然一体,别有韵味。   卓应闲自然知道自己的表演赢得了全场的关注,除了乐声,场中无丝毫喧哗之声,他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就见场下所坐之人全都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他。   尤其那段展眉,手里捏着酒杯,似是看得呆了,眉宇中缠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欲念,令人看了心生嫌恶。   他自是不知道,此刻段展眉心里正咂摸,果然灯下看人人更美,卓应闲姿色虽比不得笙儿七分,这么一妆点,倒是别有风味,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也便是如此了。   这样的人,想必能卖出个高价。   当年的柳心苑,怎么能让这么个人跑了呢?实在可惜!   表演已近尾声,期待的人没有出现,卓应闲不由心生遗憾,借着几个旋身,最后向门口张望去,谁知这一眼,便看见了一个男子。   那人没正形地靠在门框边,抱着胳膊,昏暗夜色中五官模糊不清,看起来相当普通,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灿若星辰,点燃他失落了一晚上的心情。   卓应闲顿时兴奋得心脏狂跳,他本应轻盈地倒挂在舞台上空横吊的一根木杆上,拿起酒壶饮酒,此刻却擅自修改了结尾的动作,足尖在一侧柱子上轻点借力,衣袂飘摇地“飞”过整个厅堂上空。   此刻堂中烛光灭至最暗,只有一个掌灯的小厮面前烛火还亮着,他以明镜反照,营造出一束通天之光,随机应变地追着卓应闲的身影,而卓应闲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翩翩然往那男子怀中坠去。 第49章情动   聂云汉变被动为主动,是试图掌控一下局面,也是试图掌控一下自己,免得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翻身的时候,他怕扭到卓应闲的脖子,此刻手臂托着在对方后脑,又担心勒着卓应闲,手臂也只是虚虚地圈着,为了给段展眉制造出假象,他还要装作亲吻对方,于是聂云汉巧妙借了个位,嘴唇擦过卓应闲的耳廓,一个吻便落在了怀中人铺了满枕的长发上。   卓应闲只是愣了一刹,便反应过来,充满柔情地轻唤道:“哥哥……”   聂云汉绝望地闭着眼,心脏咚咚跳得山响,浑身紧绷成一根定海神铁,发觉自己掌握主动权的企图宣告失败。   他欲哭无泪地想,这人为什么这么熟练?!   起初那个冷若冰霜、整天叫人自重的阿闲到哪儿去了?!   而且,床帐外那个混球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想看全场?!   段展眉本来对卓应闲的突然出现便觉得奇怪,本能有些怀疑这床内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他甚至还真考虑过要不要撩开床帐,一探内里的真实情况。   如果是真的,那他更好奇了,先前在缀玉厅没看清那男子面容,现在心中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把这小美人迷得如此痴狂的人到底是谁。   以及……看那人步履身形,像是练过功夫的,这卓应闲也学了十年剑法,既然是习武之人,即便情迷一时,难道真的连旁边有人窥探都察觉不到?   所以,他们真的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如此遮遮掩掩,想必这男子的身份另有蹊跷!   正待他陷入沉思之时,床帐内传来卓应闲的低呼:“啊,外面有人!”   床内两个身影乱了一瞬,接着卓应闲便从床帐缝隙中探出头来,看到是段展眉,神色慌乱的脸上先是一怔,接着便怒火中烧。   “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出去!”   段展眉丝毫不慌,他常混迹于三教九流及风月场所,比这还难堪的场面他也经历过,还有人把这种听墙角的事当情趣,有种被窥探的紧张感,反而更刺激。   况且他也并没把卓应闲当成什么正经人,觉得自己只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已算是给他们面子,自觉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当对方害羞而已。   如若他们真的生气,冲出来与他呛声或者打一架,那倒正中他下怀,正好看看那神秘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因此,段展眉见卓应闲满脸红晕,捏着床帐挡着身子,那露出来的一截白玉般的脖子上布满红痕,也只是贱贱地笑了笑:“抱歉打扰卓公子雅兴,本来想过来聊几句,但……”   “展眉?!”   卓应闲和段展眉应声往门口望去,那门本是一直没关,此刻苗笙站在门外,表情十分难看:“你为何在这里?快出来!”   “这……”段展眉望着床帐内的另一个影子,心想那男人倒也沉得住气,让自己的相好出来挡着,自己竟真当个缩头乌龟不肯露面。   苗笙见他站着不动,更加生气:“展眉!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好好好,就来。”段展眉冲卓应闲笑了笑,假么假式地一拱手,“见谅。”   卓应闲很想对他破口大骂,但自己又不是很擅长骂人,此情此景,虽然他知道是假的,但还得表现得害羞一点,因此就只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冲段展眉甩眼刀,咬着嘴唇做屈辱状。   那床内是什么情况,苗笙心中也大概有个估计,能让卓应闲亲亲密密搂着走的还能有谁?只不过两人必不可能真的发生什么。   但为了配合他们,他也装出一副难堪的模样,等段展眉跨出门槛,苗笙垂着眼,话也没跟卓应闲说一句,忙不迭地将门关上,推搡着段展眉赶紧走了。   卓应闲还捏着床帐探着头,盯着外面好一会儿,一直都没缩回身去,生怕段展眉再杀个回马枪。   聂云汉正靠着墙曲腿坐着,刚刚他也想着露个脸,跟段展眉正面交涉,毕竟这种下作事情着实恶心,不表现出一点怒气实非常人所为。   但他要这么出去,阿闲费尽心思地与他演戏这一番折腾也就没了意义。   而且他突然想到,若是段展眉对自己这么感兴趣,必然会派人盯梢,那么一来他能反制住盯梢的人,以此来探听消息,二来也能将段展眉的注意力从卓应闲身上引开,以免这人老打阿闲的主意。   那就忍一忍,管那段展眉怎么揣度自己,依旧保持神秘,吊足他胃口便好。   聂云汉胡思乱想着,目光落在卓应闲的身上。   此刻这人跪坐在床边,后背挺得笔直,身上的外袍已经脱落了下来,里衣也被拽得松松垮垮,黑发垂在肩上,大片白皙的后颈和脊背在发丝中若隐若现,自有另一种风情。   聂云汉一直没言语,本以为能借此冷静一会儿,但他发觉自己即便只是看着卓应闲的后背,照样心潮澎湃静不下来,鼓胀得难受,不由咬紧了牙关,打算背个兵书冷静一下。   这会儿卓应闲小心掩好床帐,退了回来,跟他并排靠墙坐着。   两人肩膀相抵,聂云汉袍子本来也薄,卓应闲的里衣也不厚,透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体温交汇,在这床帐内方寸之地中,旖旎的气息挥之不去。 第50章推断   聂云汉不让向羽书告诉卓应闲自己受伤的事,就是怕他担心,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担心。   “阿闲,没事的,伤不重,只是伤口又崩开了而已。”聂云汉拉着卓应闲的手腕连声安慰,却发觉他在抖。   卓应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恼火,或许是连日来的牵肠挂肚没了顶,又加上这一夜情绪几番起伏,一刹那血涌上脑门,心疼得不行,怒火在胸口撞来撞去,无处可发,憋得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抖。   “崩开?”他眼珠定定地看着聂云汉,声音是哑的,“因为我对吧?要不是我刚才跳进你怀里……”   还让你抱着我走了那么久。   聂云汉郁闷地闭了闭眼,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不小心就说秃噜了嘴。   “真没事,你看出血也不多,回去找戴爷要点金创药涂上就行了。”聂云汉哄道,“这点伤对我不算什么。”   卓应闲垂着眼,冷冷道:“只要伤了,就会疼,别装没事人,你这是仗着没人替你心疼么?”   “不是,唉,别说这个了,本来时间也不多,已经消磨了大半,我还得——”   “你还要走?!”卓应闲声音颤了颤,仰头看他,眼中明晃晃地挂着失落,“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聂云汉无奈道:“我不能留在这儿,还得出去打探情况。”   卓应闲哽了哽,强行压抑着内心那愤怒、内疚和失落混杂在一起的情绪。   是啊,大事当前,由不得他任性。   “怎么受伤的?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耽搁了几天?”卓应闲拉着他的腰带,“给我看看。”   “别别别,这没什么好看的。”   聂云汉捂着腰带,心里惴惴,若要他知道自己带着伤还自愿在陷阱待了四五天,那岂不是要糟?   伤口也不想给他看,前后扯开好几次,乱七八糟的,看起来比实际情况要吓人,阿闲看了一定又要多想。   怎么搪塞才好呢?   卓应闲见他不说话,冷声道:“别想编什么话哄我,我也不是没见过伤的人,不会大惊小怪,就看一眼,不然心里胡思乱想才麻烦。还有,你们不是拿了苗哥的手书去接左哥么?为什么会受伤?”   门外,向羽书跟着游萧正兴冲冲来找聂云汉,刚到门口就听见卓应闲问的这一长串问题,心道不好,立即刹住了车,转头就想溜。   游萧疑惑:“大竹竿,你去哪儿?”   向羽书长得又高又瘦,被游萧取了这么个外号,他也顾不上反驳,扭头挤眉弄眼想叫游萧别声张,这时“哗啦”一声,门开了,卓应闲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想躲到哪儿去?”   “不怪我啊闲哥哥,是汉哥不让我说的!”向羽书转过身,着急忙慌解释,“也怪我,是我害得……”   看着卓应闲眼神有些不妙,他又改了口,“……还是不怪我,是那个黑衣人,他暗算我们!但是你放心,汉哥说那人下手不重,捅得不深。”   光那“捅得不深”四个字,就足够让卓应闲心惊肉跳,他盯着向羽书问道:“是刀伤?还是匕首?”   游萧在旁边听明白了,飞快地跑进屋里,看着一脸懊恼的聂云汉,见了他的易容先是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阿爹!你受伤了?!伤在哪儿?!”   聂云汉扶额:“快点进来,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么?”   向羽书知道事情穿帮也躲不过去,悻悻地进了门,卓应闲向两边看看,才小心翼翼把门关上。   聂云汉试图转移话题:“萧儿,一路过来没被人看见吧?”   “我办事,你放心!”游萧得意地挺起小胸脯,“舅舅把段展眉拉走了,叫人告诉我一炷香之后带大竹竿过来找你,我知道怎么回事,小心着呢!”   聂云汉想想刚才的事儿,不禁老脸一红,幸亏没在床里多耗时间,要不然让孩子撞见,虽然没做什么,但也实在不成体统。   卓应闲坐在一边,表情像是冻上了似的,问向羽书:“你刚才说的黑衣人是谁?”   向羽书求救似地看向聂云汉,聂云汉无奈,选择主动坦白,挑挑拣拣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在陷阱里的经历,只说因为要休养才在山里多待了几天。   “其实真没有大碍,你别多想。”他觑着卓应闲晦暗不明的神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才好。   卓应闲怒极反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也不敢要求你什么。但是自己的命得自己顾着,可别当自己是九命的猫,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岂不遗憾?!”   聂云汉:“……”   气氛一时凝固,向羽书看着聂云汉无奈的模样,内心那负罪感发挥了作用,替他解释:“闲哥哥,这次不是汉哥不惜命,真是那黑衣人太狡猾,汉哥是为了救……”   “咳咳!”聂云汉在旁边干咳一声,免得向羽书越说越多,于是把责任推到凌青壁身上,“对,是那黑衣人太狡猾,下回我一定万分小心。”   卓应闲心里疼,嘴上硬,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这么矫情发火,又偏偏忍不住,所以这脾气里也有冲自己的一份。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克制着不说话,免得出口伤人,虽然垂着眼,但眼神还是止不住偷偷往聂云汉伤处瞟。 第51章定约   苗笙听了这话,眉毛突地一跳,满面惊愕:“展眉他……可是水貔貅的总把头明明有令在先,不让他们跟孔昙作对啊!”   “水貔貅那帮人,是听从号令老老实实的么?还不是谁有本事谁当老大。表面上都服服帖帖的,可一旦有了机会,谁都想过把老大瘾。”卓应闲嘲讽地笑了笑,“待宵孔雀这么大一块肥肉,看得见吃不着,段展眉整日里守着它,能不动心?只要他事成了,就是奇功一件,总把头说不定还要提拔他。”   “而且,水貔貅里肯定也不是铁板一块,就算总把头真跟孔笙有什么君子约定,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不该拿整个帮派的利益去履他个人之约。这事儿恐怕水貔貅的元老及各地舵主也颇有微言,没人出头倒也罢了,若是段展眉出了这个头,还能成事,说不定会拉拢很多人站在他那一边。”聂云汉接口道。   苗笙面色沉了下去:“若是败了呢?”   聂云汉与卓应闲对视一眼,两人都没答话。   结果很明显,段展眉若是败给孔昙,恐怕连命都没有了,也不用担心水貔貅总把头会对他如何。   游萧没骨头似地靠在苗笙身上,搂着他的胳膊安抚道:“段展眉又不傻,他自己心里有数的,至少会先想好怎么保命。”   向羽书那么大的个子,就像游萧的小跟班,附和道:“对啊,这帮江湖人最精明了,做什么都会给自己安排好后路。”   “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弄清楚。”聂云汉对段展眉的命运不感兴趣,转了话题道,“第一,独峪人到底要从黑市买什么,若是搞明白这事,我们也好继续下一步行动。别的算是五陵渡内部事务,我们也管不着。”   “这事明显只有三方可能知道,独峪人、段展眉和孔昙。若是有机会,我倒真想亲自见见跟段展眉接洽的独峪人是谁,若是哈沁手下,甚至哈沁本人,倒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只不过既然他们跟段展眉合作,亲自露面的可能性不大,而段展眉必然也会将他们捂得严严实实。”   “所以这第二,最好是能从段展眉口中套出独峪人所求之物,只是他必不会轻易说出口。”   苗笙似乎没从刚才的思绪中缓过来,一脸茫然:“展眉没有提过,我会试着问问。”   “苗公子,你虽身在江湖,却并不算一个江湖人士,跟段展眉套话,勿要贪功,以免连累你自己。”   用不着卓应闲跟他说苗笙与段展眉之间的关系,聂云汉仅从大火那日苗笙的表现,便知此人心中只有风月,突然问这些难免突兀,怕这傻瓜为了这事儿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   卓应闲也道:“直眉楞眼地问自然不行,不如我们也编些话术,与段展眉互换信息,说不定他能上当呢?”   聂云汉一听这话便笑了:“但这陷阱要挖好,可不要让他识破了,也别叫段展眉觉察出苗公子有二心,不然我怕他对你们下手。”   此番追寻线索来到五陵渡,感觉如同一脚踩进了沼泽,线索不清不楚,无处使力,还处处被人掣肘,着实难受。若要没有苗笙,他们的境况恐怕会更加麻烦。   也多亏苗笙误打误撞护住了左横秋,再加上他是卓应闲的故旧,聂云汉不希望对他有损伤。   “放心,撒泼耍赖闹矫情病我最擅长,况且展眉以为他吃定我,不会想到我会背着他帮别人。”苗笙脸上挂着淡淡的自嘲神色,“他平日里做什么我不想管,但我不能看着他跟独峪人搅在一起,也不想他去独挑孔昙。”   都是挣钱不要命的人,孔昙更见不得光,自然手段会更狠戾。   “第三,便是这孔昙。”聂云汉提起此人,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他既然开了这样一个黑市,明摆着是为了赚钱,独峪人肯定为了所求之物不惜代价,那孔昙又为何有钱不赚,将他们拒之门外?若能见此人一面,或许能够探得答案。”   “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卓应闲问罢,又分析了起来,“违法乱纪之徒,难说有什么底线,若不是为了家国,难不成是因为私仇?”   “有可能啊,前些年战乱,独峪人伤我大曜不少百姓,与他们有私仇也没什么奇怪。”向羽书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既然与独峪人有仇,又与段展眉对立,这孔昙倒是可拉拢之人。”聂云汉看向苗笙,“孔昙既然神隐不出,黑市总有人要代他出面,不知这代理人又是谁?这人与外界免不了喝酒应酬,应该会经常来绿绮琴。”   卓应闲见苗笙迟疑,便知他可能并不清楚。   来绿绮琴这几日他也看得明白,苗笙现在对这生意是真不上心,里里外外都有一个姓廖的管事打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廖管事可以自行决定,完全不用请示苗笙。   所以这廖管事,应该会比苗笙更熟悉店内宾客的情况。   不料游萧突然开了口:“这个我知道,人人都叫他大鹏哥!”   几人目光顿时投向他,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哎,还不是想为舅舅分担嘛,我也想学着做生意,有时候就跟在廖管事身边看着喽!”游萧眨眨眼,神情很是得意,“那个人长得普普通通,大概三十多岁,一副做惯了生意的样子,说起话来挺油滑。虽然他来的时候穿的都是大袖袍,也没带兵器,但从他走路姿势来看,此人应该是会功夫的,功夫应该还不差。”   聂云汉想到游萧的识人本事,对他说的话几乎信了八成:“此人相貌你还记得清吗?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游萧摆摆手:“记得清也没用,他每次来都是易过容的。”   卓应闲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想必他故意为了引人注意,在右眼角上粘了颗‘从商痣’,但是那颗痣每次位置都差一点点,虽是毫厘之差,但被我看出来啦!”游萧说得头头是道,十分自信,“还有,他脸皮、脖颈肤色与手臂肤色不同,明显手臂肤色更深一些,跟阿爹的肤色很像。”   “还有一次,我见他在厢房更衣,筋骨肌肉十分结实,腹部块垒分明,完全不像从商之人,一定是个练家子!”   苗笙瞠目结舌:“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要看别人更衣?!”   他一时有点崩溃,怪自己平日里对游萧太过放养,这下要把孩子送走的念头更是坚不可摧。 第52章心意   苗笙怔了怔,面上划过一丝凄惨的笑:“是我妄执了。”   “有一事我想请教。”聂云汉不欲评判苗笙与段展眉的关系,转而问道,“段展眉手下,可有曾入行伍之人?”   他心中虽有八分确定凌青壁与韩汀不会为段展眉效力,但仍想求个印证。   苗笙想了想:“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并不曾有,况且军户又岂能私自离开军屯驻地?”   这便对了,聂云汉心道,他接着又问:“那高标你可曾亲自见过?”   “那倒没有。”苗笙摇头道,“我不爱养打手,石歧谢辉两人曾受我恩惠,主动为我效力,他俩会功夫,我也信得过他俩,所以平日里不欲对外人言的事都会拜托他们去做。我说要把左横秋藏到山上去,最好找个熟悉地形的猎户,能藏得隐蔽些,他们便找来了高标——此人有何不妥?难道此前营救之事出了岔子?我没听他俩提过。”   “是有点不对劲,但跟石歧谢辉恐怕也被蒙在鼓里。”聂云汉道,“此事应与你们无关,我只是多嘴一问。”   他话音刚落,墙外又响起哨声,似乎意在催促。   “抱歉,我真要走了。”聂云汉迟疑了一下,问道,“不知上次苗公子答应给我那颗药……”   “哦,险些忘了。”苗笙从袖中掏出一个窄小的布包,递给聂云汉。   聂云汉接过塞进怀中,冲苗笙一点头,道了声“多谢”,转身向墙角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苗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返回卓应闲的房间,一进门便见两人在安抚游萧。   游萧还趴在卓应闲怀里,向羽书坐在旁边,笨嘴拙舌地哄劝着:“人总会长大的嘛,从明天起我就教你功夫怎么样?闲哥哥教你剑法,我教你刀法,还教你爬树,你这么聪明,保准很快就能学会。”   卓应闲揉着他的后脑勺:“小家伙,跟你舅舅生什么气?气性还这么大。”   他见苗笙进来,便冲对方使眼色,想叫苗笙说两句好话哄孩子。   游萧也听见门开关的声音,也许是有点难为情,脑袋更往卓应闲怀中扎了扎。   苗笙见状,皱了皱眉,厉声道:“游萧,你没完了?怎么,我还说不得你?开蒙进学也不少日子,礼数都学到哪去了?”   向羽书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很是不悦:“苗公子,游萧只是个小孩,你这么凶巴巴的做什么?不经他同意就想把他送走,换了谁谁不难过?”   “小笙哥哥,你真的想送萧儿离开吗?”卓应闲听游萧说的时候便有些意外,此刻便向苗笙求证。   但这绿绮琴确实不是小孩子应该来的地方,游萧是得换个环境,但在他想来,应该是苗笙带着游萧远离这里,而不是把孩子送到别处。   别说游萧平日里就这么粘他舅舅,就算关系称不上亲厚,这么贸然送走,也会让孩子再一次觉得被抛弃了。   卓应闲自己被抛弃过,那简直是他一生的噩梦根源。   苗笙闻言面色沉了沉:“游萧,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谁说要送你走了?!”   “就是你亲自说的!”游萧趴在卓应闲怀中闷声道。   “你偷听我说话?”   “没有!我没有!我正大光明听的,你问廖管事他乡下堂弟的事,根本就没避人!”游萧不服气,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小脸憋得红扑扑的,看了苗笙一眼,又讪讪地垂下眼。   “我问人家堂弟的事,就是要送你走吗?”苗笙坐在他面前,眼中带着愠怒,“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随意揣测人心?!”   “你平日里根本不管别人家事,突然问起人家堂弟,难道不稀奇?还一直打听那人是不是膝下无子,有没有□□的意愿。这不就是想把我送去给别人当儿子吗?”   此事或许触及了游萧底线,他也顾不得平日里对苗笙多么敬畏,嚷嚷了起来:“我没有随意揣测人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苗笙板着脸:“我这是为你好……”   “那我想杀段展眉,也是为你好,凭什么你又要怪我?”游萧眼里含着泪花,却强忍着不流下来,“他对你那么坏,你心里全是他,我想对你好你却不让,还要赶我走,这又有什么道理?”   “大人与孩子能一样吗?我是你的长辈,自然要给你做出合理的安排,才能让你平安长大。”苗笙与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不清道理,不禁有些头痛。   “若是做长辈,就是要这样不管我怎么想便随意安排我的生活,那我就不当你是长辈了。”游萧气鼓鼓地说,“从此以后,我不再叫你舅舅,我们互称姓名好了!”   “当初叫你舅舅,是因为想与你亲密一些,平日里不与你顶嘴,也不是怕你,是不想让你不开心!可现在看来,却给了你摆布我的权力,我不认了!”   苗笙冷笑:“哦?!我可没逼着你当我外甥,你是说要结草衔环,谢我救命之恩,非要留在我身边的。怎么,现在这救命之恩不作数了?”   听了这话,游萧瞪着眼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卓应闲拉了拉苗笙的袖子:“萧儿还小,何必跟他这样较真?”   向羽书也轻声道:“游萧,吵架不能说这样的气话,会伤感情的!”   “我不是说气话。”游萧涨红了脸,噘着嘴轻声道,“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我不要做你外甥,那就只能以身相许,我……我要做你男人!”   “以后就没段展眉大坏蛋什么事了!总之我会看顾你,绝不让人伤你,你也不能随意安置我!就这么说定了,大竹竿,我们走!” 第53章诡道   刘掌柜在一边坐着,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僵,好像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再看段展眉那不阴不阳的神情,觉得自己十分多余,连忙道:“抱歉,我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今晚就不能奉陪了,改天再与两位畅饮。”   段展眉扭头冲他一笑:“那段某也不强留,刘掌柜走好。”   刘掌柜拎着袍角匆匆忙忙出了缀玉厅,段展眉的目光又落在彭员外身上。   彭员外淡淡一笑:“他们初来五陵渡,想入黑市,花了银子活动不少关系,可也不知为何,偏偏总被那孔昙拒之门外,这事我有所耳闻。后来又不见他们动静,本以为是放弃了,现在才知是搭上了段舵主这座桥。”   “你与我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段展眉没了耐心,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还能有什么意思?有钱大家一起赚啊!”彭员外仍旧笑着,“段兄拖了些时日,也没什么进展,就不心急吗?”   段展眉捏着酒杯,冷笑道:“段某草莽出身,不习惯说话拐弯抹角,彭员外知晓了什么,又想怎么合作,大可有话直说,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人误会。”   彭员外沉吟着,转身觑了一圈其他桌上的人,见与别人离得较远,便向段展眉探了探身:“若我能为你引荐待宵孔雀的三把手呢?”   段展眉顿时全身肌肉紧绷了起来,盯着彭员外半晌没说话,目光阴冷,像是条要吃人的毒蛇。   偏这彭员外有恃无恐,一脸油滑的笑,凑近道:“不如找个僻静地方单独聊聊?”   “……不必了。”段展眉瞥见门口一个身影,神色稍变,“我还有些事,不如改日再与彭员外深聊。”   说罢,他也不顾彭员外一脸被拒绝的愠怒,起身向门外走去。   刚跨出门槛,手下心腹便凑了过来:“主子,人已经缀上了。”   段展眉点点头:“笙儿呢?”   “在院里没出来。”   “与卓应闲私会那人,到底什么身份,你们可有揣测?”   心腹恭敬道:“根据眼线回报,那日苗公子与卓应闲确实是在街上相遇,还险些动起手来。不过那时卓应闲身边便有一男子相随,看身形跟今日这人有几分相似,只是样貌不同。”   段展眉冷笑:“今天自然是易过容的。就连易过容,那卓应闲都遮遮掩掩不肯让人见他,此人身份定有蹊跷!”   “主子说得是!眼线还说,听游小少爷称那名男子做‘阿爹’,这令人有些奇怪,游小少爷不是早就没有亲人了吗?”   “游萧这孩子古灵精怪,又恨他爹,乱喊也不奇怪。还有什么线索?”   “那日苗公子宅院大火,就是卓应闲和那个身份不明之人将他们救出来,接着那人便失了踪,只有苗公子带着游小少爷和卓应闲回了绿绮琴。后来进宅院找人的兄弟当中少了一个人,大家伙儿找了好半天才在山脚下找着他。可惜他不知被人灌了什么药,竟失去了大半记忆。后来咱们顺腾摸瓜在山上一处废弃小院找到些踪迹,看那行事方式,像是些当过兵的人。”   听了这话,段展眉神色一凛:“当兵的?莫非……”   心腹道:“不知跟那赤蚺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段展眉眼珠转了转,冷笑道:“哼,原来那卓应闲安的是这个心!好了,前头有什么消息,都尽快告诉我。”   “是!”心腹拱一拱手后便退下。   段展眉一边往苗笙的院子里去,一边心里琢磨,卓应闲既然能跳进那人怀里,两人就算没定情,也有些眉来眼去,不知此人是赤蚺当中的谁,回去倒可以拿画像对上一对。   只不过笙儿与他们一起,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吗?难不成他是知道此事,才不肯把那左横秋交给我?   笙儿他……会对我有二心?   想到这里,段展眉心中便无名火起,恨不能把苗笙锁起来,谁都不能得见!   只是自己确实为了找人烧了他的宅院,若这个节骨眼上跟他硬碰硬,笙儿那不管不顾的疯病要是发作起来,很是麻烦,这次只能强压怒火,好好哄劝。   抓赤蚺是段展眉心头牵挂的一件事,见孔昙则是另外一件。刚刚彭员外那句话确实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先前独峪人在五陵渡活动,想入黑市重金求购某些东西,便在城中积极活动关系。原本他们也是伪装成外来客商,但很快身份便被当地人识破,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 第54章拿捏   苗笙并不怕他这样,这男人什么面孔他都见过,因此也迎着他的目光,面色平静与他对视。   片刻后,段展眉面色不悦道:“笙儿,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既然想与我朝夕厮守,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从此再不问江湖事,好吗?”苗笙知道自己这么问,不会得到想要的回答,但心底仍是泛起一丝隐隐的期望,“你我的积蓄应当是够用的,我们届时可以置办田庄,或者开家小小的茶楼——我不想再与这风月之地有什么牵扯了。”   段展眉松开他,起身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面无表情缓缓喝着。   苗笙望着他的侧影,那残存的一点期望就像是被丢进湖水里的石头,渐渐沉了底。   “我对你好,就换来你的得寸进尺么?”一杯茶喝完,段展眉冷声道,“本以为你会体谅我的辛苦,没想到你却像别人一样,只知道对我提出要求。”   苗笙被兜头一盆责怪泼得脑壳发晕:“你……”   段展眉转回身,望着他的眼神中除了怒意,竟还有一丝委屈:“你当我过得容易么?先是弄丢了你,整个人神魂不守,好几年没缓过劲儿来,发誓要混得出人头地,寻遍整个大曜也要找你回来。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才在水貔貅混了个二把手,所幸终于能与你团聚。但我心里仍是怕啊!你这么出色,这么光彩夺目,我怕我仍旧护不住你!若是再把你弄丢一次,可叫我怎么活!”   “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向上爬,血里趟过,恶事做尽,都是为了你,但我不怕遭报应,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叫人不敢再欺负我们,没人能拆散我们!可你倒好,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放弃所有,将来万一你再有事,让我拿什么护着你?!”   “你以为我不想与你日日厮守么?若是能的话,我恨不得与你融为一体,从此再不分离!可是五陵渡这里的事如此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能交给你。”段展眉说着说着竟红了眼,“本以为这些不用我说,你都明白,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   “展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笙儿,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叫你这么猜忌,非要我抛下一切与你隐居乡野才算对你一心一意么?”段展眉恨恨道,“你不理解我的苦心倒也罢了,又为何非要在大事上为难我,抓了姓左的,到现在也不将人还我,明知卓应闲与他们是一伙儿的,还要将人带回绿绮琴,你这根本就是见不得我好!独峪人心狠手辣,若我不能完成他们所托付的事情,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   苗笙:“……”   原本他被段展眉那突如其来的剖白心迹搞得内疚不已,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辜负了对方一腔真情,现在听到后面这几句,醍醐灌顶般醒悟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就想要人么?   又何必假称真心来演戏呢?   苗笙很想告诉段展眉,这些年来,他被困于南风馆,所见世面不多,但唯一见得多的,便是那些个心口不一的负心人。   何时真心,何时假意,他看得出,只是不愿戳破而已。   “你不是已经派人将左横秋夺走了吗?”苗笙假装不可置信地看着段展眉,“为何又来跟我要人?”   段展眉疑道:“什么时候的事?”   苗笙茫然道:“就前几日。我本是故意气你,叫石歧谢辉把左横秋带到山上藏了起来。你放火烧我宅子第二天,我只好住到绿绮琴来,当晚石歧谢辉就回来了,说有两个人抢走了姓左的。那两人功夫上佳,石歧他们不是对手,我心想或许是你派来的人吧,便没再追究了——不信你去问他俩!”   “我并没有派人啊!”段展眉见他不似作伪,自己也疑惑起来。   “你无时无处不叫人盯着我,我以为石歧二人的行踪也早在你掌握之中,自然觉得那两人是你派去的。”苗笙冷哼一声,“别是你手下私自行动,最后却赖到我头上!”   “还有,阿闲久居深山道观,怎么可能跟他们有关系,你今日见的那个,不过是他的相好而已,听说是犯了事在逃,也不然也不会这么遮遮掩掩。难不成会功夫的就都是当过兵的?况且你知道我向来不关心别人的事,心里只有你一个,你自己疑心病犯了不要紧,竟还指责我猜忌你,现在到底是谁在猜忌谁?”   这两年苗笙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这点段展眉是知道的,也觉得他确实没道理突然掺和这么多事,现在被人怀疑,自然是要发火,也说得过去。   笙儿确实不曾骗过我,但是……   段展眉正在思量,却听门口“扑通”一声,恼道:“是谁?”   “是我,快开门!”游萧在外“咣咣”砸门,闹道,“舅舅!舅舅!”   苗笙无奈起身去开门,游萧接着便扑了进来,抬手抱住他的腰,还狠狠瞪了段展眉一眼。 第55章囹圄   孔昙表情空洞地望着聂云汉,片刻后才无奈地笑了起来:“我竟忘了赤蚺是做什么的了,实在失策。不过聂老弟,知道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聂云汉耸了耸肩:“没办法,既做了这一行,便什么都想多了解一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困在身后的绳子解开来,放在一旁小案上,活动着肩背,又拧了拧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都是爱做戏的人,孔昙对他早就能自己解开绳索一事毫不吃惊,只是淡淡笑了笑。   “想必当年是韩方觉得有愧于你们,才将你三人偷偷放出行伍,你与两个兄弟四处漂泊,最后来到五陵渡这藏污纳垢之地。这里的人不问来处,只用拳头说话,官府对户籍的审查也不严,方便你们这样身份不明的人停留。”   聂云汉站起身,在孔昙面前来回踱步,觑着他的表情道:“你们三兄弟别的不说,头脑和武力岂是这帮莽夫能比的,我猜用不了几年,你们便有了一定的声势,后来开了这黑市,一来不耽误挣钱,二来更方便隐藏身份。我说的对么?”   孔昙垂着眼,不动声色,一双薄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强压着什么心绪。   聂云汉不以为意,任谁被人当面陡然拆穿身份都不好受,孔昙这样也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倒是对得起他当年“灵翅”队长的声望。   至于他们后来的经历,聂云汉觉得就算自己所猜测的细节有出入,大体总是差不多的。   孔昙等人可能与独峪人没什么仇,应该与西蛮仇更大。他们不做独峪人的买卖,估计也只是因为出身行伍,不肯与外敌有什么往来罢了。   当过兵的人,在国仇家恨上总是有那么一些同仇敌忾的。   聂云汉猜得不错,孔昙确实心中某种情绪汹涌澎湃,但这不是因为身份被拆穿。   若是赤蚺看不出他出身,也算是虚有其名了,所以他先前才对聂云汉等人百般试探,以逸待劳,因为他知道硬来反而没好处,不如利用对方的疑心来周旋。   只不过聂云汉知道“灵翅”,让他稍感意外,而真正让他心里忽然难受起来的,是这人提了一个许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的名字——“雪凰”。   “赤蚺逃出棠舟府的事,宋鸣冲知道,以他与韩方的交情,想必韩方也已经清楚我的动向。”聂云汉继续道,“能用这种方式阻拦我,又能请得动你这尊大佛的,也只有韩指挥使一人了,是不是?”   “聂老弟,太过聪明又不知收敛,会为自己招祸的。但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所料,凡人也不可能窥探得天机,还是别自作聪明的好。”孔昙不置可否,恢复了之前笑容可掬的模样,起身道,“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还是请你先歇着吧。”   聂云汉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劲,也不知自己触了他什么逆鳞,但隐隐觉得此刻的这个“歇着”应与之前孔昙所说的不太一样。   孔昙唤了凌青壁进来:“青壁,带聂老弟去最安全的地方小住几日,别让任何人打扰。”   凌青壁点头道:“是。”   “聂老弟放心,我会早日让你与你那几个兄弟团聚。”孔昙笑盈盈道,“若有怠慢,万望海涵。”   聂云汉观察着那张脸,却再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孔昙说完,便背起手离开了正厅。   韩汀一直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没想到竟被他套了话……”   “无妨。”孔昙抬起一只手,阻止他自责,“此人早已成竹在胸,套你的话不过是为了佐证。少与他交谈,叫人将他看管好便是。左横秋他们逃出去也不过是为了找独峪人,接下来盯紧绿绮琴和段展眉,赤蚺只要一露面便想办法拿下。”   韩汀点头,随即又迟疑道:“大哥,我们真不跟独峪人见一见吗?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也好。”   “管他们想要什么,我都没兴趣,也没必要知道。”孔昙冷冷道,“有些事情一旦掺和进去,就难抽身了。”   厅内,凌青壁笑嘻嘻地走到聂云汉身旁:“聂老弟,请吧?”   “你大哥这脾气,还真是阴晴不定,难怪刚刚韩汀怕成那样。”聂云汉无奈地跟着凌青壁出门,突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用绑么?”   凌青壁看了他手一眼,只道:“不是我大哥脾气不好,是你话太多惹人烦了吧?”   “我话多?”聂云汉怪叫,撇了撇嘴,“跟你比恐怕还差得远吧?!”   “那没办法,我是大哥的兄弟,他不烦我。”凌青壁好整以暇道,“小老弟,听我一句劝。你心思缜密,想必该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必妄执?人一辈子这么短,不定哪个天灾人祸没熬过去就凉了,还是别记挂那么多,好好享受当下生活。再说,还有个相好的在等你,你万一有什么事,叫人家可怎么办才好?”   聂云汉与他并肩而行,反问道:“看你们如此安于现状,是也都成家了?”   凌青壁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聂云汉奇道:“怎么,这还不能说?”   “就不告诉你。”凌青壁扬长而去。   聂云汉:“……”   他跟着凌青壁穿过几进院子,又过了好几重月洞门,最终到了一处小院门口停下,见有一辆大车停在院前,旁边站了两个跟班,车斗上有个一人多高的柜子,正敞开了门等着他们。   凌青壁冲那柜门一努嘴:“聂老弟,请进。”   聂云汉瞠目结舌:“这就是你们说的以礼相待?”   “你惹恼了大哥,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凌青壁坏笑,“这里边最安全,回头我们给你放到更安全的地方。”   “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兵器不在手上,暗器机关也都被凌青壁扒干净了,聂云汉也只自己硬扛没什么胜算,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跳进那柜子里。 第56章盯梢   卓应闲想,昨日段展眉没跟那彭员外继续聊下去,想必是担心隔墙有耳。既然城西那边有他的地盘,说不定他会将彭员外约至那处再细细商谈。   左右今日无事,留在绿绮琴干着急也没用,不如跟在他身后转上一转。   原本卓应闲还想叫着苗笙一起出去,这样几人在外,有苗笙帮着打掩护,他也好借机溜出去追踪段展眉,谁知这个想法被游萧否决了。   “段展眉嫌城西人头复杂,从不让苗笙去那里,若带上他才会叫人起疑。”游萧道,“我看这事还是别告诉他了,就说我们随便到街上转转,过会儿就回来。”   苗笙倒也没非要陪他们出去,他觉得反正卓应闲和向羽书功夫都不错,护着他们自己外加一个游萧绰绰有余。   而且他现在与游萧不太对付,生怕一见面又吵,再叫这孩子瞎说什么“是自己男人要管着自己”的浑话,被众人听见,那他真是不要做人了。   为了不让段展眉警觉,卓应闲穿上苗笙给他准备的华贵衣衫,画了一脸大浓妆,又拎上剑,做足“云闲公子”的派头,带着游萧和向羽书先出了门。   他们驾了一辆马车,连同车夫一共四人,离开绿绮琴之后便径直往城中去,说是要去鹳雀楼听书。   鹳雀楼的位置就在五陵渡城中偏西一点,以此为中转的话,去城西也方便一些。   刚出门没多久,就听闻外面传来几声鹧鸪哨音,卓应闲听不出哨语,无从分辨这是不是万里风的哨声,于是立刻看了向羽书一眼。   向羽书侧着耳朵听了听,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正要说什么,卓应闲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外面的车夫。   带车夫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好让段展眉别起疑,自然不能让他听出蹊跷来。   游萧此刻充分领会了卓应闲的意思,在车里闹了起来,说什么也要吃路边卖的糖饼。卓应闲安抚无效,只得随了他。   于是游萧便叫向羽书去买,还不让车夫停车,说他会功夫,脚程快,一会儿自己跑着赶上来。   向羽书离开马车的时候,表情十分沮丧,对车夫道:“大叔,麻烦车跑慢点,我一会儿就能追上。”   车夫看着他可怜巴巴,便想劝游萧可以稍停一会儿等等他,谁知游萧一撩车帘,小脸气鼓鼓地说:“等不了!若是耽误我应闲哥哥听书那可怎么好?向二郎,这点事都办不好,你干脆滚吧!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向羽书装作不敢跟小主人呛声,甩起两条大长腿,飞快往回跑。   游萧还扒着车厢后面的窗户冲他喊:“我要桂花酱的!弄错了就别回来了!”   车夫倒也知道游萧人小鬼大,又被苗笙纵坏了,便也没多想,叹了口气继续驾车。   头顶鹧鸪哨时不时地响起,似是为向羽书指路,他很快跑进一个偏僻的小巷之中,见已经进了死胡同,便喘着粗气四下张望。   “扑簌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向羽书一转身,看见来人,先是高兴,接着便红了眼圈:“风姐!戴爷!”   万里风与戴雁声均是一身暗色利落短打,戴了帷帽,此刻两人撩起面纱,冲向羽书乐。   “臭小子,多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万里风面色嘴唇都有些苍白,形容憔悴了许多。   向羽书紧张地问:“你们可还好?昨日只有汉哥去了绿绮琴,没见着你们,我可担心了。”   “担心?我看你小子这几天吃得好睡得好,脸都圆了一圈。”戴雁声端详着他的脸,见他无碍,倒也放心了。   “就……还好吧……”向羽书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你们都怎么安排的?是汉哥让你俩来和我接头吗?”   万里风和戴雁声对视一眼,神情皆有些微妙。 第57章狭路   段展眉本就心情不好,哈沁叫他办的两件事,一件都没成,早知道来见对方一定会被责问。但自己离开五陵渡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回来不与哈沁相见也说不过去,今日也是硬着头皮来的。   果然一进房,就看见哈沁黑如锅底的面色,旁边两个护卫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些微的轻蔑。   哈沁此人,虽武夫出身,但因着性格沉稳,近两年又多与大曜人周旋,学了不少虚头巴脑的礼数,再加上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轻易不会对人发火。   可五陵渡这边的事情拖得太久,赤蚺这帮又没能被控制住,他还赔进了不少银子,耐心被消耗殆尽,面对这拿了钱还没办好事的段展眉,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因此段展眉进了门,哈沁也没跟他寒暄客套,直接追问这两件事的进展,语气比之前差了很多,除了问责,更多带了些鄙夷。   段展眉自从当了水貔貅的一方舵主,除了总把头,谁也不敢给他脸色看,面对这情况,心中自然火大。   然而哈沁毕竟是金主,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周旋:“赤蚺狡诈至极,此番确实多费了不少周折。我也在严密部署,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请将军多许些时日,静候佳音。”   阿格楞是独峪亲王,出兵挂帅,哈沁是他手下得力干将,被封为独峪的平北大将军。独峪在大曜南边,这“平北”意指平大曜,像聂云汉、宋鸣冲等人,没人称呼他为将军,将独峪人统称为“狗贼”。   哈沁知道赤蚺不好对付,要不然几年前他也不会在对方手里连吃败仗。但此次来五陵渡,是为了购买一些计划中所需要的重要物件,并不为挑起事端,更不想引人注意,因此并没有带多少得力打手。   而且这计划正分兵几路进行,武力强的人都在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也无暇支援此处。   况且,哈沁也乐得见大曜人自相残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岂不乐哉?   只是没想到这水貔貅名声在外,做起事来竟然这么拖沓。   其实哈沁是想多了,民间之人做事,完全不能跟令行禁止的行伍之人相比,何况段展眉还存了二心,非要拖到想办法引孔昙出来不可。   对段展眉而言,抓赤蚺只是附加的任务,并没有那么上心。   哈沁看出段展眉心中另有想法,心里对他是嗤之以鼻的,只可惜五陵渡内无人愿意帮他,强龙难缠地头蛇,哈沁能指望的人也只有段展眉,才耐着性子与他虚与委蛇。   此刻见他还拿这种场面话糊弄自己,哈沁不禁火冒三丈:“等?光入黑市一事,我已等了接近一个月,生生等来了赤蚺。本来可以避免与他们正面交锋,全都是因为你办事不利,才导致今日局面,你竟然还让我多许你些日子!段舵主,你水貔貅的名声响当当,办起事来却这么拖沓,是名不副实,还是故意拖延?”   “你说要银子去打点,我给了,你说要时间去谋划,我等了。现在过去这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段展眉见他眉目冷若冰霜,原本的一点耐心也耗完了,冷笑道:“将军若不信,段某也不敢耽误,就此请辞,将军另请高明吧!”   他想的是,反正五陵渡里也没人敢帮你,你居然跟我犯横,大不了老子不干了,银子收了也不可能退,你自己爱找谁干找谁干,一切损失概不负责!   听了这话,哈沁还没什么表示,他身旁两个护卫“唰”地一声亮了刀,段展眉的随从自然也拔刀相向,小小房间里顿时剑拔弩张。   哈沁站起身,缓缓向段展眉靠近,周身气势凌厉,威压暴涨,段展眉觉得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令他头皮发麻。   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对方是独峪大将军,不是自己平日里周旋的那些地痞流氓。哈沁之所以忍他到现在,就是为了让他办事,他不仅没办好,还敢放这样的狠话,简直是活腻歪了。   若不是确实找不到别人来做,哈沁不会容忍别人骑到自己脖子上拉屎,可段展眉居然拿这根软肋来戳他,分明就是蹬鼻子上脸。   “段舵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哈沁表情毫无波澜,眼神却凶狠得仿佛要吃人,“方才的话,我只当你一时气愤才信口胡言,希望你以后说话过过脑子,别辛苦一场,最后却因为胡言乱语落得人财两空!”   “咳咳……”段展眉干咳了两声,觉得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动弹不得,但是为了维持住颜面,他还是色厉内荏道,“……事情进展不顺,我与将军一样,难免急躁,大家不如互相体谅。眼下还是入黑市一事更为紧迫——昨日我已有了眉目,还是那句话,请将军静候佳音。至于赤蚺,我也掌握了一些线索,不日定将他们全部抓获,绝不会误了将军大事。”   哈沁依旧面无表情,盯着段展眉,他正要开口,一旁的护卫却见空中直直掉下一抹微尘,抬头去看,顿时变色:“什么人?!”   虽然段展眉口称“将军”,万里风已八分确认对方就是哈沁,但还是很想掀开屋瓦看看那人的面目,她心急了一些,手里不稳,不小心弄掉了一点点泥沙,就叫那护卫察觉到了。   她猛地一推身旁的卓应闲:“快走!”   两人前脚从房顶上跳下,哈沁的两名护卫就破开屋顶追了出来。   万里风和卓应闲不欲恋战,仗着先前曾经熟悉过地形,迅速掠过后院,钻入附近小巷,很快消失。   而那两名护卫担心中调虎离山之计,并未穷追不舍,而是留下一人远远缀上,另一人迅速返回了哈沁身边,将万里风和卓应闲的身形大致描述了一遍。   哈沁虽不知道这两人具体是谁,但对他们的身份也大概有揣测,看向段展眉的神色更冷了几分:“段舵主,早就告诉过你,赤蚺不除,恐生事端。”   段展眉表情阴恻恻的,也正强压怒火。 第58章乱斗   万里风赶着去找左横秋会合,在路上断断续续把情况说了一遍,戴雁声听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那护卫会没追到你们?”   “估计他一个人不敢孤身深入,担心我们有埋伏。”万里风满脑子都是想尽快救出聂云汉以商议下一步行动,此刻有些心不在焉。   戴雁声思忖道:“哈沁虽然功夫不差,出门若只是带两人,那两人必是他的心腹,即便不曾与你我正面对抗过,他们对赤蚺的行为方式应当也不陌生。你觉得,他会认不出你的身份么?”   这话不假,赤蚺研究独峪细作,对方自然也会分析赤蚺,就算没打过照面,双方都是统一制式下训练出来的,只看身形步法便能分辨出来。   “认出又如何?他们又没追来。”听戴雁声提起,万里风也觉得自己这次过于草率,但仍有些嘴硬,“难道我们还分辨不出身后有没有尾巴?”   戴雁声突然停住脚,拉着万里风的手腕:“风儿,他能认出你是赤蚺,自然能认出阿闲不是。若他们不派人跟着咱们,而是跟着阿闲怎么办?恐怕他和羽书的身份都会穿帮!”   万里风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大漏洞,可哈沁并没有再派人跟着,难不成段展眉……   她仔细回想,突然发现,起初在青楼门口下车、跟着段展眉一起进去的随从有三人,而刚刚他们出来之时,却只剩了两人!   “不好!”万里风仰头看着戴雁声,神色焦急,“快走!”   、   巷子里,卓应闲带着满腔怒火,只缠着凌青壁一人厮杀,向羽书赤手空拳对上另外三人,倒也没见吃力。   一来是他功夫好,二来,这也是凌青壁的计策。   先前他收买了那车夫,车夫在鹳雀楼外等着的时候,便差人给他传递了消息,凌青壁便叫车夫将人带到着巷中来,好来个瓮中捉鳖。   本来他想,车里只有一个孩子,一个会舞剑的小倌,想必也是花拳绣腿,算不得数,剩下一个向羽书,四个人还对付不了?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大意了。   刚刚听向羽书那句话,卓应闲便发了狂,凌青壁才知,昨日聂云汉去绿绮琴还真的去看相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相好的竟是个男子,剑法还很不错。   凌青壁出身“灵翅”,与其说是先锋,不如说是死士,主要负责奇袭和暗杀,因此他单兵作战能力很高,刀法凌厉,刀速极快。   与之相比,赤蚺负责探取情报、识别细作,战场上斗智较多,斗勇确实比不上灵翅。聂云汉虽然刀法也属上佳,但对上凌青壁,刀速便慢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一慢,实力便差出千里。   然而卓应闲使的是剑,剑与刀不同,讲究的是灵巧飘逸,关键时候还可以以柔克刚。他与凌青壁交手几招,便发现此人刀速异于寻常,便将剑招使得更加柔韧。   凌青壁的迅猛刀风撞上卓应闲的剑走龙蛇,顿时就像利器被水流缠住,又像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处处被掣肘。   只可惜,聂云汉已到手,抓他的相好也没什么用,凌青壁心里着实惋惜。   他此行的目的还是向羽书,本来想速战速决,看这情况,自己光对付卓应闲或许就□□不暇,而向羽书脑子可能不够机灵,但功夫还不错,对付他的三个手下竟绰绰有余。   于是凌青壁打斗之余用暗语向手下下令,叫他们跟向羽书缠斗,不求速胜,耗尽他的体力再抓人。   而面对卓应闲,他便只好唯“贱”不破了。   “这位兄弟,那日出手伤你情郎是我不对。”凌青壁一刀隔开卓应闲刺过来的剑,笑道,“我知道错了,给你赔不是行么?”   此人油腔滑调跟某人有些像,但他长得又糙又丑,气质差了太多,这么说话只让人心生厌恶。   聂云汉的那道伤口还在卓应闲眼前晃,听凌青壁还敢提,他气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将此人捅上十个八个窟窿:“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抓聂云汉?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说罢他唰唰一个行云流水的剑招,剑尖直冲对方面门,凌青壁一个下腰躲开,卓应闲迅速出脚攻他下盘。   不料凌青壁倒是反应迅速,灵活避开,挥刀向卓应闲砍来,卓应闲挥剑缠上拿刀,右臂顺势缚住了凌青壁的臂膀。   两人距离极近地僵持住,凌青壁登徒子一般地凑近卓应闲,嗅了一下,笑道:“没想到聂兄竟有此爱好,小兄弟闻起来确实香得很,就是有点可惜……你妆花了!”   “少废话!”卓应闲怒目圆睁,忽地卸了力,将他推开,接着挥剑如雨,剑光快得几乎连成一片,攻向凌青壁前胸,怒道:“你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凌青壁来不及抬刀,只得步步后退,连退出去约有一丈,才足尖点地,一个跟头从卓应闲头上翻过,避开这波攻势。   待他落地时,胸口衣服已被划出无数道口子,好好的布料烂成布条,若是刚刚闪避慢一分,便已经血溅当场。 第59章缚心   那日卓应闲带着游萧一回到绿绮琴,立刻去到向羽书的房间,将赤蚺剩余的装备和物件全都取了出来,在后院花园里挖了个坑埋进去。   游萧虽然在挖坑时帮不上什么忙,但放风和填埋倒也是个好手,两人忙活了半个时辰,就把一切恢复原样,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   他们刚一身大汗地回到卓应闲的房间,便撞上赶来探听情况的苗笙。   苗笙原本一听两人回来,便要来问的,却被段展眉的狗腿阻住了,那几人礼貌却又不失强硬地追问了半天向羽书的身份。   按照之前对好的说法,苗笙说了是前几日想给游萧寻个书童,便去找了人牙子,很快人牙子送来了几人,游萧一眼便看中憨厚的向二郎,这才留下的。   那几个狗腿没再多问,也没跟苗笙解释,只说要搜查向羽书的住处。苗笙自然没把向羽书真正住的房间告诉他们,只说他住下人房,他们便匆匆去了,苗笙这才得以脱身。   他看着灰头土脸、一脸疲惫的卓应闲和游萧,担忧道:“你们这趟出去,到底做什么了?”   卓应闲这才觉得右肩剧痛,伏在桌上动都不想动,疲惫道:“羽书被段展眉的人发现了。”   “他人呢?不会……”苗笙微微蹙眉。   说话间游萧跑了出去,片刻后端了盆水进来,正听到这句话,随口应道:“没事,被那个很漂亮的姐姐和严肃的哥哥救走了。”   卓应闲:“……”   岔辈了!   不对,孩子一直叫我哥,那不行,得改口。   许是失血过多,他觉得有些头晕,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苗笙看游萧忙活:“你这是要做什么?”   “应闲哥哥受伤了,我要替他清理。”游萧拧干手巾,拿了那日聂云汉用过的金创药走过来,对卓应闲轻声道,“你坐着别动。”   卓应闲为了掩饰里面穿的黑衣,外头的罩袍也是黑色的,不仔细看并看不出来肩上的伤口。   听游萧这么一说,苗笙才发觉那肩头洇湿了一大块,看着游萧将卓应闲的衣服一层层剥开,露出白色里衣,那触目惊心的大片血红顿时让他喉头一滞。   “这么严重?!”苗笙握紧拳头,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展眉明知你是我的好友……”   卓应闲知道游萧会裹伤,便随他摆弄,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伤与他无关,是我自己……萧儿,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看见了?”   “就算没看见,也闻见了,那么重的血腥味儿,伤口一定很严重。”游萧绷着脸,细细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卓应闲低头看了一眼:“也还好,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苗笙却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三寸长的一道口子,像是被刀捅进了肩膀里去,竟然“还好”?   不过卓应闲此刻算是明白,为何聂云汉对他那伤口也不甚在意了。自己看自己,果然就无所谓,只有伤在“他身”,才会痛在我心。   “段展眉回来一定还会逼问你,小笙哥哥,此次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苗笙垂下眼,“至少我做的是对的事。”   卓应闲唇色发白,闭目养神,嘴里还喃喃道:“今日也算有收获,不仅知道来五陵渡的是哈沁本人,还逼得段展眉不得不去跟那彭员外谈交易,到时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待宵孔雀三把手。而绑走汉哥的正是待宵孔雀,他们还是那个某乙派来的……找不到今天的黑衣人没关系,只要跟踪段展眉,找到那个‘三当家’,想必也能寻到汉哥的下落!”   游萧默默听着,已经手脚麻利地帮卓应闲上了药,将伤口用细布包好,才又到衣柜里找出干净的里衣让他换上。 第60章准备   左横秋冷冷打量游萧,这还是继他被苗笙抓了之后,第一次与这孩子见面。当时他画暗号的时候,其实注意到游萧在附近,只因对方是个小孩没有提高警惕,百密一疏,败于八岁孩童之手,这等糗事后半辈子都不想提。   “叔叔,我错了,向你道歉。”游萧情真意切,葡萄大眼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水光,一张小脸既漂亮又可怜巴巴,眉间美人痣更是给他平添一份我见犹怜,“能不能别告诉应闲哥哥?我真的只是恰巧经过,然后就……没敢动,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算了,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左横秋一看见游萧就闹心,他不知道游萧跟苗笙之间的纠葛,只觉得这孩子现在也算自己人,刚才说的那些确实用不着瞒他。   游萧立刻眉开眼笑:“谢谢叔叔!我去找应闲哥哥,晚上他有表演,我来帮你,一定万无一失!”   说罢,他便噔噔噔地跑开。左横秋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卓应闲匆匆返回。   “左哥,问清楚了,今晚段展眉叫人空出前院元龙楼,更要人将二楼斜月斋打扫彻底,想必就是要与彭员外和雷老三在那里议事。”卓应闲道,“不知你躲在哪里方便,所以一会儿还要带你亲自过去看看。为了行事方便,游萧你知道吧,就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他说要去找个绿绮琴的人,叫你易容成对方的样子……”   “应闲哥哥,左叔叔!”游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跟着石歧谢辉,两人手里还抬着一个。   卓应闲指了指自己房间,他们便将人抬了进去。左横秋便也和卓应闲一起进了房。   游萧找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杂役,平日里就负责些洒扫的工作,总是低着头,不太爱与别人来往,绿绮琴的人对他面熟,但也不怎么与他交谈,正适合左横秋易容成他的样子。   卓应闲忙着上妆,左横秋也对着镜子,很快便将脸变成了那老杂役的模样。稍后他又询问了一下对方平日里的举止习惯,知道那人佝偻着背,走路脚步拖得慢,便学了学,得到游萧连声赞叹。   正巧这会儿,苗笙敲门来催卓应闲候场,左横秋低头替他开了门,行了礼便惴惴退下。   “他怎么会来你房间?”苗笙望了望左横秋的背影,疑惑地问卓应闲。   游萧和卓应闲面面相觑,同时笑了起来。   “左叔叔本事真是高超!”游萧不无艳羡地说。   苗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神色茫然,左横秋这又从房门边闪现出来,把他吓了一跳:“怎么又回来了?!”   卓应闲便解释道那是左横秋,并将今夜之事大体跟苗笙说了一遍。他打算今夜表演完毕,便请那三个老板到包房小叙,从他们口中套话,为了行动方便,就选了跟元龙楼对面相隔不远的微雨小筑。   “既然这样,左先生将置身何处?”苗笙奇道,同时一拱手,“上次多有得罪,抱歉。”   “过去之事不必多提。”左横秋拱手回礼,“苗公子可知道那楼层是构造是怎样的?”   苗笙:“……”   “我知道!”游萧蹦了几蹦,兴奋道,“元龙楼是一座竹楼,里面全是竹框子,是空的!每层之间留了很大的空隙,左叔叔可以躲在地板下面!”   这下苗笙和卓应闲一同面色诡异,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钻进去过啊!”游萧十分得意,“跟卢叶她们捉迷藏,她们那么多人翻遍了院子都找不到我!”   卢叶是平日里照顾游萧的丫鬟,那日找不到游萧,还以为把孩子弄丢了,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那处萧儿能藏得下,可左先生一个成年男子,恐怕……”   “不打紧,我自有办法。”左横秋微微笑道。   苗笙点头,看向卓应闲:“差不多到时辰了,我们出去吧。左先生,你和萧儿一会儿再出来。”   游萧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出了门,卓应闲低声对苗笙道:“若是今晚段展眉找你过去一起跟他们喝酒,你一定想个办法推掉。”   “为何?”苗笙疑道,随即又苦笑,“你想多了,展眉恨不得把我锁起来谁都不让见,怎么可能允许我去陪人喝酒?就算他在场也不行。”   “原因稍后再跟你解释,总之你一会儿就待在自己房间,哪里都别去。”卓应闲叮嘱道,“见了段展眉的人也别搭理,别吃他们给的东西,要是撞见那个彭员外,也别跟他说话。他要非缠着你,你就捂着脸,说自己生了会传染的恶疾,赶紧躲开他。”   卓应闲觉得,段展眉和彭员外今日应该忙着谈事,暂时不会对苗笙下手,因此也就叮嘱这些,打算晚上抽空再与他解释。 第61章监听   “哦,没什么,随便检查检查。”时雨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是自己过于紧张,便收回手,端着烛台从桌上跳下来,“叫人把这里打扫一遍,之后这楼里所有的房间都点上灯,派几个人在楼外盯着,要是看见有可疑的影子,就进来抓人,千万别疏忽。”   手下疑惑道:“至于么,这可是咱主子自己的地盘。”   “谨慎点没坏处,最近他事事不顺,心情很不好,最好别触他霉头。”时雨把烛台丢给手下,走出了寒凝斋。   缀玉厅里,卓应闲的表演进入尾声。   原本段展眉是不打算再看第二遍的,是彭员外非要观赏,便也拉着雷三当家一起看。   那雷三当家面色清冷,对这表演丝毫没有兴趣,只是一个人端着酒杯啜饮,像是有什么心事。   卓应闲也注意到了这个人,本想问游萧此人是否是之前与那“大鹏哥”同来的那位,只可惜这孩子应该一直在帮左横秋,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他盯着雷三当家看了半天,确实也端详不出什么来,便一心一意舞剑。反正今日的目标,是分别坐在下面不同位置的三个老板,雷三当家与段展眉之间的事,就交给左横秋去负责。   开演之前,廖管事已经已经跟座上宾客说过,今日云闲公子舞剑带彩,他酒壶中有三颗金核桃,结束时,他将会用剑尖把掉出来的金核桃挑进任意宾客的酒碗中,这三位便可以与云闲公子单独相会,琴棋书画、歌舞声乐聊个尽兴。   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偏好男风,但这些生意人常常混迹于声色犬马之地,对这些个莺莺燕燕、温香软玉也是不会拒绝的。况且对他们来说,赚钱和面子并列第一,能与上次演出便声名远播的云闲公子单聊,出去也好吹牛。   因此在座之人也都趋之若鹜,当卓应闲倒挂着摇动酒壶,第一颗金核桃从壶口中掉出来之时,下面的人都伸出手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希望这颗金核桃能成为自己囊中之物。   金核桃毫无疑问依次落进了那三个老板面前的酒碗里,这么好的彩头,他们一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接着便被小厮请了起来,带向微雨小筑。   微雨小筑是紧挨着元龙楼的一座二层小楼,与斜月斋及寒凝斋那一面中间只隔了约两丈远,此刻三名老板已经分别带进了三个房间稍事休息,等候云闲公子到来。   自然,小厮跟他们每一个人都说,云闲公子会第一个先跟他见面。   三人喜滋滋地在各自房间等着,被乖巧的侍女服侍着净面净手,靠在榻上喝着绿绮琴独有的梅花酿——这酒是冬日里采集梅花酿造而成,存于寒冰环绕的酒窖之中,夏日饮用,芳香四溢、沁人心脾,将初夏的暑意驱赶得无影无踪。   缀玉厅这边,段展眉带着雷三当家离席,前往一侧元龙楼上的斜月斋。   彭员外借口要出恭,让他们先走,自己则转到了缀玉厅的后门,拦住正要离去的苗笙。   苗笙后退一步,冷声道:“彭员外,听说你与外子有事相商,在下就不打扰了。”   “美人与我交谈,是雅事,不能算打扰。”彭员外眼中毫无遮拦的欲望有如实质,仿佛已经化成了两只手,在苗笙身上十八摸,“不知苗公子今晚能否替我抚琴一曲?”   苗笙被看得心下恶寒,垂眸拱手:“谢彭员外抬举,可惜在下近日伤了手,无法抚琴,请您见谅。”   “啊……那可真是遗憾。”彭员外语调中并听不出半分遗憾,仍旧笑道,“无妨,我也不是什么风雅之辈,说要听曲儿,也不过是找个由头接近苗公子。能对坐聊聊天也是好的。”   苗笙想起卓应闲的叮嘱,正要推辞,听彭员外又道:“那你先忙,我去赴段舵主之约了。”   他冲苗笙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离去。   苗笙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这人说话如此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一会儿便能与我私下相见,难道展眉他……   苗笙一抬眼,便见游萧抱着一只白兔从旁溜过,便立刻叫住他:“萧儿!”   游萧当即站住,回头讪笑地看他:“舅舅……”   “兔子从哪里来的?”   “卢叶捡来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玉儿,你看它真的特别白,一根杂毛都没有!”   游萧把兔子举到苗笙面前,苗笙已经闻到这小畜生身上的尿骚味,连游萧身上都沾染到了,顿时撇开头,皱眉道:“臭死了!你快回房沐浴!要是想养它,叫人把它也洗干净。”   “哦!我这就回去洗!”游萧爽快答应。   苗笙又叮嘱道:“今夜恐怕事多,你在房里不要出来,也不要去骚扰阿闲,听见了吗?”   游萧低下头,怏怏不乐道:“知道了,那你也在房里待着别出来吧。反正外面有应闲哥哥和左叔叔。”   苗笙转身离去,丢下一句:“我的事你别管。”   游萧盯着他的背影,目光灼灼,眼中似有千头万绪,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那般决绝。 第62章两难   左横秋不得已,摘下一侧铁耳朵听筒,分出一半注意力来,盯着寒凝斋里的动静。   斜月斋里,谈话声还在继续。   段展眉没怎么说话,彭员外负责说合:“雷三哥,你真是多虑了……那要不这样吧,你拨冗跟独峪来的人见一面,亲自谈一谈,如何?我是觉得他们纯粹只是为了买卖,咱待宵孔雀手里有什么东西又是不能卖给独峪人的?事情哪到这个地步,你说是不是?”   这下韩汀也沉默了。   彭员外继续道:“咱大曜都跟独峪和好了,为了两国邦交,咱们也不该再拿他们当敌人看。其实,我觉得见不见孔先生这事儿,先放一边,这生意嘛,其实也用不着让他知道,你雷三哥一个人说的就算!反正孔先生也没那功夫过问每一桩生意,只要待宵孔雀赚钱不就行了吗?”   韩汀垂眸沉默,段展眉却不悦地看了彭员外一眼,心道这人可别坏了我的好事!   彭员外见韩汀没看自己,冲段展眉使了个眼神,那意思是说“你管呢,先把生意做了,别得罪独峪人”。   不过就这一个眼神,倒是提醒了段展眉,若是这事儿真能搅得雷老三跟孔昙不合,岂不也对他有利?   楼下寒凝斋里,几个人压低了嗓音,一直没停嘴。   “快,把他扒了,把这衣服换上。”   “这不是苗公子的外袍?你从哪弄来的?”   “你管我呢!都知道这件衣服是苗公子最爱穿的。这不免的姓彭的起疑心吗?”   “可拉倒吧,一件衣服能糊弄得了他?你是觉得他不看脸——哎,这小子是不是要醒?你们给下的药量够吗?”   “醒了也没事,下的软筋散,左右他也挣脱不了。换完衣服之后,给他化个浓点的妆,往苗公子那模样化。”   “嘁,我看你们就瞎搞,咋不找个会易容的来呢!这一会儿彭员外上了床,发现货不对版,还不得给气萎了?”   “嘿嘿嘿,那倒不一定,彭员外箭在弦上,就算生气也得先办完事。再说火气上来正好啊,更带劲,就怕这云闲公子的小身板受不了。”   “咱主子算盘打得精着呢,反正今日也见了那雷老三,彭员外就是再生气,还有什么筹码来威胁主子?”   “主子是真心疼苗公子……哎哎哎,别光说话,干活儿啊!等一会儿彭员外下来之前,再把那加了料的酒给云闲公子灌上。瞅这小腰,啧,就算那老东西发现不对,肥肉在嘴边,能忍住不咬?”   左横秋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段展眉这是要玩一出李代桃僵!   软筋散他中过,浑身酸软,毫无反抗之力,要是过一会儿再给卓应闲灌点“助兴”的东西,可就全完蛋了!   他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卓应闲的声音,不由心焦,无奈自己现在动弹不得,如果贸然出去救人,肯定会惊了斜月斋那三个。   沉思片刻,左横秋艰难伸出手,趁着楼下几人动静不小,注意不到自己,他把屋顶顶棚上那松动过的一片竹板取了下来。   虽然只能看见底下正对着的桌子,但至少比什么都看不见强。   向来冷静的左横秋也不由开始烦躁,毕竟上面段展眉和韩汀之间是拉锯战,迄今为止,除了确认韩汀就是雷鸟这个大家已经猜到了八分的事实,并无其他所获。   也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若是那彭员外提前离开,先跑过来祸害阿闲,自己能为了监听段展眉,眼睁睁看着阿闲出事?   斜月斋里,几人沉默片刻,段展眉率先开了口:“敢问雷三哥,孔先生与独峪人是否有私仇?为何对他们如此敌视?咱们不过出来混口饭吃,赚点养老钱,何必跟他们过不去?”   韩汀:“……”   因怀着爱国之情不愿跟敌国做生意,若是正当商人这么说,大家肯定会肃然起敬,可他们是谁?黑市老大,干的从来就是违法乱纪的勾当,这话要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对面两个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即便事实就是如此。   当年大哥跟雪凰两人情投意合,可偏偏雪凰却在最后一次任务里中毒,大哥伤心欲绝,才带着他们离开行伍。   但那害雪凰的是西蛮,跟独峪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大哥却因此恨上所有周边敌国,坚决不与任何一国有生意往来。   此前独峪人两次弄到通行令牌,都被大哥回绝了。韩汀觉得,既然大家早就脱下那身盔甲,就没必要再用士兵的标准要求自己。何况独峪确实与大曜休战三年,实在没必要再针对他们。   既然对方对这桩生意锲而不舍,想必出手一定阔绰,咱们又何必非跟银子过不去?   面对段展眉的疑问,韩汀却只能道:“此乃大哥私事,没必要对你们交代。”   彭员外一直在旁察言观色,感觉韩汀态度有所松动,打蛇随棍上:“若要是深仇大恨,以孔先生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早就全城追杀独峪人了,岂会留他们到现在?我看真就是一点误会。有我这个外人在,两位可能有话也不方便敞开说,这样吧,我先下楼听个曲儿,段舵主和雷三哥,你们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是为了赚钱,没必要把如此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你看如何啊雷三哥?”   韩汀想了想,便点点头:“你随意罢。”   “哈哈哈哈!那便好了!二位慢慢谈。”   彭员外站起身,段展眉便起来送他:“慢走。”   到了门口,彭员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段展眉回他一个极不情愿的眼神,招呼了门口站着的一个随从,在对方耳边低语。   地板下,左横秋可急坏了,两人在门口说话的声音他完全听不到,但是能推断出来,这彭员外是迫不及待要到寒凝斋去了!   他往楼下探了探头,刚刚在里边的几个人给卓应闲换过衣服化好妆之后便走了,还剩一个手下最后将房中检查了一遍,将烛火调至最暗,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人刚走过门口附近那张圆桌之时,左横秋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穿过了顶棚上那片竹板空隙,“啪”地一声,滴在了桌面上。   手下耳朵也很灵,立刻回头看。左横秋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执行任务这么多年,还从未犯过这等低级错误,今夜只身前来,确实失策! 第63章断绝   “咕咚”一声,彭员外吞了下口水,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在幽暗烛光中莹莹泛光的肩膀,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嗅着:“好香……”   就在他双唇几乎就要触到那如丝缎一般美好的肌肤之时,只觉得后颈突然酸疼,眼前巨大黑暗袭来,登时翻了个白眼就要往前栽。   一只手揪住他的发髻,拖死狗一般地把他往地上一拖,随即又对他狠狠踹了一脚:“呸!什么狗玩意儿!”   左横秋真实地往彭员外脸上吐了好几口吐沫,转身看见卓应闲的肩膀还露着,赶紧帮他把衣袍掩好,轻轻将他正脸转过来。   “阿闲?醒醒!”   卓应闲双眼睫毛轻颤,像是要醒却怎么也醒不来似的。左横秋当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从中取了一瓶嗅盐出来。   他此次来是为监听,怕弄出动静便轻装上阵,连兵刃都没带,所幸带了些可能会用到的一些药物,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吸了嗅盐,卓应闲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左横秋的脸:“左哥……”   房内焚香里掺杂着助兴的香料,比平日里用的那种味道更重,他一闻便闻了出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姓段的舍不得苗公子,把你弄来顶缸。你应该是中了软筋散。”左横秋扶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现在什么感觉?喏,先吃颗百解丹,或许好得快点。”   “头有点懵,浑身无力。”卓应闲接过药丸吞下,握了握拳,确实半分力气都没有,他一偏头,看见地上的彭员外,顿时皱起一张脸,真情实感地嫌弃道,“呕……”   左横秋蹲在彭员外身旁,解下他的腰带裤带,将他扒得只剩亵裤,然后在把他手脚全部捆上,又端起一旁酒壶,把那一整壶“加料”的酒都灌进了他嘴里,最后给他塞了一颗活血丹,再堵上嘴。   “叫你火力‘旺’上三天三夜,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说罢,他还将彭员外翻了个个儿,让此人乌龟一般趴在地上。   卓应闲见状,无声笑了笑,虚弱道:“一会儿发作起来,可有他受的。”   “活该!”左横秋不解恨地又往那人肋骨处踹了一脚。   “左哥,楼上情况如何?”卓应闲忧心忡忡,“你为了救我,会不会耽误了正事。”   左横秋眼睛一瞪:“开什么玩笑,救你就是正事儿,要是让你被这人碰一下,老聂能活剥了我的皮!”   接着又道:“你也别担心,我看他们今晚谈不出什么来,那个雷三哥我们应该见过,就是跟凌青壁一起去山上绑我们的,我看他这次有可能松口……没事,左右盯着清寒居就成,跑不了他们!”   “对了。”卓应闲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看外袍被人换过,吓了一跳,伸进里衣才摸到那纸条,松了口气,掏出来递给左横秋,“左哥,这是黑市入口,你去救汉哥吧,我叫石歧谢辉陪你们一起。他俩在侧门门房等你。”   左横秋接过纸条,担心地看他一眼:“要不你跟我走吧,留在这我不放心。”   “不行,我还得看着小笙哥哥和游萧。段展眉不会明目张胆动我,此后我也会更加小心。”卓应闲道,“还有,我从那李老板处打听到,独峪人像是要找什么金红砂,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倒不曾听过。”左横秋思忖着,却听楼上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房中桌椅倒了似的声音。   卓应闲催促道:“可能没谈拢打起来了,你快走!”   “等救出老聂,我们立刻回来找你,多保重。”左横秋冲他一点头,脚步飞快地跑到外间,翻出窗去。   卓应闲只觉得浑身困倦,疲惫地闭上眼,心道:“他一定会来的,我们还有端阳节之约呢……”   左横秋进了前院,以老杂役的身份示人,不敢走太快,边走边偷偷张望,在人群中看见了段展眉和韩汀,他们像是刚从元龙楼出来。   于是他有意靠近两人,便听见韩汀道:“独峪人肯定不能进黑市,他们一现身,我大哥一定会知道。不如明日你约上他们,我们三方见一面,若他们要的不是危险之物,我可以代为跟卖家商谈,能尽快装船发货。拖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段展眉一听大喜,拱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我与他们约定,立刻派人给你送帖。”   “送帖不必了,明日巳时正,你带人到这里找我。”韩汀给了段展眉一枚竹片,左横秋并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怕被人识破,不敢过分张望。   韩汀将东西递给段展眉后,便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左横秋也无意耽搁,退后几步,转向侧门方向。   只是他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孩童的嚎哭声,心里莫名一颤,扭头望向元龙楼。   、   寒凝斋里,卓应闲几乎又快要陷入沉睡,被游萧这一嗓子忽地惊出一身冷汗,听得头顶房间里轰隆隆尽是噪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放心不下,强撑着从床上起来,扶着一切能扶住的东西,慢慢往门口挪。   出了寒凝斋,他才发现,这楼里此刻竟一个段展眉的人都没有。   段展眉这是跟韩汀谈完了?到底结果如何?   “舅舅!舅舅……舅舅……我错了!”   游萧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撕心裂肺,卓应闲心中越发不安。   这孩子怎么会在上面?听起来小笙哥哥也在?   卓应闲扒着走廊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口,手脚并用地爬上楼,热得出了一身大汗,当他推开斜月斋大门的时候,几乎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面前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   房间里桌椅都翻了,地面一片狼藉,苗笙靠在一侧琴台处,面色泛红,唇角带笑,看起来漂亮得无与伦比,可游萧跪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哭得像个泪人。   “怎么回事?”卓应闲猛地扑过去,却因站不稳“咣”地摔倒在地。   苗笙本能伸手:“阿闲!你没事吧?刚刚我找了你好半天……”   他看着卓应闲身上正穿着自己那件梅花暗纹的外袍,顿时明白了一切。 第64章巧遇   聂云汉估摸着时间,算出自己大约在这铁皮柜里待了四天有余。   虽然被关在这里不便行动,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这几日来,外面也不是一直安静如斯,总定期有段时间,大约三四个时辰,会遥遥传来喧闹声。   声音低微得像是他自己的幻觉,若非这喧闹声屡次出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根据之前所了解的,待宵孔雀是夜里开放,白天闭市,聂云汉几乎能断定,自己正身处这黑市一角。   黑市入口出口一定看守严明,因此内部会防守相对松懈,况且精兵昼伏夜出,所以白天在内部值守之人,应该并非武艺高超之辈。   聂云汉还记起,这几日来,给自己送饭的人虽不说话,但脚步虚浮,动作拖拉,外家功夫都稀松平常,更遑论内家功夫。想从这里逃出去,或许并非难事。   倒是昨日给他送刀那人,脚步轻盈,气息浑厚,像是个练家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待宵孔雀来的,难不成是那某甲早就在此扎下的钉子?   或许因为有这颗钉子,哈沁才知道这里有他要买的东西。   看来是孔昙管理得当,坚决不许待宵孔雀内的商贩私下交易,否则哈沁也用不着在五陵渡虚耗如此多的时日。   时间点滴流逝,聂云汉确实也有些坐不住,除了记挂着与卓应闲的端阳节之约,他还担心左横秋几人情况和目前事情的进展。   在这种封闭黑暗的环境下,想逼疯一个人实在太简单。饶是聂云汉受过训练,能扛得住精神不崩溃,现在心神也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容易胡思乱想。   他反复思考踏入五陵渡之后的所有决定,最后结论是自己太过刚愎自用,以为事事能算在人前,到头来却被人牵着鼻子走。   左哥他们一定既忙着打探消息,又忙着找他,定会筋疲力尽,自己却只能干坐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他内心极度自责,想来想去,愤愤地一拳砸在铁柜上,“轰”地一声响,没出了气,倒把自己震了个头晕耳鸣。   若义父知晓此事,定会觉得我太没用吧!   聂云汉摸出在怀里捂热了的那把匕首,此刻觉得这玩意儿不像是来帮他的,倒是像来害他的。   那人没给他这东西之前,自己尚能维持平心静气,自从拿到这个,仿佛便成了修行多年的鲤鱼,只等那龙门出现,好纵身一跃。   谁知“龙门”却迟迟不来了。   先前他自愿做人质,是为了能打探更多的线索,现在发觉干耗下去无意义,想走却暂时没了机会。   大约一日有余,再没有人过来送过吃喝,他一直伺机而动,此刻却白白消耗着热情。   到底出了什么岔子?那孔昙就不怕自己饿死在这儿?   越是有期待,心思越容易不安稳,这种望穿秋水的感觉就像无数蚂蚁噬咬着他的内心,令人坐立难安。   聂云汉拔下头上发簪,摩挲着上面那浅淡的芍药花纹,想着这是卓应闲用心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想着他雕刻这花纹时的神情和希冀,那焦躁的感觉神奇地缓缓褪去,只剩下满心甜蜜。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好,心口是满的,再不会空空落落,不管做什么,都有了盼头和意义。   聂云汉想,若是此事能得善了,若我能以自由身活下来,一定去寻阿闲。下跪求饶也好,刀山火海也好,求他原谅自己现在的故意疏远,反正自己是不要脸了,撒泼打滚也要纠缠他。   正当他想得出神之时,外面传来一丝动静,像是大门打开的声音。   来了!   聂云汉将发簪插回头上,把湿漉漉的外袍套好,蹲在了那一角小铁门边,屏住呼吸——   来人将小门打开,循例先伸手进来拿出要替换的水罐和尿罐,原本这两个罐子会被放在门边,弯腰就能看见,可是这次他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摸到,于是便把胳膊伸进来一些,四下摸索。   聂云汉一把攥住他的小臂,反向折了过去,用力一拧!   “啊!!!”那人吃痛,尖叫起来,“聂云汉!别跟老子玩花招……放开我!”   听声音,这不是昨日送匕首来的人,聂云汉笑道:“就是要跟你玩花招,我还等得不耐烦了呢!”   外面的那人手臂被反拧,为了减轻疼痛,身体本能地顺着那力道也扭出一个怪异的姿势,可这并无济于事,接下来一个温热、坚硬而又锋利的东西贴上了他那被折过去的手臂,跃跃欲试地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   “干你娘!放开我!”那人嗷嗷大叫,“你怎么会有刀?!啊,嘶……疼疼疼!”   “知道疼就麻溜点给我开门。”聂云汉扭着他的手,拿匕首在他手臂上时重时轻地划着,“你没有刺青吧?不然我给你画一个?画什么好呢?不过要我说,这刀可不怎么样,忒钝,要是给你画个武松打虎,啧,你想想,老虎身上多少道?一刀一刀又一刀……要不先给你画个王?” 第65章诈降   向羽书整个呆了:“他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聂云汉心道,不愧是“灵翅”训练出来的人,连我都没听见这声响。   他俩一边仰着头看两侧动向,一边去摸手边的刀,只听“扑通”一声,低头看时,竟是那无名之人跳进水里去了。   不知他如何逃生,聂云汉也无心追他,因为这人一动,原本还待命的两侧弓箭手此刻纷纷放箭,箭雨漫天落下,“叮叮咣咣”把这小船扎成了刺猬。   聂云汉和向羽书挥刀挡箭,倒也发现这些人放箭的目的以震慑为主,便知他们其实还是不敢伤到自己,胆子也大了起来。   “羽书,划船,我掩护你!”聂云汉看前方已有船只追来,打算迅速后退。   向羽书一点头,坐在船尾卖力划桨,把船儿划得飞快。   两侧山壁之上,弓箭手见这两人竟还不知束手就擒,又来一波箭雨。   聂云汉站在船上,把刀几乎挥成一团银色的光,挡在向羽书之上,护着他不受箭矢威胁,自己却险些中箭,被箭头划破了右臂衣裳。   向羽书担心喊道:“汉哥,你怎么样?!”   “没事,破了点皮,快划!”聂云汉看了看右臂上侧的伤,不以为意,他抬头环视两侧挂在山壁上的弓箭手,本以为只要他们划走这帮人就没法追,没想到这几个人竟如猴儿似的,荡着长藤跟着他们紧追不舍!   向羽书也看见这阵势,连连咋舌:“这帮人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像我们的风格。”   “你也看出来了?孔昙他们三个出身‘灵翅’,其实是韩方很久之前成立的一支先锋暗杀队,后来死伤太重才取消的。咱们‘赤蚺’不过是他第二个想法而已。”聂云汉见后方追船来得甚快,焦急地拿刀敲了敲船边,“还能再快点吗?咱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不敢真下杀手。”   “我已经……尽力了!”向羽书脑门汗如雨下,“真要命,要是带了铁伞就好了,谁知道这里竟还有弓箭手!”   小船只有两支桨,后面追来的船比他们这个大了至少两圈,上面能站五六个人,还余四人八支桨,划得自然比他们快了几倍。   聂云汉看这阵势,也知此次敌众我寡,难逃一劫,不由改变应对策略:“算了羽书,别跟他们硬碰硬。既然你们从进了入口就被盯上,他们也一定做了充足的准备在这守株待兔,咱们逃不掉的。”   “啊?束手就擒吗?”向羽书回头看看追来的船,不甘心地继续卖力划桨。   “石歧谢辉战力不足,戴爷他们恐怕也已经被抓了。再说,就算咱们能打过面前这拨人,能顺利逃出山里吗?”聂云汉目光紧紧盯着两侧那群“猴子”,时刻准备抵挡他们的箭雨,沉声道,“先假意投降,再徐图后计,好在他们不是真要咱们的命。”   “两次全军覆没落在他们手里?”向羽书恨恨道,“太憋屈了!”   聂云汉心里也着实郁闷:谁说不是呢……就算赤蚺与灵翅势均力敌,自己人仍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   不过他还是安慰道:“战略性诈降,不必在意那么多。况且也不算全军覆没,左哥还在外头,风姐带着游萧也会提高警惕,见我们久久出不去,她一定会走。”   向羽书点点头:“这倒也是。”   聂云汉蹲下来,认真看着向羽书:“提前跟你说声,回头汉哥要是撇下你跑了,你千万沉住气。今天我必须去救你闲哥哥,你若走不掉,一定安心配合孔昙他们,乖乖当个俘虏,保存实力。”   也就是面对向羽书,他才特意做这番解释,怕孩子过会儿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被人抛下、从此开始怀疑人生那就坏了,要是左哥他们,聂云汉一句都不用多说,双方自有这种信任。   向羽书突然犹豫,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卓应闲中了软筋散的事儿告诉聂云汉,而后一想,反正汉哥都要去救闲哥哥了,说这事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汉哥更着急,暂且不说好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明白!”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借着向羽书的遮挡,把“鳃”卷成一团掖进腰带里,这玩意本就由皮革制成,只有右眼上方那块“传影镜”是珍珠铁所制,折叠起来只有一寸见方,非常轻盈。   之后他便站起身,看着几乎已经追到近前的那条大船,“咣当”一声扔了刀,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麻布巾冲对面晃了几晃:“兄弟,有话好说。”   向羽书抬头看他汉哥笑得那副没皮没脸的模样,心里不由翻了个白眼,心道诈降也不用这么谄媚吧,没眼看了都! 第66章折磨   绿绮琴一隅,一间狭窄逼仄的柴房中,传来鞭子抽在人身体上的闷响和受刑人一下下忍痛的闷哼。   屋内点起了一堆柴火,熊熊火光映在段展眉的脸上,将他阴郁桀骜的面孔勾勒得更加可怖。   他穿了一身素白,衣服被溅上了星星血点,此刻累得满头大汗,才喘着粗气将鞭子扔到一侧桌上,随从立刻奉上帕子。   “没想到你竟然这般铁齿铜牙。”段展眉擦着汗,“从未有人能在我手下撑过这火炙之刑,你这细皮嫩肉的,骨头倒也硬。”   他看着对面的人,脸上挂着阴森笑意,见对方没有半分回应,不由自嘲地低笑一声:“其实你说不说也都没什么所谓,昨日在你房中搜出那昏睡的老奴我便知道,我与雷三当家的会面已经尽数让赤蚺听去了——原本我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对付孔昙和哈沁,这倒是给我提供了新的机会。”   柴火烧得哔啵作响,对面的人双手被铁链拴住吊了起来,发髻散乱,盖住了脸,此刻他被烤得汗流浃背,薄薄的衣衫湿透,紧贴着泛着血痕的皮肉。   他脚上没有穿鞋袜,曾经纤细白皙的双脚此刻布满伤痕,站在烧红的火炭之上,双腿微微发着抖。   此刻他垂着头,静静听着段展眉说话,尽管遭遇酷刑,却仍在刻意控制自己的呼吸,不露一丝慌乱。   “我与赤蚺本无过节,今日了结哈沁之事后,咱们就能相安无事,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段展眉倏地收了脸上的笑意,眉目间尽是戾气,“谁知你们偏不放过我,连我唯一珍爱的笙儿都要夺走,既然这样,那我也让你那情郎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他拿了一旁桌上的酒壶,拔开塞子闻了闻:“唔,真香!卓公子,烤了这么久的火,你渴不渴?我这里有上好的烧酒,给你来一口?喝下去,肠穿肚烂,七窍流血,你说你的情郎见你这副模样,他还会不会喜欢你?”   听到“情郎”二字,被严刑拷打的青年嘴角虽渗着血,却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看来真得让你再尝些厉害的!”   段展眉正要向前走去,旁边有手下推门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的脸上顿时绽放扭曲的笑容:“来得倒是巧,就让他们做一对绝命鸳鸯吧。”   、   聂云汉被时雨带进了绿绮琴的正堂,也是这里最大的一个厅,名叫宝篆厅,此厅美轮美奂,环境高雅,只有招待官员和贵客时才会开放。   此时厅内四处挂着白布,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模样,四侧摆着落地的烛台架,无数支蜡烛全部点燃,将这大厅映得灯火辉煌。   堂前停着一个华丽的楠木棺椁,棺盖没有盖上,苗笙躺在里面,面色平和,脸颊上仍有些微红晕,似乎只是沉沉睡着。棺椁一角撑着一杆巨大的引魂幡。厅门四敞大开,晚风吹了进来,将引魂幡吹得徐徐晃动,这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凄凉。   聂云汉与苗笙相识不久,知道这人脾气虽有些怪,但本质性情单纯,待人也至真至诚,着实不该有此下场。   此情此景,他心中不免唏嘘,替苗笙觉得不值。   聂云汉环顾宝篆厅一圈,回头看着时雨,厉声道:“我的人呢?!”   “莫慌,云闲公子很快出来。”时雨话音刚落,便听到侧厅门口处传来“哗啦”“哗啦”锁链的声响,他便笑道,“喏,这不来了。”   聂云汉拔腿便跑,他身形一动,时雨身后的若干手下突地将他围了起来,齐刷刷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时雨好整以暇道:“聂公子还是稍安勿躁吧。”   聂云汉顾不上理他,止住脚步,眼睛紧紧盯着侧门,他许久没有这么紧张过,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先从那门里出来的,是段展眉,他腰上挎着刀,右手里拉着一条极粗的锁链,锁链大半滑在地上,摩擦出“格楞楞”的声音,听得直让人背后发冷。   段展眉见了聂云汉,得意地冲他道:“终于得见阁下真容,跟画像倒是一致,果然一表人才,也不枉卓公子对你痴心一片。”   说罢,他回头看了侧门里一眼,使劲拽了一把那锁链,喝道:“出来啊!”   锁链那头牵出一个踉跄的身影,那一刹,聂云汉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卓应闲只穿了里衣和裤子,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沾满鲜血,紧紧贴在身上,暴露出浑身上下无数鞭打过的伤口。那原本挺拔如翠竹的身姿,也因为受伤而微微佝偻着,像极了一条不堪重负的杨柳枝,颤巍巍地站在那,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他散落的长发中依稀露出一只眼,是那可爱的猫儿眼,此刻闪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却还努力地冲聂云汉弯了弯眼睛,像是笑了。   锁链声复又响起,卓应闲突地往前一探头,跌跌撞撞走了几步,长发散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半张脸肿了起来,方才被头发挡住的另一只眼肿得几乎睁不开。然而更让聂云汉心碎的是,他那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此刻正箍着一个一掌宽厚实的铁颈环!   坚硬黝黑的铁颈环,将卓应闲脆弱纤细的脖子整个包裹起来,上面拴着锁链,那锁链每动一下,那脖颈仿佛就要被扯断似的,被迫向前伸出一分。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努力睁大眼,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状,轻轻嚅动嘴唇道:“汉哥……我……我没事……”   他浑身上下疼得难受,脚上伤口更是扎心的疼,每走一步都像走在钉板上,整个人虚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句话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可聂云汉听见了。   他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眼眶发酸,心口处像是爆开了,一股液体涌上喉头,嘴里全是铁锈味,怒吼道:“阿闲!” 第67章焚心   聂云汉下意识地揽住身侧这个向下坠去的身体,触手却感觉到湿黏的血液,顿时五内俱焚,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他甩开右手里攥的锁链,一脚将奄奄一息的段展眉踹了出去,夺过卓应闲手里紧紧攥着的刀,看都不看就向四周抡去。   “阿闲……”他不知道是谁砍来刚刚那一刀,连替卓应闲报仇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是把这里的人杀光,可他却没有时间恋战,“阿闲,你应我一声……”   “汉哥……”怀里的人喃喃道,“抱歉……”   聂云汉的眼倏地红了,他搂紧了卓应闲,发疯一般地抡刀砍人,向门口冲去。   段展眉被时雨等人七手八脚地接住,稀里哗啦解下了脖子上的锁链,咳了好几声,喘着粗气道:“别……别放过他们!”   时雨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那帮人更肆无忌惮地举刀冲过去,他们就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聂云汉许久没有陷入过这样的苦战,他护着卓应闲,用自己的右侧身体迎敌,已经落下无数刀伤,好在伤口都不算深,还可以忍耐,而他的眼前是花的,心口是疼的,耳力似乎也出了问题,出了自己面前的兵刃相击之声,竟听到别处也有打斗的声音。   卓应闲似乎完全晕过去了,连原本攀着他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聂云汉要是不搂紧他,他一准会被摔到地上。   “阿闲!你别睡!看着我,你看着我!”聂云汉顾不上偏头看他,只能一边砍人一边不停说话,同时还尽力往门外走,“你怎么不听话?嗯?你要是我手下的兵,我定要把你军法处置,以后再不让你跟我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聂云汉忽然觉得,挤过来的人少了许多,那门口原本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此刻却好像变空了。   接着,一声尖利的鹩哥哨声划过长空,聂云汉不禁怔了一怔。   羽书?   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错觉?   “汉哥!闲哥哥!”向羽书的身影出现在宝篆厅的门口,跟在他身后的居然是凌青壁!   那人抱着刀,笑得特别讨厌:“上回你的小美人为了给你报仇捅了我一刀,我这伤还没好利索,竟然还得来救你们,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俩的。”   “废话少说!还不赶快动手!”聂云汉回头,用刀指了指段展眉和时雨,“这两个先留着命,其他的随你们处置!”   向羽书看见卓应闲的惨状,已经怒火中烧,不等聂云汉开口,已经冲了过去。   凌青壁懒洋洋地抽刀出鞘,加入战群,他见了时雨,咧嘴一笑:“手下败将,又见面了?!”   聂云汉“咣”地扔下刀,打横抱起卓应闲,快步走到侧厅里,见那里有一张软榻,便将他轻轻放下,这人后背受了伤,此刻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不敢让他平躺,只能让他侧着身子。   “阿闲,你醒醒……”聂云汉把自己外袍解下,披在卓应闲身上,握着他的手,眼前一片朦胧,“援兵到了,咱们没事了,睁开眼看看我。”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发看不清卓应闲的面容,拼命揉眼睛也没用。   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怎么哭了?”   聂云汉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了,他把头埋在卓应闲身前,剧烈地呼吸着,浑身抖得厉害。   卓应闲摸着他的头发,气若游丝:“我刚刚……就是歇一歇……养养力气,别担心。”   “好,好!我不担心……”聂云汉抬起头来,恍若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侧厅里没有点灯,窗口映进来一抹月光,照得卓应闲的脸越发苍白,一只眼睛里波光粼粼。   聂云汉拨开他额前乱发,抚摸着他光洁的额头,喉头哽得话都说不完整:“阿闲,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卓应闲努力勾了勾唇角,“没过……子时,就……就不晚。”   听了这话,聂云汉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涌了出来,这辈子他什么都体验过,唯独心疼这种滋味,全因卓应闲一人而尝,此番尝得更是痛不欲生。   他摸索着解开外袍袍角束起的小布袋,掏出那已经被挤扁了的粽子,脸上笑着,眼泪却又涌了出来:“说话算话……我带了粽子,你要不要尝尝?可惜没来得及给你买生辰礼物。”   “没关系……我骗你的,今天不是我生辰……怕你不来。”   聂云汉失笑:“小狐狸!放心,只要答应你的,我绝不食言。”   卓应闲挤出一丝笑容,偏头看向他手里的粽子:“什么……馅儿?是甜……还是咸的?”   “甜的,红豆大枣。”   “唉……”卓应闲缓缓眨了眨眼,“我喜欢……咸的。” 第68章阳气   聂云汉被他这话一激,心脏登时跳到了喉咙口。   “你……什么意思?”他哽了片刻,艰难问道,“你要……走?”   “……我能走哪去。”卓应闲恹恹道,“还得指望你帮我救师父。”   随即他又瘪了瘪嘴,郁闷道:“看来还是还不清。可我这条贱命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你也看不上眼,那便只能等来世再报了。”   聂云汉自然看得出卓应闲想要拿捏自己,像是非要逼自己说出他想听的那句话,也知道自己步步后退让对方难受,心中酸疼得不行。   这左右为难、不上不下的感觉令他生生憋出一股怒火来,他忍不住轻轻捏住卓应闲的下巴,强迫对方看着自己:“小狐狸,你可真会戳我心窝子。”   卓应闲眼里蓄了泪,眼角泛红地望着他,心里却想:戳的就是你,戳得你忘不了我,戳得你要生要死都同我在一处,堂堂七尺男儿,就不能潇洒一点么?!   聂云汉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气又疼,压低声音,口吻却是凶的:“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以后别再拿这种话折磨我。”   “你若心中没我,我能折磨得了你么?”卓应闲低声道,心里委屈得不行。   明明就是互相喜欢,为什么一再避让?   他抚摸着手腕上那条五彩绳,垂着眼继续道:“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我不过也是效仿你罢了。”   聂云汉舔舔后槽牙,气笑了:“效仿我?”   卓应闲不想再拐弯抹角,挣扎着要坐起身,聂云汉按住他的手,皱眉道:“你且安生一会儿吧!”   “要你管?!”卓应闲气呼呼地抽出手,非要起来。   “只要你一天还跟着我,我就有权管你!”聂云汉嘴上强硬,但实在拿他没办法,也只能扶着他坐起来。   见他歪歪斜斜没个力气,后背有伤又不能靠墙,聂云汉无奈,只好坐在他左边,将人搂到怀里,叫他左肩靠着自己。   卓应闲没有半分推拒的意思,顺从靠过去,但仍是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换了别人我也这样照顾。”聂云汉欲盖弥彰,“只要是我的人,我都会好好看顾。”   “是么?”卓应闲阴阳怪气,“聂千户的‘人’还挺多。”   聂云汉沉默片刻,才道:“阿闲,你以后都要这样和我说话吗?幼稚不幼稚?”   怀里人半晌没吭声,片刻后气息却急促了起来,聂云汉低头一看,见他竟流了泪,顿时又开始自责。   阿闲受了伤,浑身不舒服,自然心里也堵,若要无理取闹便随了他去,怎么能这么说他?   况且是自己先撩拨,后避让,白白晾着对方满腔真情,所以是哪里来的脾气,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欺负人?   “别哭,是我说错话。”聂云汉抬手去给卓应闲擦眼泪,却被对方避开,只得柔声道,“我……”   “你义父救了你一条命,你为了给他报仇,拼起命来不管不顾,不等于就是要把这条命还他么?”卓应闲带着浓重的鼻音,靠在他怀中低声道,“我效仿你,怎么却还成了我的不是?”   聂云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错了,这件事咱们揭过好么?早也答应过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看我这次不是规规矩矩的?”   “哼,你倒是听话。”   “那可不,除了爹娘和义父,我也就听你一个的。”聂云汉哄道,“不生气了,生气伤身体,嗯?”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爹娘身体力行,教你什么叫做忠诚,你也说要对自己忠诚。”卓应闲发现,不管自己怎么明示暗示,对方总有办法躲开,心里焦躁得不行,便也不想再兜圈子,伸手抚上聂云汉的心口,扬起脸来看他,目光幽怨,“你的心明明喜欢我,可你为什么要骗它?”   “我……”聂云汉没想到卓应闲竟然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听了这话,心里麻酥酥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脑海里那些想法,未免太矫情,实在说不出口。   “我也没想过会喜欢你,但现在知道喜欢了,就不想欺骗自己。”卓应闲轻轻咳了一声,“人一辈子能自己争取的东西不多,有了机会就要紧紧抓住,我向来如此,若你觉得我在逼迫你,让你不情愿了,那我就到此为止。只是我弄不明白,我们既是两情相悦,又为何畏缩不前?” 第69章设想   卓应闲不由一怔,聂云汉虽不怎么常提起这个义弟,但凡提起,语气中都透着关心,于是也不由替他焦急:“那我们还不快些去找他?”   “再快能多快?平野住在归梁府,距五陵渡少说也有七日脚程,这还是不眠不休日夜快马加鞭才能到。况且哈沁又不是只有一支人马,若我猜测的是真的,想必他早已下手。”   方才想通金红砂的关窍所在,聂云汉立刻就想到了关平野,心中确实是担忧的,但担忧也无济于事,就算自己赶到,恐怕也晚了一步。   “但无论如何,咱们也得过去看一眼吧?”   “那是自然,此间事一了,立刻上路。”不知道聂云汉突然想到什么,似有些走神,握着卓应闲头发的手也停了下来。   卓应闲伸长胳膊去握他的手:“汉哥,你别太担心……”   聂云汉回过神来,掌心摩挲着他的手背:“嗯,这我明白。其实就算哈沁派人过去,平野也未必会出事。他家中有义父设下的机关,比你在棠舟府所见的那处更为精妙,万一出事,机关可以抵御一部分袭击,他可以躲进地窖。地窖也被改建过,以竹管引了井水进去,存了很多肉干粮食,定期更换。那地窖坚固得如同堡垒一般,就算没有敌人,遇上个地动天灾,进去躲上个把月都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平野真的不幸被抓,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哈沁要抓他是为了用他,应该不会伤他性命,就如同你师父一样。左右我们都要去救人,到时一起救出来便是。”   “那便好了。”卓应闲刚刚虽是那样安慰他,但其实也觉得这种安慰徒劳无功,听他这么说,也松了口气,只不过转念一想,神色突然变得紧张,“独峪人要金红砂炼珍珠铁,要懂制造机关火器的关平野,还要精通外丹术的我师父——看来你当初推测得不错,他们真的要对大曜下手!”   “独峪狗贼亡我大曜之心未死,他们绝不会只满足于目前的和谈。只不过我先前只以为他们是要研究普通火器,而没想到他们垂涎的是我义父的设计。”   “那些都是单兵装备,即便造出来,又能提高多少战力?你也说了,不管是‘翅’还是‘鳃’,都是应用于侦查,短兵相接时作用并不大。”卓应闲不解道,“我军百万雄师压境,就算对方每个人都配了‘翅’,那不也都是活靶子么?”   聂云汉苦笑:“你看到的只是赤蚺用的装备,义父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实现,只画了图纸给平野保存。单拿‘翅’来说,赤蚺用的只是最稳妥的装备,飞也飞不远,主要还是靠滑翔,很难掌控方向、没有攻击能力——可在义父的设想中,若能给‘翅’加上动力,免于人手操控,就可以给穿戴‘翅’的士兵配备连发火器。”   “就如风姐的连发弓,若箭头不带毒也不带麻药,而是加装炫空雷一类的东西,射到地面就能炸出一个大坑,你说地面的军队该如何抵御?就算能把飞着的士兵射下来,也免不了炫空雷落下不是?”   “可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卓应闲眉头紧皱。   “对,这些想法还有不成熟之处,比如可以给士兵穿甲,但那‘翅’的载重能力就要提高,这样就要改进动力装置,可明显机械所能提供的动力很难满足这一点。针对这些问题义父皆在考量,所以一直没能付诸实施。可独峪人不管这些,他们能训练八到十岁的孩子冒充平民出来暗杀,还会管士兵的死活?”聂云汉冷笑道,“咱们想平安活着的人,打不过那些想玩命的。”   卓应闲没上过战场,想象不到聂云汉所说情形的十之一二,但光想想如游萧这般年纪的小孩居然被训练着去杀人,就不禁后背发凉。   他喃喃道:“独峪狗贼……真是恶魔!”   “方才我说的这个只是单兵作战武器,但义父设想的火器并不止这些,还有更为大型的机关火器,若是真被独峪人造出来,我担心……大曜再无一战之力。”   “什么东西有如此威力?”卓应闲愕然,“就算要两败俱伤,我们又怎会沦落到没有一战之力的地步?”   烛光下青年的头发泛着温润的光泽,聂云汉拿着梳子,轻轻帮他梳理:“那些图纸我也看不太懂,但听义父说过,里面有一种铁皮战车,用机关驱动,再以磁石引导,根本不用人驾驭,其自身重量过重,非人力所能阻挡。这种战车里装满机括发条控制的霹雳炮,若是冲入兵营,我方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重创敌方大军。而且,战车在地面行驶,严格说来,比‘翅’要好造多了。现在他们抓了你师父,如果不用霹雳炮,改用他的神炉火……”   他没再说下去,这画面卓应闲自然能想象得到,毕竟师父那次把清心观轰上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若是加大剂量,顷刻间夺去上百人性命不在话下。   如果这种战车不止一辆,而是十辆、百辆,将己方兵营重重包围,空中再辅以穿了“翅”、携带炫空雷的士兵,那几十万大军又有何用,还不是瞬间变成飞灰!   沉默片刻,卓应闲问道:“此物如此威力非凡,为何不能在大曜军队中推行?”   “义父曾与韩方提过,毕竟要制造这样的战车,需要耗费大量金银,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须得经过反复试验,那花费简直是个无底洞,自然需要通过兵部去问朝廷要钱。” 第70章僵局   自小到大,卓应闲还没能一觉睡到这个时辰,现在大家都忙成一团,他倒好,不仅蒙头大睡,还拖累着聂云汉不能去忙正事,此刻心里别扭得很。   聂云汉看出他在想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你是伤号,昨晚睡得又晚,多睡会儿是应当的。睡好了也能尽快恢复体力,现在怎么样?有力气了吗?”   卓应闲握了握拳,那软筋散已经解了,此刻虽然还有点虚,但应该只是受伤造成的:“嗯,我没事了。”   门外又传来左横秋的声音:“羽书,怎么在这儿站着?干嘛不进去?”   向羽书声音讪讪:“汉哥跟闲哥哥说话呢,我不敢……”   “臭小子,还不快滚进来!”聂云汉冲外边吼。   向羽书惴惴不安地跟在左横秋身后,拖着步子进了这侧厅。   聂云汉兜头把他写的那几张纸扔在他脸上:“别告诉我你写的是独峪文!字如其人,将来帮你定亲,叫人看你这一手字,准以为你是个丑八怪,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这有什么,提前相看不就行了。”向羽书嘟嘟囔囔把纸捡起来,“你可真能掰,连这都能跟娶媳妇扯到一起。”   “忠言逆耳,总之,以后每日写一页纸,每七日一交,若有事当天不能写,自己找时间补,七天我要看到七页。内容从《论语》开始写,四书五经轮一遍之后可以抄兵书。”聂云汉弹了弹向羽书的脑门,“再不念点书,你脑子都变石头了。”   向羽书欲哭无泪:“汉哥,你还是打我军棍吧,每天五十棍成么?”   “你要再跟我讨价还价,就每天五十军棍,外加两页大字。”聂云汉眯了眯眼,神色犀利。   “向小笨,你是得多念念书,要不然回头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左横秋笑嘻嘻地调侃他一句,看向卓应闲,爽朗道,“阿闲,你好些了吗?”   卓应闲连忙道:“好多了,今日若有行动,我可以一起……”   “你一起个屁!”聂云汉瞪圆了眼,看看卓应闲,又看看向羽书,“身上有伤的给我养好身体,脑子有伤的给我养好脑子,我手下不要老弱病残,听见了么?!”   向羽书和卓应闲,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耷拉着头,异口同声地拖着长音:“听见了……”   左横秋坐在床榻対面的扶手椅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偷笑。   老聂日常训孩子,现在又得日常训媳妇,忙啊。   卓应闲偷眼看着聂云汉威武霸气的模样,心里有种异样的甜蜜。   这人温柔的时候像一朵云,怎么搓圆捏扁都行,叫人忍不住想逗弄,现在硬气起来,男子气概满溢,让人觉得可靠又安心。   真是越看越欢喜。   聂云汉打发向羽书去打水给卓应闲洗漱,然后坐在榻边,対左横秋道:“左哥你来得正好,我跟阿闲方才说起,有些怀疑昨日你去监听韩汀和哈沁的见面,恐怕是中了段展眉的圈套。你细想想,他们说话是否有异样?”   左横秋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反复思考片刻,谨慎道:“单从谈话内容听来,合情合理,当时我并未觉得有异样。但你们这么一提,加之昨夜韩汀哈沁并未有行动,这看起来确实像在故布迷阵。”   “无妨,等一会儿叫凌青壁来,我们再做商议。”聂云汉又问,“段展眉什么都不说,时雨呢?対他可用不着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不过这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左横秋嗤笑一声,“想必段展眉也能想到,若是被咱们撞上,时雨这小子耐不住拷打,定会什么都秃噜出来。”   聂云汉若有所思:“段展眉此人心思极深,即便他料不到此刻落了下乘,说不定也提前做了多手准备,即便他从水貔貅带来的手下都被控制,可能也有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人私下为他办事。尤其眼前这个情况,段展眉此刻不慌不忙,像是胜券在握,他一定是另有安排,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人替他打探、传递消息。若我们能找到此人,说不定可以设个陷阱。”   “昨夜我们把水貔貅的人关起来之后,便将那些被段展眉软禁的小倌、姑娘还有些杂役丫鬟们放了出来,风姐、羽书和我细细查探过,这些人都不会功夫,也相互能确认対方是绿绮琴的人。”左横秋道,“要是从里边查暗探,那可不容易。”   聂云汉点头道:“绿绮琴平日里实为段展眉把持,即便不是为他所用,也有可能替他通风报信,符合这个要求的人不少,实难筛查,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要不……我去问问萧儿。”   卓应闲在一旁静静听着,忽然神色一凛,猛地抓住了聂云汉的手腕:“是廖管事!前日我从微雨小筑出来,就是他向我洒的软筋散!如果估计没错的话,他一定是段展眉的暗线!”   软筋散药力发作很快,那时卓应闲刚吸进去药粉,就觉得头晕目眩,幸好他记得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那便是廖管事抿唇得意的笑。 第71章希望   聂云汉目光锐利,不仅发现左横秋神色有些飘,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眼神也不对。   尤其向羽书,傻孩子一眼一眼看左横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聂云汉立刻心中有数,也不问向羽书,直接看向左横秋:“左哥,怎么了?”   那晚没发生什么,卓应闲倒也不怕聂云汉知道,而是不想让他知道。   这些糟心事儿只会给他添堵,他还得为了顾全大局,压着火不去动段展眉。   聂云汉不是嗜杀的人,他对杀孽看得很重,卓应闲能看出来,除了对独峪人下手狠戾,他对别人都会手下留情。   但是要是把他火拱起来,还要他克制着自己,这无非是一种折磨,卓应闲不想让他受折磨。   可偏偏自己什么都不能说,毕竟在那种情境下,他不该在场。   万一话没编圆,聂云汉听出破绽,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卓应闲可没把握他能瞒过对方。   左横秋心领神会,开口道:“姓彭的惦记苗公子不知道多长时间,这次段展眉有求于他,他就提出要求,要以苗公子做交换。”   游萧在一旁插嘴道:“那个姓彭的特别恶心,每次看见我舅舅都来搭讪,舅舅最讨厌他了。”   “段展眉竟然答应了?”聂云汉皱了皱眉。   “表面上答应了,估计段展眉准备了后手糊弄他。”左横秋道,“就算糊弄不了也无所谓,反正他想见韩三爷这事儿已经成了。那姓彭的也够傻,以为真的能得偿所愿,进了段展眉给他准备的厢房。”   卓应闲静静听着,心里暗暗有些难受。   彭员外不是傻,而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段展眉有多看重小笙哥哥,两者相较,他笃定段展眉会选择利益。   “说来也巧,那厢房就在段展眉和韩三爷见面的厢房楼下,我潜在那间房的屋顶监听他们二人谈话。临走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姓彭的那嘴脸,就把那房间里加了料的酒全给他灌下去了。”   左横秋说到这儿,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还给他塞了一颗活血丹。”   戴雁声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微微有点开裂:“那他岂不是……”   “哈哈哈哈哈!”万里风在一旁突然狂笑起来,刚想说话又反应过来,捂上了游萧的耳朵,“那人昨天我查人头的时候见了,还在那房里躺着,半死不活的,下边那小兄弟精神得不行,恐怕到现在还“站”着呢。左哥你真是手够黑的!”   聂云汉想象那场景,也觉得好笑:“人还留在这儿就好,一会儿把他找出来问问。”   凌青壁此刻咂么过味儿来,浪笑着对左横秋一竖大拇指:“哥们儿,有想法,在下佩服。”   向羽书还有点茫然,戴雁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孩子脸登时绿了,手放在桌下,感同身受般地捂住自己的要害:“这都快两天了……得多疼啊……不得坏了?”   卓应闲见左横秋这么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便放下心来,跟着一起笑了笑,道了声“活该”。   嬉笑过后,聂云汉看向凌青壁:“依在下愚见,段展眉意在待宵孔雀,他正是想让孔先生去救韩三爷,顺便一网打尽,这个陷阱我们不踩也得踩,避无可避。不如请孔先生来一趟,探探段展眉的口风。”   凌青壁听了,面色有些犹豫,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左横秋从旁道:“昨夜审那姓段的,他的确是要求见孔先生,想必是另有设计。”   “这位孔先生真怪。”游萧早就吃好了饭,坐在万里风身边发着呆,这会儿突然开口,“韩先生既然是他的兄弟,他怎么到现在都不露面?”   向羽书听了,立即道:“对啊!要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出事,汉哥一定会赶过来救我们!”   卓应闲心知其实是聂云汉想见孔昙,应该是惦记着凌青壁曾经提到过的那卷画像,便也帮腔问道:“是不是孔先生有什么不方便?可现在韩三爷的命都拴在他身上,他要是不出现,我们要从彭员外嘴里挖线索,或者满城找人,少不了要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白白浪费时间。” 第72章出气   聂云汉见到彭员外之时,此人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寒凝斋的床上。   根据廖管事的说法,当日段展眉见到他的情况,心中鄙夷,口中称快,也没替他叫郎中,只是打发人到彭员外府上送信称这几日有要事要谈,暂留绿绮琴。   彭员外的家人深知其本性,也并未多言。   因此这人一直被扔在那元龙楼寒凝斋里无人搭理,甚至都没人替他松绑,他重要部位持续鼓胀,亵裤濡湿一片,身体被药物催得神魂颠倒却又难以纾解,像一把被拉到极满却一直没能射出箭去的弓,体力严重虚耗。   廖管事昨夜去瞧他的时候,眼看着他已经神志不清,才叫人把他抬到床上,好歹给他盖了被褥遮羞。   但廖管事怕他为了消除体内燥热做出什么下三滥的事,并未敢给他松绑,只打发年长的杂役给他喂了点水,免得这人在耗死之前先被渴死。   “辛苦了。”聂云汉冲廖管事一点头,顺手拖了个绣墩坐在床边。   向羽书见他拿了一截皮筋儿在手里绞来绞去,顿时有点心惊胆战。   廖管事陪着笑点头哈腰:“应当的,应当的,几位爷先忙,小的出去了。”   左横秋站在门口,目送他出了元龙楼的大门,才把厢房门关严,回到聂云汉和向羽书旁边。   彭员外浑身炙热,又肿又疼,眼前几乎冒了雪花,恍若身处火山地狱,他觉察到有人来,便艰难张开嘴,:“救……救命……”   聂云汉对向羽书一甩头:“去给他放点血。”   向羽书一怔:“放、放哪……”   “爱放哪儿放哪!”聂云汉“啧”了一声,“瞅人家这难受的,放点血出来舒服舒服。”   “这样也行?”向羽书掏出匕首,半信半疑地过去。   左横秋在旁边抽着烟斗笑:“都成这样了,必然是热毒内蕴,血络不通,你就帮他疏通疏通。”   向羽书嘟囔着:“你俩就蒙我吧!”   彭员外感觉到有个人坐在自己身旁,以为是要给他松绑,极为艰难地侧着身往人身边凑,谁知道下一刻,便有有尖锐之物次第划过他一只手五指指尖,疼得他顿时一嗓子叫了出来。   “啊啊啊!”彭员外满脑子的混沌被这疼痛戳了个洞,有了一线清明,他惊恐地想要扭头看,“你们……你们是谁?!段、段展眉呢?”   聂云汉笑眯眯地看向左横秋:“放血果然有用,看着精神多了。”   左横秋喷出一口烟雾,问彭员外:“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我……我凭什么告诉你?”彭员外面色赤红,喘着粗气,“我要见段展眉!”   聂云汉冲向羽书一使眼色,向羽书会意,低头揪住彭员外另一只手,“唰唰”几刀,将这只手的五指也划开了血口子。   这人双手被缚已久,也早已鼓胀充血,这几道口子割下去,好比捅破一个涨得满满的猪尿泡,比平日里吃痛不少,血液登时哗哗往外流。   彭员外杀猪般地大叫:“啊啊……我说……我说!我、我姓彭……名川途,家住、家住城东……垂柳巷……求求各位爷,放、放了我吧,多少钱我都给得起……”   聂云汉冷笑一声:“行,脑子还能用。羽书,把他翻过来,被子掀开。”   向羽书依言照做,彭员外被掀了过来,正面朝上,两手被束缚着压在身下,姿势极为难受。   那被子一掀开,一股腥臊味儿扑面而来,向羽书下意识一捂鼻子,后退了几步,看着那濡湿的布料下一片肿胀连连皱眉。   “老天爷,这得成啥样了?!”他又是好奇又是恶心。   左横秋逗他:“不然你脱了他裤子看看?”   向羽书连连摇头:“算了吧,看一眼我就瞎了。”   聂云汉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小石子放在床边,拈起一颗,用手里的皮筋裹住。   向羽书看见那石子儿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害怕地看了一旁左横秋一眼。   左横秋淡定发问:“你是怎么认识雷三当家的?” 第73章蓄势   聂云汉见卓应闲猜出他心中所想,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阿闲,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卓应闲“咣当”还剑回鞘,走到聂云汉身边,把佩剑横在他脖颈间,冷冷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去,别想再留我一个人——别拿我的伤做借口!”   “那是自然。”聂云汉伸长胳膊握住他持剑的手,向前一拉,将人直接拉进怀里,鼻尖碰着鼻尖,轻声道,“这次的事我都后悔死了,以后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卓应闲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唇角勾起:“这还差不多。前面什么刀山火海,我都要跟你一起面对。”   聂云汉一手轻轻拢着他的后背,一手绕过他的膝弯,忽地起身一抬,便让卓应闲侧坐在了他腿上。   卓应闲很享受这个坐“人肉垫子”的待遇,把剑往床铺里一丢,舒服地靠着他的肩膀:“孔昙毕竟对五陵渡很熟悉,你真的不需要他吗?”   “这个人重情重义,既然承了别人的恩情,答应要盯住我们,他必然会守约。现在我们非得护住哈沁,不如顺手救了韩汀,让孔昙欠我们一次,我也好以此为筹码与他谈判。这样咱们离开五陵渡,一来没了后患,二来还能弄上几匹好马,方便赶路。”   天气虽热,但卓应闲的体温偏低,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沁凉的玉,聂云汉侧脸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额头,心情愉悦地眯起了眼:“段展眉能让哈沁乖乖听他安排,说明这里边也有哈沁想要的好处。你猜是什么?”   “除了弄到金红砂之外……那不就是你们么?!”   “对,段展眉不管设什么局,必然让哈沁觉得,他能把我们引过去。这样哈沁不仅可以顺手除了心头大患,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一举两得。”聂云汉道,“这个买卖极其合适,哈沁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配合段展眉就行,他没理由不照做。”   卓应闲微微点头:“这倒也是,咱们一路追过来,哈沁早不耐烦了,我师父、金红砂,甚至关平野,可能都落进了他手里,接下来要做大事,他自然不希望我们再跟在后面坏他的好事,眼下他恨不得尽快了结此地的事情,免得日久生变。”   “他们几人各怀鬼胎,倒是有趣。”聂云汉偏了偏头,目光无意间落在卓应闲的发髻上,注意到一个物件,不由地翘起嘴角,“我的旧发簪,怎么在你这里?早上还没见你用。”   卓应闲抬手摸了摸,理直气壮道:“东西又没坏,自然不能扔,那日你换下来之后我一直留着呢。怎么,给我用你还不乐意了?”   聂云汉心里乐开了花:“自然乐意,这么勤俭持家,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废话,钱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卓应闲想起那十年含辛茹苦挣钱养清心观的日子,不免叹了口气。   “回头我就把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你打理,免得我……”聂云汉贴着卓应闲的耳朵,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哎呦呦,大白天的,敞着窗户敞着门,你们俩,啧啧……”万里风站在窗口幽幽地看着他们,接着便绕到门口走进来,“萧儿就在对面守着他舅舅,你们也不怕他一出门撞见。”   “风姐。”卓应闲尴尬地从聂云汉腿上起来,又被对方按在床上坐下。   “你躺着,养伤。”聂云汉理所当然地看着万里风,“我看你就是淫者见淫,萧儿只会觉得他阿爹和阿娘鹣鲽情深……哎疼!”   听到“阿娘”两个字,卓应闲当机立断地拧了拧聂云汉的大腿,眼珠子瞪得溜圆。   聂云汉从善如流改了口:“叫阿爸总行了吧?得改口了。”   卓应闲想了想:“行。”   万里风捂上眼:“放过孩子吧!”   “废话少说,那廖管事有动作了吗?”   方才聂云汉跟卓应闲回到这院子里的时候,他便跟对面苗笙房里的万里风打了招呼,叫她盯着这边的动向。   廖管事一进院子,万里风也觉察到了,等他离开,便远远缀了上去。   万里风坐在圆桌边:“他从这儿离开之后,欲盖弥彰地到前院转了转,又去下人那边安排了点活儿,叫厨子煮了点解暑汤,给看管段展眉的人送去,便提出顺便给段展眉送两口水。凌青壁应该是叮嘱过那些手下,他们假意拦了拦,便放他进去了。”   聂云汉思忖着:“唔,有门儿。”   万里风疑道:“只是偷听到你们这一句话,段展眉会信?”   “他爱信不信,一会儿我正要去会会他。他把阿闲折磨成这样,我即便是不杀他,也得让他吃点苦头。”聂云汉说起段展眉,眼中划过一抹冷意,“顺便再多‘透露’一点消息给他,逼着他动手。”   万里风好奇:“你要告诉他什么?”   聂云汉好整以暇道:“扯谎而已,不用深思熟虑,等会见了他我顺嘴编点他最不想听的话不就成了。”   “嘁……”万里风翻了个白眼,“又信口开河。”   卓应闲想了想:“如今段展眉豁出一切,非要跟孔昙杠上,可能最怕的就是水貔貅总把头介入,所以才绑了韩汀逼孔昙出现。但如果孔昙不中计,而是请总把头来居间调停,那段展眉所有的谋划都会落空。只不过水貔貅总舵离五陵渡有几日路程,那总把头想来也不会来得这么快,段展眉要抢的就是这个时间。所以只要告诉他总把头已经在来的路上,他就算不信,也不敢赌,定是要动手的,汉哥,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第74章软禁   聂云汉不再与段展眉废话,抬刀便向他砍去。那刀风含着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意,凌厉至极,恨不得立刻取了面前这人的项上人头。   段展眉见他要玩真的,只得抬刀去挡,“砰”地一声兵刃相接,高下立断,他顿时明白自己绝不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对手。   接下来的场面,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碾压。   段展眉虽然功夫还算过得去,但遇上聂云汉这样行伍出身、经年累月训练的,完全不够看。   况且聂云汉要替卓应闲出气,存心要让段展眉遭罪,要在人前折辱他,完全是拿他当猴耍,刀锋七下八下,先把段展眉的发髻削了大半,碎发在空中飘飘洒洒,如同飞灰一般;又在拆招的过程中,时不时在他背后划上几刀,最后干脆把他已经破烂不堪的上衣挑了,露出他后背的伤来。   这下,旁边观看的那些待宵孔雀手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画的什么?怎么这么像……”   “你这眼力实在太差,什么叫像,这分明就是个大王八!”   “哈哈哈哈哈!对!大王八!就是大王八!”   段展眉一直疲于应付,此刻气喘吁吁地举着刀,茫然地看向四周,可惜他眼前发黑,那几个手下指指点点的模样在他眼里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只有那些尖酸刻薄的嘲笑,像无数银针一般扎进他的脑子里,又如同钩子一般,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段展眉,你算什么东西?我主家发卖个下人,还得跟你交待?有本事的话,拿钱来把人赎了呀!”   “一个臭屠户家的儿子,还敢惦记我们员外府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哪里来的小爬虫,有什么资格跟着我大哥混?简直做梦!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就扔到乱葬岗去,这种渣滓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想入水貔貅?行啊,从我们舵主裆下钻过去,钻个二十次,兴许有机会。”   “你这条贱命,给咱们舵主提鞋都不配,不知死活的东西!”   “闭嘴!闭嘴!”段展眉不堪忍受,疯狂地咆哮起来,竟然冲向那些旁观者,毫无章法地举刀乱劈。   那几个人才不与他动手,大笑着“轰”地一声散开。   聂云汉冲过去,一把拎住段展眉的后颈,将他拖回院子当中:“这就受不住了?还以为你是硬汉一条,当初折磨别人的时候,你没想过今天?”   段展眉挥着刀,张牙舞爪地挣扎着,气喘吁吁吼道:“你……你以为那些罪,我没受过么?”   聂云汉一脚蹬向他的小腹,将他踢出一丈有余:“你受过,便要别人也尝尝这滋味?你千辛万苦爬到高位,就是为了转回头来欺辱别人?”   “世道不公,你第一天知道?”段展眉呕出一口鲜血,挣扎着以刀撑地站了起来,狂妄地看着聂云汉,“你一个军户子弟,于行伍中也没少受过罪吧,你就不曾想过,有一天能掌握权柄,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匍匐在你脚下?都是这大千世界中辛苦挣扎的蝼蚁,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   聂云汉鄙夷地看着他:“世道的确不公,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有你这种废物才会以己度人,给自己的卑鄙行径找借口!”   “哈哈哈哈哈!我是废物?!好,我是废物!”段展眉把手里的刀“咣”地一扔,“这么看不起废物,那你杀了我啊!哼,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打到现在,你不是照样不敢下杀手?还不是不愿得罪待宵孔雀,还不是怕打探不到哈沁的下落,让他白白跑了?分明是有所求,又不肯低头,根本就是虚伪!”   段展眉踉踉跄跄,一步步走到聂云汉面前,凑近了看着他,咧嘴讥讽道:“你这种……伪君子,有什么资格……鄙夷我?!”   聂云汉左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咬着牙轻声道:“你觉得我不杀你是不敢?呵,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总把头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他下手,应该比我精彩得多!”   听到这话,段展眉的眼睛倏地睁大:“你……孔昙他真的……”   “总用自己的想法揣测别人,实在蠢到家了!”聂云汉松开手,将他推得后退了几步,接着也将右手里的刀扔在地上,冷笑地看着段展眉,“我今天来找你,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揍你一顿。” 第75章计划   廖管事从关着段展眉的柴房中出来,恭恭敬敬地对旁边看守的两个守卫作揖:“两位爷,在下已经帮姓段的上完了药,让他喝了点稀粥,现在他已经睡着了。不知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两名守卫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厉声道:“没了,有需要再叫你。”   “好嘞!”廖管事笑容可掬,往院子外面走的时候还冲门口的守卫拱手,“各位爷辛苦了,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那些守卫表情冷淡,廖管事也不在意自己的热脸贴在人家的冷屁股上,退着出了院门,直到进了路边的树荫下,才直起身子向前走。   他回到自己房中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又出了门,边走边四下张望。   那些姑娘、小倌们全都躲在自己房间没敢出来,绿绮琴那平日里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的院子,此刻冷清得像是荒野坟场。曾经张灯结彩的各个厅堂此刻黑压压一片,只有路边石灯笼里还点着灯,幽幽一点光亮让这空旷的院子更显凄凉。   见没人注意自己,廖管事脚步匆匆地到了侧门门房,声称自己有急事要去药铺抓药,让马夫牵了匹马来,一跨上便疾驰而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个黑影迅速缀上了他。那两人施展轻功,跑起来几乎脚不沾地、毫无声息,竟不比那马儿慢多少。   、   枯松山山间,一处猎户院落里灯火通明,院子篱笆外站了七八个人,将这小院儿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院墙一角驴棚下躺着一个人,全身被绳子捆得像条毛虫,一动不动,一旁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赫然是韩汀。   在他旁边不远处,有两个大曜装扮的独峪人守着,这俩人一看便训练有素,相隔一丈站着,并无交谈,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周围。   哈沁的亲随护卫朝鲁从屋里出来,走到这两人跟前问道:“这人情况如何?”   其中一个手抚胸口行礼道:“一直睡着,并无异样。”   朝鲁蹲在韩汀身边,扒开他的眼睛看了看,见其翻着白眼,确实是昏迷的状态,这才起身,点头道:“好好看着,留意周边动向,随时汇报。”   两人一起行礼,恭敬道:“是!”   朝鲁嘱咐完,便又回了正屋里,另一名亲随护卫那巴勒铁塔一般地守在门口,哈沁坐在桌边以手扶额,正在假寐养神,听见有人进屋,抬头看了过去。   “禀将军,外面一切安好。”朝鲁行礼道。   哈沁微微点头:“嗯。时时查看,决不能大意。赤蚺那帮人阴险狡猾,我们必须保持警惕。”   “遵命!”朝鲁答道,他脸上划过一丝疑惑,但犹豫后并未说出口。   屋内烛光明亮,哈沁注意到他的表情,便道:“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听到这话,那巴勒微微向朝鲁摇了摇头,朝鲁见了,便低头道:“没什么。”   哈沁盯着他:“你当我眼睛瞎了吗?说!”   朝鲁心一横,行礼俯首道:“属下只是信不过大曜人。”   “为何?金红砂已经装了船,等在了落日河上,不是你亲自去查验的么?你不是说货物没有问题吗?”   “是,的确没有问题。”   “咱们的人也安排好了?”   “前几日赶来的一支小队,全都守在了船上。”   哈沁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觉得姓段的在利用我们。”朝鲁皱了皱眉,“大曜人向来狡猾,我怕他耍花招。现在金红砂已经到手,我们不如尽快离开。如果只是为了铲除赤蚺而冒险,这太不值得。”   “段展眉利用我们,但我也在利用他。”哈沁慢条斯理道,“雷老三的性格你也清楚,无论怎么审,都不说出金红砂矿主的下落,幸好段展眉机灵,暗自派人跟了他去,才将那矿主掌控在手里。孔昙拒绝我们多次,分明也是块茅厕里的石头。既然不能合作,那不如把这些绊脚石扫除干净!”   “段展眉虽然不老实,但他是个生意人,不会毁了自己赚钱的机会。只要我们帮他除掉孔昙,将来黑市为他所把控,到时我们再要金红砂,便易如反掌了——至于赤蚺,只是添头而已。” 第76章底牌   孔昙铁了心不让赤蚺参与此事,一共派了十二名护卫过来,将这小院团团围住。   聂云汉那日在黑市所见的攀山的“猴子”,就是这些护卫中的一员。   这些人比起待宵孔雀其他的手下,战力更强,服从性更高,算是孔昙手中最值得信赖的力量。   只是这些人长期被圈在待宵孔雀的地盘上,训练有余,实战不足,抓人还行,要是跟赤蚺斗起心眼来,完全不够看。况且这次凌青壁有意相帮,号令他们不得伤害赤蚺,这些护卫投鼠忌器,已经处了下风。   此刻聂云汉房中那四个,已经被他用横云破放倒,背对背绑成两组,正互相靠着睡大觉。   苗笙房中的四人,有两人中了戴雁声挥袖拂出的“飞蚊叮”,这是一种当下不显、后续起效的迷药,是为了行动中不打草惊蛇而研制的;跟着进屋的两人,则是被万里风眼疾手快放倒的。   事情到现在都很顺利,只不过聂云汉稍微估计错误,守在门口的并非两人,而是四人。   这四人两人在院门外,两人在院门内,只不过院门与里面的这几间厢房恰好有一个夹角,他们只能看见戴雁声待的那间房,并看不到其他两间。   方才戴雁声被两名守卫带去苗笙房间,院门内的这两人是知晓的,所以并没有在意,只是这会儿发觉刚刚还鬼喊鬼叫的院子,此刻居然安静了许多,顿时警觉了起来。   于是院门内的这两个跟外面的两个简单打了个招呼,打算进院子里去查探一番。   这两人刚拐进院中,便被人从背后捂着迷晕了,与此同时,院门外的两人,听到动静,惊恐地向内查看,谁知刚扭过头去,从旁边树上“嗖嗖”射来两枚铁丸,重重击打在他们颈侧,这二人便接连倒了下去。   一声鹧鸪哨响起,聂云汉和戴雁声便从院里出来,将这两人拖了进去。万里风随即从树上跳下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退进了院子里。   、   微雨小筑的一间厢房内,孔昙在琴台后打坐闭目养神,一脸安宁淡漠,凌青壁却十分不安地在一旁走来走去,满脸烦躁。   “大哥,真不管老三?”凌青壁忍不住问,“方才段展眉都说了要见你,我看他就是想带你去找老三,你为什么不答应?咱们有他当人质,就算有圈套也不用怕啊!”   孔昙依旧闭着眼睛,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端坐着仿佛入了定似的。   凌青壁见他不做声,讨嫌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水貔貅那总把头靠得住吗?当年你们不过是君子协定,听说他们帮中不满这事儿的人可不少,要是这次他真的亲自来,手下的人见段展眉占了上风,倒戈相向,合起伙来‘逼宫’,奉段展眉为尊,我们就被动了。”   “明知是圈套还要往里跳,这就不被动?”孔昙闭着眼淡淡道,“万一到时事情脱离掌控,我们三人全部陷落,到时你又待如何?”   凌青壁郁闷,一屁股坐在他面前,俩人之间隔了一把古琴,他伸手撩拨这琴弦,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音符,扰得孔昙缓缓睁开了眼。   “带上赤蚺不就行了?”凌青壁没底气地说,“他们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孔昙看着他,一脸心平气和:“我知道你与那聂云汉颇为投缘,若我没答应韩指挥使,也愿与赤蚺几人兄弟相待,可既然现在已经站在对立面上,我劝你还是不要意气用事。”   凌青壁挠了挠后脑勺:“韩指挥使为什么一心要阻止他们?就怕他们杀了哈沁,引起两国交战?我看聂兄也不是这么不顾大局的人,其中利害与他说明白,他应该能懂。”   “仇恨面前,没人会这么理智。”孔昙道,“关山当年因为哈沁而死,聂云汉又因此在狱中被关了两年,此刻便是困兽一朝脱困,自然会找到仇人拼个你死我活。况且朝廷一直不能为关山正名,赤蚺形同弃子,他们没必要再为朝廷顾全这个大局——他们的境遇,比我们当年要惨得多。”   凌青壁定定地看着孔昙,片刻后才道:“所以你把自己困在五陵渡,也是怕一旦出去,就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找西蛮人为雪凰报仇吧?”   听到这个名字,孔昙脸上几不可查地划过一丝暴戾的神色,闭上眼睛不再多说,只是他放在双膝上的手,无法自控地轻轻颤抖了起来。   “大哥,雪凰已经死了。”凌青壁突然道。   孔昙咬了咬牙,忍耐道:“我知道。”   “我不是说前些日子。”凌青壁盯着孔昙的脸,“我说的是七年前。她中毒那会儿就已经死了,是你自己不甘心,非要把她留在身边……”   “住口!”   “你对她是这样,对老三的事也是这样,你的固执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如果受不了,你可以走!”孔昙瞪着他,瞳孔中仿佛燃起了火。   凌青壁毫不退让,与他对视着,往日里嬉笑的神色丝毫不见踪影:“我是要走。”   孔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77章套话   孔昙与段展眉均行动不便,坐进了马车。   卓应闲有伤在身,自然也享有乘车的待遇,而聂云汉与卓应闲寸步不离,又要盯着段展眉,于是也跟了进去,将一直不离身的装备放在身侧。   凌青壁、万里风与戴雁声皆与其他手下一起,骑马跟在后面,那些手下足有十五人,均配了弓箭。   为防备不测,凌青壁将一半人马留在绿绮琴,戴雁声也将解药留给了那些护卫,等他们恢复过来之后,先将苗笙和游萧带回清寒居,石歧谢辉一同跟着前往。   同时,凌青壁还着人去通知在清寒居待命的剩下十二名护卫,让他们循着沿途留下的记号,速速寻来支援。   马车中,聂云汉与卓应闲坐在一侧,孔昙与段展眉在另一侧,四人相顾无言,只余车轴吱呀作响,车内气氛十分压抑。   孔昙抱着双臂,闭目凝神,他感觉到力气正在慢慢恢复,那混沌不清的头脑也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就在半个月之前,他亲手将雪凰下葬,葬在连峰山上,因此他心里清楚知道,那个女子绝对不会是雪凰。   可她竟与雪凰如此相像,他是真的忍不住……想要再见那人一面。   哪怕那只是有几分相似,他也想再看她曾经鲜活的模样。   聂云汉冷冷端详着段展眉,段展眉也发现他在看自己,毫不怯懦地迎着他的目光。   “为何如此看我?”段展眉讥讽道,“是在欣赏你的杰作么?”   “我在想,段舵主确实是个人才。”聂云汉慢悠悠地说,“就算身陷囹圄,还能机关算尽,在最后一刻绝地反击。”   段展眉冷笑道:“谢聂公子谬赞,在下不过是想活着,而且还想活得越来越好。”   “哦?”聂云汉挑眉道,“我还以为你痛失所爱,此生不会再觉得开心呢。要是换了我,不殉情,也得出家。没了爱人,就算挣得盆满钵满、身居高位,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卓应闲的手,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   卓应闲知道他是成心戳段展眉的心,想扰乱他的思绪,借机套出些话来,便也十分配合,歪头靠在了聂云汉的肩膀上,做亲昵状。   孰料段展眉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在那双交握的手上轻轻扫过,浑不在意道:“聂公子不必拿这种话来刺我,笙儿必然希望我此后过得开心。两位鹣鲽情深,定能理解这种感受,不是么?喜欢一个人,自然要将对方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卓应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这人还真是会给自己的薄情找借口。   “哦,是么?”聂云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苗公子听到这话,心里该做何感想。”   “段某不信鬼神之说,聂公子省了这试探的心吧。”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凝重,一双眼睛漆黑似墨:“我们阿闲与苗公子情同兄弟,游萧更是把苗公子当成亲舅舅看待,若他殒命,这两日必然是要将葬礼大操大办——可你没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对么?”   听了这话,段展眉当即怔住:“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   “你是说……笙儿没死?”段展眉倏地坐直了身子,声音颤抖,“你跟我说清楚!”   卓应闲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他心里是不想让段展眉知道的,可聂云汉这么试探,对方也不傻,太容易猜到这暗示!   聂云汉不接话,好整以暇地转身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突兀地问了一句:“你把雷三哥扣住,现在万壑山那金红砂的私矿,已经被段舵主掌控了吧?”   段展眉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整个人僵住,虽然他已经极力控制,但聂云汉还是从他那一闪而过的表情中瞧出了端倪。   “原来你承诺给哈沁的,是这样的好处。”聂云汉笑道,“我就说么,赤蚺这条贱命,哈沁才不会放在心上。”   “你想多了。”段展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紧紧闭上嘴。   聂云汉突然探身向前,盯着段展眉:“你说,如果哈沁知道你想杀他,会怎么做?”   “我为什么要杀他?”段展眉目光闪躲了一瞬,“我与他无冤无仇,还能从他那里挣大把银票。他可是我的金主啊!”   “你若成了黑市的主事人,还会缺少买家吗?多一个哈沁少一个哈沁,对你来说有何影响?”聂云汉笑眯眯地说。   “孔先生还在这呢,这么说话,不太厚道吧?”段展眉瞟了眼一旁的孔昙。   孔昙并未出声,依旧靠在车厢一侧做闭目养神状,似乎根本没听见这番对话。 第78章筹码   孔昙走到段展眉身旁,对押着他的两个手下道:“张枫、郑寒,你俩跟我进去。”   两名手下异口同声:“是!”   段展眉也听见了方才凌青壁的号令,笑道:“孔先生倒是怜惜手下。”   他看了看聂云汉与卓应闲握得紧紧的手,只是撇了撇嘴,然后又摇了摇头。   “别嫉妒爷了,头前带路吧!”聂云汉不屑道。   他放眼望去,观察整个矿坑,暗暗在心里与左横秋所画的地图相合。   这矿坑看着不大,许是几处矿坑的其中一个,坑底最宽处约有百丈,整体看上去像个称米的斗。   对面那面矿坑外打着支撑的竹架,应该是正在挖掘中的矿井,而左横秋方才所标的哈沁藏身处,则是右手边已经开挖过的,想必已经废弃,目前外壁光秃秃的,只能看到几处入口,却看不出内部构造。   如果对方要将他们所有人炸死在这里,废弃的矿井应是绝佳的选择。就算侥幸未被炸死,只要堵住矿井入口,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在里边。   所以,至少每个入口处,都会埋有开山雷。   聂云汉观察着这片地方,微微蹙眉,脑子里飞速转过各种想法,思考破局之计。   段展眉双手缚在身前,他眯起眼睛张望了一下,接着便嘬唇做哨,“瞿”地一声长哨音在矿坑内回荡。   果然,就在右侧废弃矿井其中一个入口平台处,有一人现身,遥遥地对段展眉做了个手势。   段展眉便向右走去,张枫郑寒一左一右紧跟着他,聂云汉等人跟在后边。   他们脚下的坑壁上被凿出了台阶,凹于坑壁内,张枫先下,将段展眉夹在中间,郑寒身后是孔昙,再之后便是聂云汉、卓应闲,戴雁声拎着佩刀断后。   下到一半的时候,几人皆闻矿坑上缘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一排待宵孔雀手下拉弓搭箭,齐齐对着下方。   段展眉笑了笑:“孔先生,防备心太强,未必是件好事。”   孔昙不与他搭话,郑寒推了段展眉一把:“带你的路,少废话!”   段展眉也不恼,兀自笑了笑,看向侧面平台处那人,微微冲他扬了扬下巴,那人抬起手,冲这边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如果没人注意到段展眉的动作,只看那人的手势,只会误以为对方在催促他们。   卓应闲此刻站位比段展眉高出一些,将这一来一往尽收眼底,顿时拉住聂云汉,轻声道:“有点不对劲,对面那个好像是在下什么命……”   他“令”字还没说出口,段展眉突然间猛地抬脚向前一踹,将张枫踹倒,而他自己则一蹬旁边坑壁,径直向下跳去!   跟在他身后的郑寒立刻伸手去抓,可惜他的手堪堪擦过段展眉的衣袍,抓了个空。   孔昙见状,立即跟着往下跳,聂云汉立刻道:“孔兄,别冲动!”   与此同时,矿坑外突然传来凌青壁的大喊:“有雷,快撤!快——”   他最后那句话被忽然响起的炸裂声吞掉,在场众人只听见“咣”“咣”“咣”三声巨响,三个开山雷接连炸开,刹那间地动山摇!   卓应闲第一反应是向前扑,聂云汉也本能回身护着,两人互相护着对方头脸,躬身窝在了台阶一侧。   重重黄土夹杂着砂砾、树枝,扑簌簌地从天而降,盖在了他们身上,险些将几人掩埋,聂云汉下意识地将卓应闲搂得更紧,生怕他的后背被砸伤。   巨响过后,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呼吸,又或许有半盏茶的时间,周围没有任何人声,只有乌鸦在树顶上盘桓,报丧似地嘎嘎叫着。   尽管聂云汉捂住了他的耳朵,卓应闲还是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去摸聂云汉的脸,大声道:“汉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聂云汉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也放了心,越过卓应闲去看他身后的戴雁声,“戴爷?”   “无碍。”   戴雁声沉声回了一句,他对此有经验,早就护好耳朵,此刻他拍打着身上的沙土,转身看向炸裂声响起的地方,担心地环视周围,他怕万里风躲在附近树上,被这开山雷所波及。   只可惜夜色深沉,黄土漫天,他什么都看不清。   卓应闲也回头望去,方才待宵孔雀手下站着的那处,只余团团尘土飞扬,树木倒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第79章僵持   半个时辰之前。   聂云汉等人跟着段展眉下矿坑,万里风去寻找制高点,左横秋便要潜回先前与向羽书隐蔽之地,便是在那处废弃矿井一侧附近的山岩罅隙中。   当他到了那处,发现没有向羽书的身影,当下便心里一凉。   这完蛋孩子,又擅自行动了!   左横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谨慎地四下寻找一番,没有发现向羽书的身影,倒是听见有两人谈话,便立刻伏在附近高草之中,兀自听着。   那是两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穿着打扮应是水貔貅的人,坐在这个位于矿坑上缘矿井入口处。   因着这入口埋有开山雷,左横秋推测,他们应该就是引雷手,好等段展眉一声令下,就将这处埋着的雷引爆。   其中一名黑衣少年兴奋道:“方才抓的那个小孩,就是赤蚺么?!”   “看独峪蛮子那兴奋劲儿,应该是。”另一个黄衣少年道。   黑衣少年不无羡慕地说:“看他跟咱们俩差不多大,人家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赤蚺了!”   “那又怎样,现在赤蚺也不怎么光彩。”黄衣少年不屑道,“况且他能被独峪蛮子发现,我看本事也不怎么样。”   听他俩交谈,左横秋便知向羽书确实是被哈沁抓了,自然会被当成要挟聂云汉的人质,当下他暗自思忖,是现在给聂云汉发信号,还是另想办法?   就在他迟疑之时,凌青壁那处矿坑边缘的开山雷突然被引爆,两名少年兴奋地站起来,隔空相望。   黄衣少年乐道:“嘿嘿!这帮人傻了吧,带得人越多越完蛋!”   黑衣少年不无顾虑:“这矿里就这么些开山雷,全用上了,万一待宵孔雀还有后手,那可怎么办?”   “这地儿是咱们自己布置的,他们屁都不知道,能准备什么后手?”黄衣少年冷笑一声,“我才不信他们能斗得过咱们舵主!”   左横秋伏在草中,腹诽道:“这小子难不成是想认段展眉做爹?这么吹捧他。”   “也对,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这些雷全埋在这边的入口,只要赤蚺和待宵孔雀进了矿井,保他们有去无回!”黑衣少年道,语气中暗暗有一丝期待,“之后咱们舵主就能控制这边的黑市,说不定当上总把头也指日可待!”   听了这几句,左横秋心中有了计较,他想了想,悄悄起身离开,先去寻了凌青壁,一是想弄清楚那边的伤亡情况,二来要借他们人手一用。   等他回到凌青壁那处后,见伤亡不重,也便放了心,又得知那十二名特别护卫已经赶到,更觉如虎添翼。   之前听聂云汉提过,这些特别护卫最擅长在峭壁上行动,此次对付这个小小的矿坑,自然不在话下。   凌青壁因为方才的损失正憋了口气无处发泄,也觉得守在此处,等孔昙那边出事再去营救实在有些被动,一听左横秋要借兵,当即便答应:“左老弟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凌某必定尽力配合。”   于是左横秋便要他将手下人分成两队,其中八人小队由他带领,剩余九人仍在此地待命。   凌青壁从剩下这九人当中选了个最机灵最得力的,与他约了以火把传递信号的方式,安排好一切后,便和左横秋一起往废弃矿井那一侧移动。   之前左横秋已经探明,废弃矿井这侧,开口位于矿坑上缘的有四处,暂且以“甲、乙、丙、丁”标记,开口位于下缘的有两处,暂且以“戊、己”标记,而段展眉他们所在那处平台的入口是最大的,又在那侧矿井坑壁的另一端,以“庚”字号标记。   趁着聂云汉与哈沁呛声之际,左横秋与凌青壁商议,将手下八人分了四组,分别去拿甲乙丙丁那四处。   这些特别护卫果然战力更强,更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连待宵孔雀的普通手下都比不过他们,遑论水貔貅那帮乌合之众。   这四个入口被他们消无声息地“接管”了下来,至于原本守在这里的引雷手,都是些半大孩子,左横秋不忍杀伤人命,便将他们全都迷晕,绑起来扔在旁边草堆里。   左横秋和凌青壁仔细看了开山雷的埋藏之处,两人都是行伍出身,对这些多少有些了解,很快便教手下将引信拆除,暂时解除了这里的爆裂危机,然后每个入口安排一个人看守。   如此一来,那侧矿坑上缘便清理干净了,“戊、己”两处不易清理,但这两个入口位于下缘,威胁不大,左横秋与凌青壁便带着剩余四人,悄悄潜至“庚”字号入口平台处上方。 第80章心机   孔昙见状,微微皱了皱眉。   这情形他看得很清楚,心中不免生了疑惑。   聂云汉此番前来,是为了暗中保哈沁不被段展眉弄死,可他已对段展眉下了蛊,已将其控制在股掌之中,为何还要挑动对方与哈沁的关系,好让段展眉不得不出手?   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难不成,这傻子是真想帮忙保住自己和老三?   可是如果自己出事,不是对赤蚺更有裨益么?   孔昙自觉两人自从见面以来,他对赤蚺的所作所为,只会在对方心中留下仇怨,而非这种能让人舍身相助的豪情。   这下他是真想不明白,不由疑惑地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似乎看明白他的想法,冲他笑了笑:“在心上人面前,自然得高大伟岸一些。”   孔昙默默移开眼睛,心道,我呸!没听过带着心上人一起耍帅逞英雄的。   平台上,哈沁发声:“朝鲁,把他们三个捆上。”   聂云汉怪叫道:“这就不必了吧?!我们不带兵刃还不行?”   哈沁不接茬,叮嘱朝鲁:“捆结实点。”   平台上又下来几个独峪人,和朝鲁一起拿着绳子到了聂云汉等人跟前,要卸掉他们的兵器,再将几人反手绑起来。   聂云汉把背着的装备包扔给了戴雁声:“辛苦。”   卓应闲按着腰间长剑有些迟疑,担心卸下后又要弄丢,聂云汉看出他的心思,替他把剑解下来,一扬手臂往矿坑上缘扔去:“左哥,接着!”   见左横秋伸手接了那把剑,孔昙也有样学样,把自己的佩刀也扔了上去:“青壁!”   凌青壁接了刀:“大哥,小心!”   聂云汉一边被人绑着,一边遗憾地对孔昙说:“自从做了赤蚺,怕被人识出身份,就不能用雁翎刀了,本来还想着借你刀一用呢。”   孔昙也背过手去乖乖让人绑,面带和煦微笑:“我就这一把,不借。”   “啧,不够意思。”聂云汉叹道。   制式刀是行伍士兵所用,卓应闲假冒铁鹤卫的时候,用的也是那人的雁翎刀。脱离行伍之后,普通人自然不能用这款刀,聂云汉和孔昙与其说是对这刀的看重,不如说是对自己昔日身份的眷恋。   卓应闲暗想,待解困之后,想办法给他打一把相仿的,解此残念罢!   三人被绑好之后,连同戴雁声一起,被朝鲁和那巴勒带着上了平台,站在哈沁和段展眉面前。   聂云汉扭了扭脖子,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笑:“方才仰着脖子说话,真是累得慌。”   孔昙冷冷盯着哈沁:“不必再耽搁时间了!”   哈沁也想早点结束眼前一切,假惺惺地向入口处伸手:“诸位,请。”   聂云汉让卓应闲走在前边,自己在第二位,孔昙随后,哈沁、朝鲁和那巴勒跟在他们后面,举着火把照明。   往入口处走了几步,哈沁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没想明白,但眼看就要将聂云汉引入陷阱,他也顾不上多想。   戴雁声就站在段展眉身旁,面无表情目送聂云汉进了那处入口,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他心里有些不安,接着又听空气中传来那人的喊声:“戴爷,等我出来再给姓段的解毒。”   戴雁声莫名地又放了心,低声道:“废话!”   段展眉冲一旁站着的手下使眼色,手下两人会意,迅速跟在了哈沁等人身后。   那巴勒不满地看了他俩一眼:“怎么,怕我们不会引雷?”   其中一名手下谄媚道:“那倒不是,这不跟上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那巴勒心道,有你们还不够添乱的。   他本就看大曜人不顺眼,水貔貅段展眉这种地方帮派的做派更让人觉得猥琐,因此更对他们没什么好感。 第81章局面   凌青壁莫名,蹲下去看,只见地上是一个圆圆的孔洞,微凸于地面,像是管子的一头,截面很小,大约只有一枚铜钱那么大。   “‘听孔’是什么?”他好奇问道。   左横秋趴在地上,耳朵靠近听孔,凭他耳力之灵敏,已经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人声,当下便神色一凛:“我果然没猜错。”   凌青壁急不可耐追问:“别卖关子了,快说!”   “独峪人的把戏,监听用的。”左横秋冷声道,“铜管埋进地里,上下贯通,人就能在一端探听到下面的动静。只不过精细度太差,一般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只能探个大概情况,但对段展眉来说够用了。哼,难怪他昨晚按兵不动,原来是叫人在这边做这些手脚。”   “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左横秋道:“老聂和阿闲在这边,还有哈沁。”   “没有我大哥的声音?”   “没听到。”   “果然!”凌青壁顿时急了,“聂云汉必是拖住哈沁,让我大哥去救老三。这情形段展眉也能推断出来,他定会以此来做文章,如果老三被关在我们没拿下的戊、己那两处,他们肯定有麻烦!”   左横秋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你别急,段展眉就算知道他们在哪,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我先探探另外三个,如果没有,咱们就下去救人。”   凌青壁点头,飞跑到下一个入口处,催促护卫寻找“听孔”所在,让左横秋在这等着,自己又往“丙”字号口跑去,指挥其他人也开始找听孔。   几人同心协力,很快把地上的听孔找到,左横秋一一听过,判断这里都没有孔昙和韩汀的动静,凌青壁更加无法冷静。   “我要下矿坑!”他命令身边的护卫,“此处没有再守的必要了,去那边整队,所有的人都带过来!”   左横秋拉住他手肘,阻止道:“切莫惊慌,我们好好商议再行事。”   “没空商议了!”凌青壁甩开他的手,收起一直以来的玩世不恭,沉声道,“段展眉要弄死我大哥和三弟,他一定会趁着聂云汉和他们分开的时候下手,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我们已经拿下了四处入口,只剩坑底的两处,就算与他们正面交战也不吃亏,还等什么?!”   凌青壁不知聂云汉的盘算,左横秋却是心中忌惮:直接拿下此处未尝不可,可哈沁怎么办?既不能杀,又不能放,还得制造危机让他自以为是逃出去的,这话本着实不好写!   他也不想再耗下去,也担心孔昙与韩汀的安危,只是此刻无法告知聂云汉,万一两方行动起了冲突,这该如何是好?   凌青壁见左横秋沉思,也没心情再等,转身便走:“此事不让你作难,不管有什么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我和你一起去!”身后左横秋突然道。   凌青壁诧异地回头看他,左横秋大步走过来:“老聂定不会看着孔先生等人落难不管,至于他的计划,行动时我们随机应变吧!”   说到这,他内心苦笑,赤蚺行动,看起来像是步步为营,但实际上常常都是随机应变,这当中太依靠几人之间的默契了。   只是默契也不是百发百中的,很多时候只能凭感觉和经验行事,无端就会生出几分凶险来。   见他已经决定,凌青壁也不再迟疑,吩咐人传话给向羽书,便向矿坑另一侧原地待命的那一队人走去。   、   在离段展眉所处平台更近的矿坑上缘,万里风伏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端着连发弓,警惕地远远盯着段展眉和戴雁声。   之前开山雷爆开的时候,她还在“丁”字号入口处附近的树上,正好跟平台方向面对面,也将哈沁那张贼脸看了个清清楚楚,没能按捺住心中的火,才向他连发四箭,射在在他脚边。   本来是想威慑,不过万里风也知道这根本不起作用,反而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这口气就是不吐不快。   之后她便只能迅速从树上下来,趁着下面人在呛声,迅速往平台那些人的背后跑去,那侧高树密集,更利于她隐藏身形,还能从背后盯着这些人,是个更好的隐蔽地点。   万里风藏在树中,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也猜得出来聂云汉已经将段展眉中蛊的事情说了出来,眼看着聂云汉等人跟哈沁进了矿井,她便端起了连发弓,望山锁定在了段展眉的脑袋上。   底下那么多人,情况又瞬息万变,令她不得不谨慎。   幸好向羽书和锦岚已经安全了,她只需要在这里安静等待,若是一会儿有什么异动,她便直接解决段展眉。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万里风立刻将自己的气息收敛起来,侧着耳朵倾听。   脚步走得越来越近,听起来是两个人,边走边说话。   “哎,这一夜真是够折腾的。”   “舵主一人对付两帮人,自然得小心行事,熬过今天他也能在总把头跟前露脸了。”   他们走到树的一侧,解开裤子开始小解。   其中一人道:“舵主这招行吗?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能上当?”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另一人懒洋洋地说,“现在看着像是舵主被赤蚺制住了,可是姓戴的跟舵主留在外面,分明也是咱们的人质啊!赤蚺那些人不是上当,是忌惮,要不然早让人出来抢矿井了。” 第82章后手   卓应闲和聂云汉没跑几步,却发现不知何时,半路上又多了一道石门。   有此论断不仅是因为与方才那道石门的距离长短不一致,还因为这石门下没有那巴勒的那把刀,分明是他们离开后才落下的。   卓应闲举着火折子四下照了照,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撼动的缺口,聂云汉往石门上踹了几脚,那石板纹丝不动。   “这块才是为你们准备的。”身后传来哈沁的声音。   聂云汉和卓应闲回过头去看他,哈沁举起手示好道:“大难来临之际,我觉得还是先放下私怨,一起逃命的好。各位也都是明智之士,既然如此痛恨我,也没必要跟我在此地同归于尽吧?”   “哼,你倒是能屈能伸!”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低声道,“汉哥,我不想死在这。”   聂云汉知道他是配合自己做戏,从方才杀掉朝鲁,清理障碍,逼着哈沁跟自己动手就是。   即便他们为了之后的追查和救人,有心放哈沁一马,也不能做得太明显,让这人起了疑心。   因此从道理上讲,聂云汉应当是见了哈沁就要拼命的。   而现在,卓应闲恰到好处地提出逃生的要求,是为了让他顺理成章地答应哈沁的提议。   果然,听了这话,哈沁便道:“哈哈,你俩果然是一对,难怪这么难舍难分!聂云汉,就算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的小情人吧?难道你忍心他也死在这儿?”   “闭嘴!”聂云汉突地转身,指着哈沁暴喝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置喙!”   他面色阴沉地转身拉起卓应闲的手,往矿井深处走去:“跟我走。”   “可这边离我们方才进来的入口更近。”卓应闲确实是这么想的,才把他拉来这里。   “之前没来得及跟你说,进来的时候左哥通知我,他们已经拿下了矿井上缘的几处入口,我们去找找看。也不知孔大哥有没有救出韩老三,或许我们还能会合。”   聂云汉拉着卓应闲越走越快,他虽这样说,但心里仍不免担心,想要找到入口把卓应闲送出去,自己好去找孔昙和韩汀。   但要是阿闲知道了,必然是不肯的,肯定要跟着,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呢?   此刻底下轰隆声越发明显,两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都预感到这是危险到来的信号,谁也没有开口问,只想着尽快找到出口出去。   哈沁则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缀在后面。   他心想,指望外面自己那些愚蠢的手下,根本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还不如跟在聂云汉后面,想办法用关山的事情与他做交易,逼他带上自己逃生。   又或者制住木力吉的徒弟来做人质,不过木力吉的确没吹牛,这名高徒身手了得,自己不见得能得手。   算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好了。   此刻他们已经返回方才交战之处,这里正是一处竖井的入口,只是他们所站的位置距离顶端大约还有六七丈远的高度,聂云汉仰头向上看去,乌漆嘛黑的根本什么的都看不到。   “这真的是入口么?怎么黑乎乎的一片?”聂云汉奇道。   卓应闲把火折子丢给聂云汉,掏出轻刃就往岩缝里扎:“我钻上去看看。”   聂云汉无奈,这矿井狭窄,确实更适合卓应闲上去查探,况且自己上去,也不放心卓应闲跟哈沁待在下面,只能遂了他去。   卓应闲动作很快,双手持两把轻刃,双脚撑在坑壁上,迅速往上爬,但爬到一半就退了回来。   聂云汉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轻轻把他抱下来:“怎么了?”   “上面是堵死的,没用。”卓应闲倒不见得丧气,只是拉了他一把,“咱们尽快往前找吧。”   聂云汉听了这话,一边跟着卓应闲快步走,一边回头瞪了哈沁一眼。   哈沁烦躁:“段展眉有心算计我,自然不可能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安逸了两年多,放松了是吧?”聂云汉鄙夷道,“就你现在这样,好意思自称将军?我呸!” 第83章透水   矿井之中,远处流过来的水越来越多,已经没到了聂云汉等人的小腿。几人望着头上这个被堵死的出入口,均是一筹莫展。   若只是自己一人,聂云汉还不至于如此担忧,况且还有哈沁陪葬,他就算死,也觉得值了。   可是偏偏,他偏偏把卓应闲带了进来,本以为发生什么都能护对方周旋,可现在事态如此严峻,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先前还嘲笑哈沁轻敌,现在这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他顾不上脸疼,只顾着心疼。   聂云汉盯着卓应闲的后背,这人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袍,更显得露出来的皮肤莹润如玉,可是却也看不出那后背的伤情况如何。   方才折腾的动作虽然也不算剧烈,可毕竟是伤在后背,一抬手总会拉扯到,万一伤口崩开了,要是一会儿泡了水,定然会发炎的。   还有他的脚,还有烫伤,现在一直泡在水里。   可若是与命相比,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到底怎么才能让他安全离开这里呢?   卓应闲倒是没慌乱,反倒隐隐有些兴奋。   按聂云汉的说法,他本来就是个愣货,看起来文绉绉,不像个习武多年的,倒像是个书生公子,性子里却野得很,看多了话本听多了说书,就喜欢寻个刺激。   在他之前那些乏善可陈的生活中,缺乏这样的历险,何况这又是跟聂云汉在一起,他根本无所畏惧,也没考虑过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   反正有汉哥在,一切总会有解决办法。   就算汉哥想不出,自己也不是吃干饭的,总也能分担一些。   但他一回头,看见聂云汉那盯着自己的凝重的眼神,便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转身凑过去,左肩轻轻撞了撞对方的右肩:“别怕,有我呢。”   聂云汉失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肩膀:“伤口不疼么?”   卓应闲抬手揽着他的肩,大咧咧地说:“我老卓糙得很,这点伤算什么。”   然而聂云汉就着他这个姿势,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勾起他腿弯,将卓应闲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卓应闲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后衣领:“做什么!”   “你脚上伤还没好,尽量别泡水。”聂云汉认真道,“之后的路我抱着你走。”   卓应闲嘴一撇:“开什么玩笑,这矿井这么窄,你要抱着我,我还不得左碰头右碰脚?快省省吧,放我下来!”   聂云汉抱着他转过身,对着矿井井道比划了一下,确实是有些窄,但又理直气壮道:“等一会儿走的时候再放你下来。”   “你俩不觉得有伤风化么?”哈沁在旁边冷不丁出声,讥讽道,“两个断袖,也不知道避着人!”   赤蚺是独峪细作的主要作战对象,哈沁早把聂云汉调查了个底儿掉,知道他是断袖也不稀奇,况且聂云汉也并没打算遮掩。   聂云汉把卓应闲往上掂了掂,看着哈沁,脸上露出坏笑:“自然是要避着人,不过不用避着你。”   卓应闲突然抱住聂云汉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示威般地回头看了眼哈沁:“看不惯就滚,当谁想看见你在旁边碍眼么?!”   见哈沁气得吹胡子瞪眼,聂云汉心里乐开了花,想想好像有点幼稚,但怀里有个人陪着一起扯别人头花,倒也幼稚得挺快活。   偏头看看卓应闲,这人梗着脖子,小脸上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可爱极了。   聂云汉就喜欢他这股促狭劲儿,明明是个小白兔,非要装作大灰狼。   卓应闲还是觉得别扭,轻轻挣了挣,示意聂云汉把他放下来,聂云汉无奈,只好照做。   “前边应该还有一个入口,我们过去看看。”卓应闲拉着对方的手腕,想往前走。   “不行,太危险了,那边的水更深。”聂云汉看向前方,越来越多浑浊的水漫了过来,“那边水流会更急,而且开山雷爆破,那处矿井随时有可能坍塌!”   听他这么说,卓应闲不由担心,不知道孔昙和韩汀逃没逃出来,不过现在也不能提这事儿,他们自顾已经不暇,要是说起这两人,聂云汉心里的包袱会更重。   他想了想道:“方才爆裂声那么大,左哥他们一定也在找我们,不如我上去,想个办法发信号,要么点烟,要么砸出点动静,总之能让他们注意到就行。”   “也不行,这里不透气,点烟会把咱们闷死在这里。”聂云汉否定道,“况且这里距矿坑上缘还有一段距离,烟雾即便传出去只会有稀薄的一缕,外面又是夜晚,他们未必能发现。”   哈沁突然开了口:“这附近埋了听孔,不如我们试着大声求救?”   聂云汉瞪圆了眼:“你是不是脑子真被撞坏了?有听孔怎么不提前说?!”   “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人?自然还是先找出入口重要。”哈沁怒道,“听孔只不过是最后的一线生机罢了!”   聂云汉冷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火折子扔给他:“少废话,快去找!”   哈沁在独峪多年身居高位,即便是阿格楞亲王也很少对他呼来喝去,此刻自觉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几次三番在心里劝自己,等逃出去自有机会跟聂云汉算账,这才生生压住心头火气,举着火折子仰头在井道上缘寻找听孔的痕迹。 第84章死生   戴雁声握着万里风的手没有松开,看着她惊恐万分的眼睛,似乎想用声音抚慰她,便尽可能理智、缓慢地说:“炸开上边,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拖一会儿,段展眉先动手,我们就再没有机会了。”   “可是老聂他们在矿井里啊,若是炸开,他们……他们……”万里风哽咽了,她根本不敢去想象能成功救出聂云汉和卓应闲的机会有多大。   左横秋沉声道:“我们可以把开山雷拆解开,减轻它的威力之后再引爆。”   他回头看了眼凌青壁:“你觉得呢?”   方才说出要引爆开山雷的时候,凌青壁几乎是孤注一掷,话一出口,他自己先震惊了,这个办法实在太可怕,太荒诞!   矿井里那么狭窄,又经受过一次开山雷的袭击,整个结构已经岌岌可危,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第二次。   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送他们上路!   于是他便紧紧盯着跟自己异口同声的左横秋,期望对方能说出更合理的理由,好让自己也能说服自己。   看到左横秋的眼神,凌青壁向前跨了一步,急切地问道:“真的行吗?”   “行不行不知道,你们灵翅可能鲜少接触这些玩意儿,我们跟着关爷,见过不少种类的雷,虽然没拆过开山雷,但是拆过别的。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试试了。”左横秋语气沉稳,因为耳朵受伤,说话声音有点大。   戴雁声往向羽书守着的听孔走去:“我问问汉哥的意思。”   “不行啊戴爷,汉哥他们会被埋在下边的!不如我们赶快另挖一个通道出来!”向羽书远远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连忙站起来,对走过来的戴雁声急切道。   “挖通道需要时间,就算段展眉不动手,矿井里现在水快满了,早晚会塌,就算不塌,汉哥和阿闲也会被淹死。”戴雁声双手握住向羽书的肩膀,虽然仍旧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却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自己决定。”   、   “用开山雷炸开?”聂云汉耳朵踮起脚尖,耳朵贴在听孔上,听到发来的信号后,看看身边的卓应闲,神情犹豫。   此刻水流已经没至他们颈下,卓应闲被冻得面目苍白,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背上伤口存在感十足,之前撕裂后被汗水浸泡,现在又被污水泡,整个后背都像被蚂蚁在噬咬着,疼痛感似乎已经深入骨髓。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双唇没有血色,连说话都在颤抖,被火折子的蓝色光芒一照,更显虚弱,还竭力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轻声道:“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吗?”   聂云汉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脑中迅速转着念头,想找到另外的万全之策。   可他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他们确实没办法了,才会在这里死守着听孔,等外面的人前来援救。   聂云汉抱紧了卓应闲,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怀中人的体温,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道尽途穷的境地下,这具单薄的身躯反倒成了他求生的浮木,永不放弃的希望。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孔昙看着身边昏昏沉沉就快要失去知觉的韩汀,沉声道,“不炸的话肯定会死,炸开可能还有活路。”   韩汀虽然服了解药,但身体毒素清除需要时间,蝴蝶骨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又被污水泡得生疼,几乎一闭眼就会昏过去,他勉强撑着精神,听见孔昙这句话,微微睁大了眼睛,冲对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哥……我都听你的……”   哈沁静静地端详着聂云汉和孔昙,并没有吭声。   他知道自己发表意见也没用,聂云汉不会听他的,但是细想之下,这个办法对自己也有利。   方才他还担心,若是出入口打开,聂云汉要他排在最后一个出去,然后伺机暗算他该怎么办,现在便全无这种担心了。   出入口一炸开,必定是一片兵荒马乱,没人会管他,而且缺口也会很大,更方便他逃出去。   于是当聂云汉对上他的眼神时,哈沁讥讽地笑了笑:“怎么,怕了?”   哈沁能想明白的事,聂云汉自然能想到,现在事情虽然发展得令他始料未及,但也歪打正着,正中他下怀——哈沁此番要是能逃出去,绝不会怀疑是自己放水。   只是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是他根本不曾预料到的。   卓应闲见他久久不言,怕他因为自己而犹豫不决,额头在聂云汉颈窝处蹭了蹭,低声道:“汉哥,你、你别、担心,咱们、一定会、没事的。”   光影闪烁的空间里,卓应闲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一颗启明星,这光芒让聂云汉下了最后的决心,他一咬牙,抬手用轻刃在听孔边缘敲击,把最后的决定传了出去。   【炸!】   上边很快回了信:【我们拆解掉部分火\\药,减轻威力,稍候。】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令人窒息,污水已经漫到了嘴边,所有人都尽力仰着头,把嘴伸出水面,向上方寻找最后一块空间。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流速越来越快的水声,哗啦啦地,波光荡漾,令人看了眼晕。   突然间哈沁打破了这凝固得有如实质的沉默:“一会要炸开这里,我到那边去找找适合藏身的地方。”   说罢他便潜入水中,向来时的方向游去。 第85章来客   夏日初升的太阳是那么温柔,给这两人镀上了一层金边,也不知道那些泥巴里有什么矿物,他们全身,包括那対翅膀,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聂云汉一手操控着翅,一手紧紧搂着卓应闲的腰,卓应闲也怕他吃力,双手环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儿攀住。   两人飞得高高的,俯视着这座山,山上草木青葱,生机勃勃,正像是他们此刻劫后余生的心情。   “上次带你飞还在棠舟府,这次心境完全不一样。”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沾着泥巴的小脸,小花猫似的,漂亮中又添了许多分可爱,心中胀鼓鼓的,仿佛有什么情绪四处冲撞着想出来。   卓应闲仰头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有什么不一样?”   “那会儿有贼心没贼胆,现在……”聂云汉得意地笑,“你可是我的人啦!”   卓应闲望着他山峦般挺拔俊秀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   “在棠舟府的那一次,我的心也跳得特别快,但并不是害怕。”卓应闲微微弯了弯眼睛,“可能那个时候,我就対你动心了,只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   阳光下,卓应闲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柔软而又透亮,纯得要命,却又带着天然的蛊惑,聂云汉盯着这瞳孔,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胸口里跳动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简直就像虚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按着聂云汉的脑袋向下,狠狠吻在了卓应闲的唇上。   这吻炽烈得很,像是撕咬,又像是吞噬,聂云汉简直想要把卓应闲整个人囫囵吞进腹中,把他融化在自己身体里,就像刚才在泥巴里那样,两个人被揉成同一个圆滚滚的元宵,从此再不分开。   卓应闲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同样热情地回应,软软的舌尖相互勾连着,撕扯着,牵着彼此的魂魄,心口的火越烧越旺,像要把两个人都燃尽似的。   “老聂,你们当心点!”万里风的声音突然传来。   聂云汉极其恋恋不舍地松开含着卓应闲的唇,腾出空来看了一眼:“哎!!!”   “哗啦”一声,面前发出草木摇曳的巨大声响,一群鸟儿受到惊吓,扑簌簌地纷纷飞上了天。   戴雁声和万里风极其无奈地同时捂上了眼。   赤蚺副领队在御翅飞行途中,由于沉迷亲吻,没能及时调整方向,双双撞树。   堪称奇闻也。   、   这一侧的矿坑坑壁滑脱了大半,泥土岩石堆在了矿坑底,那汹涌澎湃的水流有了出口,也纷纷渗入地底,妥妥地从哪来回哪去。   此刻天光大亮,一切都归于平静,除了矿坑下缘堆了一溜小山包,其他地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映着灰头土脸的众人,显得颇为可笑。   戴雁声和万里风帮着挂在树上的聂云汉和卓应闲下来,收起了翅,此刻凌青壁留下的手下跑过来,带他们去跟凌青壁和左横秋会合。   听说几人在山脚处追上了逃跑的段展眉,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能合得了么?不打才怪呢。”聂云汉拉着卓应闲的手一刻也不肯松,脚步匆忙地走着,“段展眉太赶尽杀绝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功亏一篑吧。孔昙和凌青壁定不会放过他。”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坏的大曜人。”万里风感叹道,眼睛微微红肿,“他比独峪细作还奸诈。”   提到独峪细作,卓应闲突然问道:“哈沁跑出去了吗?”   戴雁声道:“跑了,我们忙活炸开出入口的时候,他的几个手下就在附近鬼鬼祟祟地看着,段展眉引爆最后一排开山雷的那会儿,哈沁从我们炸出的裂口角落爬了上来,以为我们不注意,屁滚尿流地走了。”   、   此刻,落日河上飘着一艘货船,哈沁裹着毯子坐在船室中,哆哆嗦嗦地喝着热茶。   天气不冷,但他在水里泡久了,仍是觉得遍体生寒。   在矿坑处的遭遇他觉得屈辱,不想多提,跟他回来的几人也不敢嚼舌根,守在船上的这一小队侍卫见自家将军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再加上朝鲁和那巴勒都没能回来,自然知道出了不小的事情,但也不敢开口问。   歇了好半晌,哈沁才觉得身上有了热乎气,脱掉脏兮兮的衣服,换上一身干净袍子。   “货都没问题吧?”   帮他更衣的侍卫小心翼翼答道:“没问题,我们一直守着,不敢松懈。”   “嗯。”哈沁松了口气,要是连货都没保住,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86章乌龙   卓应闲醒转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侧躺在一处厢房的床上,额头上还顶着一块冰凉的毛巾。   “应闲哥哥,你醒了?”游萧的小脸凑了过来,“阿爹可担心坏了!”   “他人呢?”   “在这儿呢。”游萧撤开身子,露出趴在桌边沉睡的聂云汉,小声道,“阿爹也发烧了,但是不肯睡,说要守着你,还怕在床上容易困,才去趴在桌上。谁知戴先生给的退烧药让人发困,他没撑住,就这么睡着了。我也没敢动他,把他弄醒了又不肯睡了。”   聂云汉趴在桌上睡得正酣,双手缠了些布带,裹住一些细小伤口,脸上额头也给上了药膏,把他一张蜜色的脸涂得花里胡哨,却也还没掩住那股英气。   卓应闲远远看着他的睡颜,轻轻笑了笑:“他的烧退了么?”   游萧点点头:“退啦,倒是你伤口发炎,更严重一些。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虽然是全身酸痛,活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又把骨头重新拼回去,但卓应闲觉得这没什么,于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多了。我们这是在清寒居吗?”   “是啊,昨晚我和舅舅就搬过来了,惦记了你们一夜,还隐约能听见山上咣咣响,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吓得我都没睡好。”游萧扒在床沿,眼巴巴地看着卓应闲,“应闲哥哥,你和阿爹可千万要保重呀。”   卓应闲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放心吧,你阿爹那么有本事。”   “那我去告诉戴先生啦,他叫我等你醒了就跟他说。”   “嗯,去吧,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快饿死了。”卓应闲有气无力地说,外面天色擦黑,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烛,他这是睡了一整天,一天一夜没进食,饿得自己舌头都能吞下去。   游萧蹦蹦跳跳往外跑:“好呀!”   等他走了,卓应闲强撑着起身,发觉自己被擦过身,后背和脚上的伤都被重新裹了,衣服也被换上了干净的,可能也被灌下了一些止疼的药,倒是没那么疼了,只是浑身无力。   他刚站起来,就觉得自己有些托大,两条腿虚得像面条,完全支撑不住,身体违背自己的意志,径直往下坠,幸好一双手立刻伸了过来,把他搂进了怀里。   “醒啦?”卓应闲抬头看着聂云汉,面对他一双皱起来的眉,讨饶地笑。   聂云汉一手虚拢着他的后背,一手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回床上,带着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一眼看不见,你就瞎折腾,成心折磨我吧?”   “想你,想去叫醒你……”   “骗人的本事还得再练练。”聂云汉点了点他的鼻尖,“说吧,想干什么?要不要喝水?”   卓应闲先是摇摇头,又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如玉的脸颊爬上两抹可疑的红晕,垂着长长的睫毛不好意思看人。   聂云汉顿时就明白了,转身从床下一侧拿起了尿壶,往卓应闲面前坐墩上一放,捏捏他的脸:“怎么那么可爱呢,这都害臊。我出去给你把着门。”   “谁害臊了,在想怎么说呢!”卓应闲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我还是去茅厕吧。”   聂云汉摸了摸他脑门:“倒是不烧了——用尿壶不行么?”   “想出去透透气。”卓应闲自觉这会儿精神比刚醒的时候好了一会儿,实在不想在屋里尿,弄得怪味儿,又不习惯让人伺候倒尿壶,还是觉得去茅厕更好。   聂云汉想了想,勾唇坏笑了一下,正色道:“去茅厕也行,有个条件,让我背你,反正外面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   卓应闲穿上外袍,趴在他背上一出厢房,就觉得上了当,这哪是黑灯瞎火,院子里到处点着灯,除了石灯笼,房檐挂的纸灯笼也又大又亮。   而且怎么处处都是人,来来往往的尽是下人小厮,见了聂云汉还打招呼,称呼他为“聂公子”,听说要去茅房,一堆人给指路。   卓应闲羞得脸埋在聂云汉颈窝不好意思抬起来,聂云汉也不逗他,再见有人问,就说出来溜达溜达,透透气。   到了僻静处,聂云汉才道:“咱们跟韩汀住在一个小院里,韩汀伤势有点重,孔大哥紧张他,叫了许多人来伺候,顺便照应我俩。”   “韩三哥怎么样了?”卓应闲关心道,“伤到了骨头,一时半会儿很难康复吧?”   聂云汉背着他慢慢走:“戴爷也说可以治,就是要慢慢养,你放心吧,要是严重他也不会撒谎的。”   卓应闲想起戴雁声那张雕像般的脸,轻轻笑了笑:“那倒是。”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哎……是你帮我擦的身,换的衣服?” 第87章真情   卓应闲和聂云汉走到韩汀房外的时候,见房门虚掩,里面传来凌青壁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都觉得十分意外。   “看来韩三哥的伤势不重?”卓应闲好奇道。   聂云汉撇撇嘴:“姓凌的向来没正形。”   卓应闲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五十步笑百步。”   “哎!”聂云汉手搭在他肩膀上,委屈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   卓应闲促狭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我什么人啊?”   聂云汉脱口而出:“我是你相……”   这时房门开了,锦岚红着脸低头从里面跑出来,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凌青壁一眼便看见了聂云汉,笑道:“哟!聂老弟,卓老弟,快请进!”   两人进房,聂云汉奇道:“锦岚姑娘这是怎么了?”   卓应闲见孔昙和韩汀表情都尴尬得很,抬手掐了聂云汉一把,小声道:“别问了。”   “倒也没什么,一本乌龙帐而已!”凌青壁从床上跳下来,热情道,“来来来,快坐,卓老弟也是大病初愈,可别累着了。”   上次演出剑器舞的时候,卓应闲只是远远见过韩汀,这次便走过去拱手行礼,问道:“韩三哥可有大碍?”   韩汀早已听凌青壁说过聂云汉和卓应闲的关系,想想先前四处抓赤蚺的事儿,这回面对人家“内人”,有点不好意思:“没事……你快坐……”   孔昙看向聂云汉:“正要找人跟你说,段展眉招了,他说哈沁要把金红砂运到归梁府。”   卓应闲一怔,立刻看向聂云汉。   凌青壁坐在一旁,看见聂云汉脸色也不太对,便问:“怎么了?”   聂云汉道:“实不相瞒,我义弟就住在归梁府,他跟我义父学了制造机关的好手艺,我正担心哈沁会打他的主意。”   “那这样就太巧了!”凌青壁叹道。   “所以我们也会尽快启程,前去归梁府探个究竟。”聂云汉思忖道,“但我觉得哈沁不会是要把金红砂运往归梁府,而是从那下船,再走陆路,将金红砂运往别处。”   卓应闲点头道:“对,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不可能在归梁府动手。要真是炼制什么大型机关火器,肯定要找地广人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凌青壁琢磨着:“若是途经归梁府,恐怕他是要往西走了。西边山林多,更利于隐藏。灵翅与西蛮作战多年,对西边最熟,我可以给你们画张地图。”   “那可就多谢了。”聂云汉看向孔昙,“不知孔大哥还要拦着我们么?”   孔昙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布条,递给聂云汉:“这是宋鸣冲给我的,你看看。”   聂云汉接过布条,卓应闲也凑过来,见那上面写了两个字“护”和“放”。   “韩方的字?”聂云汉疑道,“所以宋鸣冲此次是特意帮韩指挥使跑一趟?”   凌青壁猛地一拍聂云汉的肩膀:“今日回城才知道,京中确实发了赤蚺的通缉令,现在五陵渡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你们的画像,宋鸣冲表面的确是来抓你们的。但他今天跟我们装不认识,一来是因为旧情,不想戳破我们的身份,二来是演给身边人看,三来就是传递消息。他这是名为抓捕,实为护送。”   孔昙道:“通缉令一事聂兄弟不必担心,五陵渡鱼龙混杂,没人会搭理官府的告示。只不过到了归梁府,你们还是要想办法乔装一番。”   这话就是表明要放赤蚺离开,聂云汉一拱手:“多谢孔大哥。”   孔昙温文尔雅的笑容中夹杂了一丝揶揄:“早知如此,聂老弟会不会后悔替我们出头了?”   聂云汉争着抢着也要把待宵孔雀的事揽上身,分明是想卖自己人情,让自己放他们离开,这点小心机,孔昙是能看出来的。   “这话说得……也太看不起在下了。”聂云汉嬉笑着挠挠脸,随即换了一副诚恳的面孔,“虽然有这个原因,但兄弟我也是真心敬佩各位大哥,不希望你们出事,不然拿命换人情,岂不太蠢?”   凌青壁翘着二郎腿,斜眼看他:“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去。”   “再下确实愚钝,但对‘灵翅’前辈也是真心敬佩,不想见昔日英雄因为一点小事被小人拿捏。”聂云汉认真道,“孔大哥忠诚守信,是高洁之辈,很容易被段展眉这样的小人钻空子。不才没什么本事,最擅长的就是对付小人,这种勾心斗角下三滥的事儿,还是由我来做更合适。不过……这次确实是贻笑大方了。”   卓应闲听他如此自贬,心中不爽,不由道:“这次多方势力被搅进来,每方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把一汪清水搅得浑浊不堪,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以看清局面,谁又能提前准备好完全之策呢,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聂云汉听着这话,心里直乐,果然还是自己人啊,分明是见不得自己受一点委屈,把他瞎谦虚的场面话都当了真,一心一意要护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卓应闲,见对方一脸理直气壮,但又因为有意相护,有偏私之嫌,从耳根儿处泛了红晕,莹润的面孔白里透红,像是一块上好的芙蓉玉,可爱极了。   卓应闲见他玩味地看着自己,还以为是他不悦,便色厉内荏地瞪了回去,一脸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的表情。 第88章不渝   孔昙微微蹙眉:“何以见得?”   “起初我产生怀疑,是因为你们的身份,多亏你关我那几天,让我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聂云汉顺手把画册也推给了卓应闲,“韩指挥使清楚你们三人身份,也知道雪凰前辈的情况,更了解你们为什么躲在五陵渡,以他对待手足兄弟的仁义,是不可能轻易让你们涉险的,毕竟西蛮有些人,这些年来,一直想得知你们的踪迹。”   先前不了解情况,待他推断出孔昙等人就是“灵翅”之后,便对这幕后之人产生了怀疑。   灵翅与西蛮的争斗比赤蚺与独峪之间的对抗还要惨烈许多,虽然时光也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西蛮与大曜也已经修好,可当初跟灵翅作战的那些人,还对他们念念不忘,一心想为自己死去的同胞复仇。   可灵翅也只剩下三人了,谁不想复仇呢?   “虽然赤蚺是义父的旧部,韩指挥使自会对我们多加照拂,但你们更是他的旧部,他心中对你们更珍惜一些。”聂云汉道,“况且韩指挥使要是真心想拦着我们,根本不需要动用灵翅,私下派他手下一队精锐出来,来无影去无踪总地将我们劫走,岂不更方便?”   孔昙点点头:“是我失察了。如果此信真是韩指挥使所写,那他必然已经对你们和哈沁的行踪及情况都有所了解,可如果这样的话,他又绝不会让我们犯险,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   “也不能这么说,分明是你与他感情深厚,也不了解现在的境况,自然不会生疑。”聂云汉欣慰地笑笑,望向卓应闲:“阿闲,你看出端倪来了么?”   “这画册有问题,能证佐证汉哥的推测。”卓应闲看着各人的画像,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轻轻摩挲着。   孔昙把目光投向那几幅栩栩如生的人像:“难道是因为……画得太细致了?”   “正是。”卓应闲道,“赤蚺与韩指挥使的关系,汉哥也跟我讲了大概,按理说,他给出的画像不会画得如此精细。独峪人对赤蚺研究多年,都没能把画像画到这个地步。”   聂云汉手指蜷曲,轻轻叩着桌面:“韩指挥使当年是只身去外地上任的,熟悉我们情况的下属一个都没带,现在他身边的人,根本连赤蚺还剩几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如此了解我们的样貌。韩指挥使本人并不精通书画,而这画册线条清晰,描摹细致,分明是丹青高手所绘。”   孔昙思忖片刻:“那说明伪造书信和画这画册的人,是熟悉你们情况的人?莫非此人就在棠舟府?可又不可能是宋鸣冲,不然他也不会费劲再跑一趟……你们对比独峪人给的画册,对这背后隐藏之人,可否有了大致推测?”   “孔大哥思维缜密,确实问到了点子上。”聂云汉苦笑道,“此事背后纷繁复杂,我等也还没有理清楚,不太好与你说明,况且这种险恶的布局背后定有心机叵测之徒操纵,你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卓应闲原本就觉得,聂云汉不想向孔昙等人透露某甲与某乙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将话挑明,也证明自己的猜测不错。   孔昙听后,面色微微一滞,随即诚恳道:“不是我想多打听,而是在下欠聂老弟偌大的人情,无以为报。既然阻你之事非韩指挥使之命,我也用不着恪守诺言,便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让我略尽绵薄之力,况且关山前辈之事也令人扼腕叹息,作为后辈,也该伸出援手。”   在他看来,灵翅虽然番号被取消,那也算是“来也悄悄,去也悄悄”,与他们相比,赤蚺一腔忠勇反遭抹黑,将心比心,他也为对方心痛。   聂云汉起身,向孔昙拱手:“孔大哥的心意我当然明白,可我站在韩指挥使的立场上,我更希望你们能够平安。赤蚺的仇,赤蚺自己去报,不想牵连他人。”   “孔先生!”   游萧尖利的嗓音突然传来,这小不点风似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在了孔昙面前。   卓应闲意外:“萧儿?!”   先前游萧听卓应闲说,冰棺的事情可以问问孔昙,回去之后他便盘算了起来,听闻孔昙审完了段展眉已经从小黑屋出来,便急不可待地出来找人。   方才他听孔昙正与聂云汉和卓应闲谈正事,觉得也不便进来打扰,在附近逡巡了好一会儿,这才见缝插针地冲进来。   此刻他没有理会卓应闲的问话,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看着孔昙:“萧儿厚着脸皮,占阿爹的便宜,想求孔先生相助!”   卓应闲和聂云汉对视一眼,便也知道游萧想说什么。   孔昙双手扶起游萧,蹲下与他视线齐平,温声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游萧红着眼睛,抽泣道:“想必孔先生也听闻我舅舅的遭遇,幸好戴先生施救及时,堪堪留住我舅舅一条性命,可必须要找到冰棺,才能让他的身体保存得更久,以待药效散尽苏醒过来,不然恐怕在此之前,舅舅就会……萧儿人微力薄,不知去何处寻找,这才请求孔先生动用待宵孔雀的力量,帮萧儿打听此物下落。” 第89章蜜糖   聂云汉当即从怀中掏出先前那枚家传之宝绿玉戒指,举到他面前:“这个够不够?”   卓应闲眯着眼打量片刻,伸手接过,修长白皙的手指把玩着,装模作样道:“得亏你长得英俊,就这个吧!拿酒来,我要喝。”   聂云汉抠抠索索给他倒了半杯递过去,卓应闲举起杯:“那咱俩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许反悔。”   “打死无悔。”聂云汉端起酒来与他碰杯,深窝眼里漾满笑意。   “干了!”   卓应闲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聂云汉眼睛觑着他,举杯把酒喝干,凑过去对他道:“宝贝心肝儿,先下的那个,叫聘礼。”   卓应闲这才反应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张嘴,“咕噜”一声,打了个酒嗝。   接着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喝光了整瓶酒,又是羊肉,又是辣椒,再加上这瓶烧酒,搞得一身大汗,回清寒居的路上卓应闲就像是馋嘴的孩童,借着微醺吵闹,非要吃一碗冰镇莲子羹解火。   聂云汉冷眼旁观,打算回去先跟戴雁声要点止泻的药备着。   这小阿闲,得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吃得肚腹滚圆,卓应闲一手搭在聂云汉肩膀上,跌跌撞撞走着,眼皮酡红,被酒意拿得几乎睁不开眼。   走到僻静处,他忽然停脚,蹲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聂云汉见他这副醉酒后的孩童姿态心中发笑,蹲下来拉着他的手腕:“怎么了?”   “走不动了。”卓应闲撅了噘嘴。   “啊?这可怎么办?”聂云汉有心逗弄他,“离清寒居还有一段路呢。”   卓应闲手指在地上胡乱划拉着,小小声道:“你背我……”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见。”聂云汉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表情促狭,他伸手捏了捏卓应闲的脸,触手发烫,“要我做什么?”   “要你背我回去。”卓应闲仍旧埋着头,声音稍稍大了些。   聂云汉就地一坐:“之前在院子里背你,你还不乐意,现在这可是大街上,不害臊了?”   “那会儿不一样。”卓应闲嘟囔道,“我们定亲了,你是我的人了。”   聂云汉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笑盈盈地盯着他看:“到底谁是谁的人?”   卓应闲一脸看透真相的表情,被迫仰着头,垂着目光看他:“别想趁我醉,套我话。”   “你倒是知道醉了。”聂云汉双手捧住他热乎乎的小脸,恶意十足地使劲揉了揉,“再说一遍,我是谁,你想让我做什么?”   “汉哥……”卓应闲的声音软得像小猫,目含春水,双手覆上聂云汉的手,轻声道,“背我回去吧,求你了……”   这嗓音穿透力十足,像一只小手伸进聂云汉的胸口,将他的心挠得抖了一抖。   “真是个活祖宗!”聂云汉拉起他的手腕,顺势转身把他背了起来,“这才喝了几口,怎么快就现了原形?”   卓应闲软乎乎地趴在他背上,觉得这后背宽广厚实,特别安全,闭着眼睛嘟囔:“你怎么喝了多半瓶都没事?”   聂云汉背着这个长手长脚的青年男子丝毫也不觉得重,只觉得像背了自己全副身家,满心踏实:“以往冬日里执行任务,都会带些烧酒在身上,万一要在野地里匍匐蹲守,冻得受不了的时候会喝一口驱寒,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   “那时候……很辛苦吧。”卓应闲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后颈,这人柔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你放心,以后有我,我护着你,再……再不让你吃苦。”   听了这话,聂云汉心里暖洋洋的,他托着卓应闲的大腿轻轻往身上掂了掂,柔声道:“阿闲,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这种问题平日问出来太过羞耻,也只能借这个机会偷偷问一句。   背上那人圈着他的脖子,懒懒地说:“喜欢便喜欢了,哪有什么原因。”   没有得到答案,聂云汉倒也没觉得失落,这倒是阿闲的性子,恣意、执着,不想太多,只遵循本心。 第90章送行   动身赶早不赶晚,中午孔昙举办了送行宴,吃过饭就着手送人离开。   他备了两条船,一条向西送赤蚺众人,另一条向东送游萧和苗笙。   游萧找回了老管家全叔和两个细心的丫鬟与他们同行,孔昙又安排了四个特别护卫一路护送,聂云汉和卓应闲这才算放心。   绿绮琴的地契留在了孔昙这里,等他变卖之后会托人把银票捎给游萧。卓应闲看过游萧手里的财物,粗粗一算,确实够他们几年生活无忧的。等将来自己和聂云汉去汀洲与他们会合,自会想挣钱的营生,养活这一家上下老老小小应该也不成问题。   出发时,孔昙备了四辆马车,其中一辆特别宽敞的用来盛放冰棺。   四个家丁小心翼翼地将冰棺从厢房中抬出来,游萧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连声嘱咐:“小心点,小心点,别磕了!”   苗笙安躺在冰棺之中,半透明的上盖透出他的面容。戴雁声给他扎的针全部都撤掉了,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容貌秀美,面色白皙,唇角微微上翘,仿佛是在微笑。   卓应闲把游萧拉到一边:“大家手脚都很轻,你别这么紧张。”   聂云汉站在马车边,见院门口的松树下放了一个极为眼熟的铁柜子,比上次装他的那个小了一半,估计人在里面只能蜷缩着。   铁柜上钻了几个窟窿,能够让里面的人看见外面,那其中装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冰棺从铁柜面前抬过,铁柜中人明显变得不冷静起来,却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大,鲜少人能注意到。   游萧眼尖,他跟着冰棺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疑惑地回头看了柜子一眼,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故意大声道:“待舅舅醒过来,定能忘记前尘,能重新活过,也是幸事。”   卓应闲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希望我跟你阿爹去找你们的时候,他已经醒了。”   “定然会的!”游萧觑着那铁柜,斩钉截铁道,“他一定会很快醒过来。”   铁柜里发出的声音变得悠长凄凉,像是哭了,柜中人眼睛贴在窟窿上,水亮地紧紧盯着冰棺,眼白布满了红血丝,仿佛要把眼睛瞪出来,贴在冰棺上跟苗笙一起走。   聂云汉对旁边凌青壁道:“你大哥可够狠的,杀人诛心啊,我都干不出这事儿来。”   “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只有他最明白。”凌青壁抱着手,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不过这事儿,你说残忍吧,是残忍,但是段展眉不想见苗笙最后一面吗?也算遂了他的心愿吧。”   说罢他又长叹一声:“情爱是穿肠毒药,我可不碰。”   “未必。”聂云汉望着旁边树下站着的卓应闲,那人身如修竹般挺拔,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细碎地洒在他的发上,像是给他铺了一层碎金,看上去光芒四射。   卓应闲感应到对方的目光,转过脸来,冲他孩子气地一笑,笑颜如花,神采奕奕。   聂云汉心脏跳得欢快,得意地说:“听过那句诗么?‘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说罢他便向卓应闲走去,凌青壁不屑地撇撇嘴,冲他背影嘟囔了一句:“臭显摆!”   安置好冰棺,马车徐徐向前走,所有人都随之远去。   铁柜里的那人,望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马车,喉头呼隆着,艰难晦涩地唤了句:“笙……儿……”   、   韩汀伤重,没出来送行,孔昙和凌青壁带了些人到了待宵孔雀的浮渡口,聂云汉才知孔昙给他们准备了一条很大的船,船上有七八间房,虽不算富丽堂皇,但也称得上宽敞明亮,住在里面必定非常舒适。   除了船夫,孔昙还安排了厨师和几个家丁一同上船,沿路伺候他们起居吃食。几个储藏室里塞得满满的,甚至还有冰鉴用来存放新鲜蔬果青菜。   向羽书一看这待遇,顿时两眼冒光:“孔大哥真好,咱们这一路上可再不用吃苦了!”   聂云汉连忙向孔昙拱手:“这实在是太破费了,多谢孔大哥。”   孔昙含笑摆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前些日子我对赤蚺多有亏欠,想来想去也只能以此来弥补了。”   “孔大哥因忠信才被人利用,当属无心之失,请不要再自责了,要不然汉哥心里也过意不去。”卓应闲也向孔昙行礼,“你对萧儿多有照拂,还替他安排了去处,应闲替萧儿表示感谢,将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请尽管开口,在下万死不辞。”   游萧在旁边学着一起作揖,奶声奶气道:“萧儿定将孔大哥的恩情牢记于心!”   凌青壁一拍聂云汉的肩膀:“别瞎客气,你们还有伤,到了归梁府还不知什么情况,自然得在船上好好养养,你不用,你的小美人……”   他见卓应闲圆溜溜的眼睛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便嘿嘿笑了两声,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卓兄弟的伤还得多多注意,就算有戴神医在,也不能掉以轻心。”   卓应闲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谢凌二当家挂心。”   见他到现在仍对凌青壁仍有敌意,聂云汉觉得十分有趣,一来为这人为自己记仇打心眼儿里觉得甜,二来每回看见他俩对上、凌青壁吃瘪的样子都觉得很有意思,完全没有居间调节的打算。   凌青壁讪讪地挠挠头,心里委屈。   老子不还被你捅一刀么?扯平了吧?   哦对,他肩膀上也有我的刀伤——啧,这账是算不清了。 第91章船上   卷三生死共   稍事休整后,聂云汉叫了所有人去船上中厅,打算把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跟大家梳理一下。   中厅有个极大的圆桌,从段展眉和孔昙那里得来的两个画册全都铺在桌上,戴雁声正対比着研究。   聂云汉坐在桌边,沉声道:“我们在五陵渡耽误了这些时日,也算没白白耗费,至少弄清了一些有用的线索。羽书,你觉得都是什么?”   向羽书正在中厅里瞎转,他还从未上过这样大的船,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甚是好奇,突然被聂云汉叫道,吓了一跳,挠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万里风见他大窘,连忙解围:“哈沁抓了云虚子,又弄了制造珍珠铁的金红砂,再加上归梁府以西盛产铁矿,我看他是想凑足了这些原材料想制作大型火器。”   “独峪人向来觊觎关爷制造的那些机关火器,现下原料有了,要找懂制作的人,只能去找平野。”左横秋想到这,便问,“老聂,你去归梁府也不只是跟踪哈沁吧?是怕平野那边有问题?”   聂云汉冷冷地瞪了向羽书一眼,少年吓得缩到一边,挨着卓应闲坐下。   “対,我正想问你们,此前与平野的书信往来是否正常。”   向羽书立刻答:“这个我知道!自我们从棠舟府出发之前,刚收到平野的家书,那时他还称自己一切平安,看笔迹和暗号,确实是他亲笔。”   卓应闲给大家一边倒茶水一边道:“现在就是不知哈沁是如何谋划的,如果他没有打算提前动手,而是等他去了归梁府再说,咱们还有机会。”   “是啊,现在着急也没用,只能到了再看。”万里风无奈道,见戴雁声还伏在桌上研究那两个画册,便用胳膊捣了捣他,“看出啥来了?”   戴雁声把画册往圆桌中央一推,点着左侧段展眉手里搜出那个:“上次见这个的时候,风儿不在,现在具体対比说一下。画这个画册的人,只将汉哥画得精细,想必是対他十分熟悉之人。而孔大哥给的这个画册,把我们都画得栩栩如生,则说明画师対我们所有人都很了解,有可能此人就在棠舟府。”   “给孔大哥画册的人,应该是一直想要阻止我们的某乙吧?他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在棠舟府有钉子一点也不奇怪啊。”向羽书恹恹地嘟囔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不相信是韩伯伯。”   “放心,汉哥现在认为这某乙不是韩方,他与孔大哥他们感情深厚,必定不会为这点事情让他们涉险的。”卓应闲安慰道。   向羽书顿时来了精神,看向聂云汉:“真的?!”   聂云汉神情严肃,点点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的确这么认为。韩指挥使就算是迫于某些原因跟独峪人合作,也断不会牺牲自己曾经的老部下。”   听他这么一说,卓应闲见万里风和左横秋好似都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几人与韩方的关系也非常好。   “某乙两次阻止我们行动,都没有成功,恐怕接下来他再出手,就不是叫人拦住我们这么简单了。”聂云汉道,“大家之后的行动,一定要多加小心。”   万里风十分火大:“这人到底是谁?若対我们处处手下留情,说明曾是朋友,我们哪个朋友,能变成现在这样?!”   “世人知面不知心,也许转变就在一念之间。”戴雁声淡漠道。   左横秋抽起烟袋,只是冷冷一笑。   聂云汉见状道:“左哥,你耳朵受伤,还是别抽了,说不准会影响康复。”   “戴爷都说没事,你放心吧。”左横秋满不在乎地说。   聂云汉看了戴雁声一眼,対方面无表情,视线仍落在画册上,没有作声。   “比起某乙,我觉得某甲更危险,毕竟此人是有目的地引我们去追哈沁,到底是何居心,还未可知,但绝不会是帮我们,否则他何必这么藏着掖着?”卓应闲缓声道,“这人大费周章地用九尾狐音引我去棠舟府,又能在待宵孔雀当中安插钉子,伺机救出汉哥,实力不容小觑。”   聂云汉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不仅如此,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东西究竟代表什么。”   众人低头一看,是枚铜钉,卓应闲顿时想起两人从拂沙县往五陵渡赶路时那雨夜一战,这东西就是从其中一个黑衣人手里缴获的。   只是那时并没弄清楚这铜钉有何特别含义,因此暂时放在一边没有理会,没想到聂云汉一直留着这个东西。   卓应闲好奇:“此物究竟有何含义?”   旁边向羽书拿起铜钉仔细端详:“这不是关爷做的那些大型机关上常用的东西吗?棠舟府那座‘鬼蜮’就用了好多这种铜钉,当时关爷造的时候我常常去看,还想拐回家一个玩,被他当场抓住,挨了好一通数落。” 第92章淤堵   卓应闲从柳心苑被带走的时候还小,只学了唱曲儿和身段,还没学别的,跟着其他小倌凑热闹,也曾想向那些红倌儿和头牌打探,可人家完全不理会自己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风月话本和秘戏图他确实也看过,但也都是男子与女子的版本,不曾见过其他。而他本来也只爱看故事,对这些图并不怎么感兴趣。   至于男子与男子之间该如何,他约莫有些推断,但也不知道聂云汉到底了解多少,所以不敢说,怕说错了更丢脸。   此刻就是很后悔,早知道提前问问小笙哥哥了!   聂云汉见卓应闲停顿的时间有点久,便有些恶意地追问:“说呀,男子之间到底该如何呢?”   卓应闲被他将了一军,觉得再不有所行动真的就没面子了,便起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聂云汉,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挑着对方的下巴道:“说不如做,到榻上去,我教你啊!”   他自以为装得似模似样,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风流男儿,可是在聂云汉眼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烛光摇曳间,卓应闲一半面庞映在光下,一半掩在阴影中,长眉入鬓,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更显得他媚眼如丝,眼角还带着一抹含情的绯红,与面颊的潮红相映成趣,小巧俏皮的鼻子下唇色温润,贝齿微露,说话间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想。   卓应闲向来不女气,只是身形瘦削皮肤白皙,更偏文雅些。他与苗笙一样,有着一种男女莫辨的美,与苗笙的浓俨相比,他更偏俊秀。   聂云汉莫名其妙走了神,觉得就凭他阿闲的这副小模样,若是换了裙衫,要比许多大家闺秀好看得多。   不过阿闲穿女装的模样,好像又有些古怪……   脑子里突然有了画面,他没忍住,突然“噗嗤”笑了出来,接着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卓应闲正卖力演出呢,此刻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关键的时刻,聂云汉竟敢笑!   他瞪圆了眼,恼羞成怒地双手卡住聂云汉的脖子:“笑什么笑?!”   是不是早就看出我在装了?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一时没忍住才笑出声来?!   聂云汉自知犯了错,赶紧赔不是,掰开他的双手,起身将人揽在怀里哄道:“我方才就想着你要对我做什么,既难为情又很向往,觉得自己臭不要脸,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才知道自己不要脸?”卓应闲板着脸“哼”了一声,“都想什么了?”   正好借机取取经!   聂云汉嬉皮笑脸道:“就这样那样呗!”   “哪样哪样?”卓应闲嫌他卖关子,微微皱起了眉。   谁知对方突然垂下头,亲在了他的唇上,灵舌顺势而入,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深吻。   卓应闲在险些喘不上气的时候才被放开,聂云汉看着他更加红润的面庞,促狭道:“这样。”   “嘁,还以为有什么有什么新鲜的呢。”卓应闲不服气,微微气喘道。   那人一边把他搓扁揉圆,还一边在他耳际轻声道:“那样……”   强烈的刺激顿时令卓应闲觉得腿软,不由自主瘫在了聂云汉的怀里,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接着他便被对方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榻上。   然后……对方给他盖上了被子,在他额头一吻:“好生睡吧。”   卓应闲双眼迷蒙,情潮未褪,他瞅了聂云汉一眼,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人把自己当粽子似地牢牢裹着,活活把他裹出一身汗来。   不对啊,不是这样那样吗?   没了?   难道他是真的不懂?   等等,主动权不是在自己手里吗?什么时候任他摆布了?!   聂云汉闭着眼,下巴抵在卓应闲的前额,卓应闲仰头看他,见对方睫毛细细密密,微微颤着,蜜色的皮肤也似乎有些绯红,只是烛火阴影下并看不太清。   卓应闲便向上一耸身,用额头去触碰了他的脸颊,果然滚烫,但又没到发烧的程度。   “汉哥……”   聂云汉听这一声唤,顿时浑身紧绷。   他不敢睁眼,哑声道:“你身上还有伤,别瞎折腾。”   刚定情不久,简直如胶似漆,偏偏总是不合时宜,大风浪里搅着,就连喘息也只得一瞬,不能恣意,只能忍。   聂云汉在心里叹了口气,百忍成金吧。   卓应闲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强求,再闹腾就显得自己欲求不满似的,没劲。   他原本确实只是想逗聂云汉,喜欢看平日里厚脸皮的汉子突然羞赧,觉得有趣,但接二连三都是被人推拒,心里难免隐隐有些不快。   与进了五陵渡之后的冒险相比,这几日在船上的日子确实如神仙般逍遥,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又不便练剑,卓应闲担心自己腰围见长,下船后剑法退步,步法沉重那可怎么办才好。 第93章靠岸   卓应闲没出声,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聂云汉便伸手解开他的腰带,将他的外袍脱下来扔到一边,吻上那白皙的后颈。   略带力道的吮吸把卓应闲弄醒了,他先是一惊,接着转头去看聂云汉。   “汉哥,你……”   聂云汉目光深沉,漆黑的双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欲念,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嘶哑:“阿闲,我……我忍得好辛苦……”   卓应闲还有些昏昏沉沉,见了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发烫,心中却多了几分欢喜。   “谁叫你忍了……”他转过身去,与聂云汉面対面躺着,主动搂住対方。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似乎比桌上的烛火还要亮:“起初是怕你身上有伤,现在是怕你疼,一旦到了归梁府,说不定又要打打杀杀,总不能弄坏了你的身体,这样行动不太方便……”   卓应闲有点不太明白他的话。   疼?小笙哥哥也说疼,到底能有多疼?   再说,不就是春宵一度,还能把身体弄坏?   所以之前小笙哥哥跟段展眉一见面,就要几天不能下床?   这么严重吗?   他又怕自己一知半解的样子在聂云汉面前露怯,主动靠了过去,贴着対方的唇柔声道:“我的伤没有大碍了,这身体也好得很,你放心好了。”   聂云汉早知这人対亲昵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在自己面前装相,心中不由暗自发笑。   但他已打定主意今日要放肆一回,便在那柔软的唇上细细舔吻,起初一切都还是温柔的,没过多久,这个吻猝不及防地变得凶狠。   “我想要你。”聂云汉微微喘着告知。   卓应闲被他亲得浑身酥软,心中更是无比欢喜。   “汉哥……”   这一声唤得聂云汉头皮发麻,他一扬胳膊将两人拢入被中,热是热了些,可这潮湿的汗意和被热度蒸发出来的气息更催发了心中的情意。   船舱内烛光融融,映着两人缓缓而动的身影,窗外月亮已变得浑圆,凑热闹般地从窗口洒下一室清辉。   聂云汉像是害怕月亮偷看,他徐徐向下撤着,“躲”进了被子里。   卓应闲唇角逸出舒适的叹息。   ……   快乐不知时日过,最终月光心满意足地离去,桌上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只留下一坨蜡油,缓缓灭了。   卓应闲靠在聂云汉肩头,脑袋还在发懵,半晌没说话,片刻后才气息不稳地说:“我也帮你……”   “算了,搞得我不冷静了吃亏的是你。”聂云汉在他耳边压抑地说,“今日就这样,不然我食髓知味,总想这事儿,会耽误接下来的行动。”   卓应闲想了想,这倒也是,但他不禁问道:“你就不怕我总惦记么?”   “你要想,我便伺候你,保你满意。”聂云汉轻声笑着,那低沉的声音撩人得很。   卓应闲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我可以,你不可以?”   聂云汉咬着他的耳廓:“因为我不光想这样,还想别的,你若让了我一次,我就恨不得吃了你。怕不怕?”   “还有别的?”卓应闲的好奇心被点燃,“不止……这样吗?”   “我的傻阿闲哦!”聂云汉吃吃地笑着,握紧了他的手,“将来哥教你,一点一点,慢、慢、教。”   卓应闲本身不是重欲的人,此番有了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心中十分愉悦,又听聂云汉解释得确实合情合理,便也放下心中疑虑。   毕竟明日就要下船,还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严峻的情况,耽于此类欢愉也确实不应该,于是他也没再追问。   两人一番折腾,都出了一身大汗,只是这次聂云汉给他打了水,没有亲自给他擦身,而是让他一个人在舱室里擦,自己跑出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身上湿淋淋的,原来是直接去落日河里洗了个澡。   卓应闲见他落汤鸡似的,赶紧递过布巾:“想沐浴可以自己烧水啊,现在虽然天气热,但河水还是挺凉的。”   聂云汉裸着上身,有水珠从他蜜色的肩背凹陷处划过,衬得那魁梧的身形越发诱人。他拿着布巾擦着头发,回看了卓应闲一眼,嘿嘿一笑:“要的就是凉,凉才能降火。” 第94章问话   卓应闲没有跟着爬上树,他蹲在墙头,望着林园情况,心底隐隐觉得不妙。   待聂云汉从树上下来,他连忙低声问道:“如何?”   “看上去不太対劲。”聂云汉拉了卓应闲一把,两人迅速离开此处,过了两个街口才停下交谈。   晚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他们所处的这条街也不是繁华之地,店铺关门都早,漆黑的街道上只有满载的马车匆匆往远客大道方向行去,周遭唯一的光亮来自马车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嘚嘚”的马蹄声在静谧的夜里分外响亮。   就着马蹄声的遮掩,卓应闲低声问:“园子里是不是没人?”   聂云汉道:“何止没人,简直比坟地还安静。”   卓应闲想起棠舟府的“鬼蜮”,当时贼人一进院,院墙两边便升起了那“铁花瓣”,避免被人跳墙逃脱,可方才的林园从外面看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前院的花草树木毫无损伤。   “院里‘铁盾’没有开吗?”卓应闲问道。   聂云汉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铁盾’与‘鬼蜮’不同,‘鬼蜮’的目的是困人抓人,但‘铁盾’是为了防御,只会有预警网,不会有防护罩,拦截的暗箭和陷阱等都不会有明显的痕迹,所以从门口是看不出来的。若是贼人能够闯过前院的几拨拦截装置,‘铁盾’会利用其它机关将入侵者赶到后院角落,届时才会升起围困笼。但现在院子里实在太黑了,我虽然爬得高,但也并看不清后院的情况。”   “若是这样的话,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铁盾’已经打开过,但是平野为求安全,躲进了地窖;另一种情况则是,‘铁盾’还没来得及打开,哈沁的人就已经成功进去了。”卓应闲看向聂云汉,意味深长道,“还记得那枚铜钉吗?”   “铜钉是某甲给我的线索,这人必然知道‘铁盾’的存在。”聂云汉神色一凛,“你怀疑是第二种情况?”   卓应闲微微有些伤感:“虽然不想往这方面想,但哈沁対关爷应该很了解,这两年他拉拢大曜朝中人,必然也会盯着平野这里,安插眼线也好、刻意探听也好,总能対‘铁盾’了解一二,破解这个机关,対他们来说并不难——平野一个人住在这,没有下人吗?”   聂云汉沉吟道:“有几个老奴,平日里负责洒扫庭院,还有两个嬷嬷照顾他饮食起居,都是他外祖留下的人。这两年有没有变化我就不清楚了,他并没有在家书中提及。”   两人沉默片刻,卓应闲道:“你若不放心,不如我们夜探林园?”   “莫急。”聂云汉想了想,“我打算先在周围探探情况。那某甲既熟知我的情况,又在五陵渡没拦住我,说不定会派人来此蹲守,只要我们一入林园,必定会引起対方察觉,还是提前探好其他情况,免得之后没机会。”   卓应闲听完他的话,突然笑了:“你说这某甲和某乙的人会不会撞上?他们是否知道対方在做手脚,以及,哈沁是否清楚自己的两个同盟都在搞事?若是他们三方人手狭路相逢,我们能不能从中渔翁得利?”   聂云汉勾了勾唇角:“我想他们还不至于如此愚笨,但这确实也是我们从中寻找线索的机会。走吧,趁刚入夜,我们先去平野平日里可能会去的地方打探打探。”   在船上时,聂云汉便叫卓应闲仿造了几块捕快令牌,便于在归梁府内打听情况,于是他们便冒充归梁府的捕快,去了林园附近的书坊。   现在已经戌时末,书坊正在打烊,有几人正往外窗上挂遮挡的木板。   其中一个机灵的看见聂云汉和卓应闲走来,连忙迎了上去:“两位客官,小店今天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聂云汉掏出捕快令牌一亮:“府衙的,正在查案,想跟你们打听点情况。”   “哟,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两位官爷,快请进!”这人赶紧把他两人让进了书坊里。   这间书坊不小,里外好几间,书架林立,分门别类放着许多书籍,卓应闲环视一周,看见角落几排架子上标着“话本”,好奇心便浮了起来,向那处踱去。   聂云汉那领头伙计把所有人手都找来,大约有七八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老板在么?”聂云汉问道。   领头伙计为难道:“老板正巧出城……”   “无妨。现在只是循例问问,你们无需紧张。”聂云汉一眼扫过面前这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捕快这样没品级的小吏,也有些瑟瑟发抖。   人都被聂云汉唤了去,卓应闲一人在书架处流连,便随意拿起架子上的话本翻阅,听聂云汉问话。   “住在林园的关平野,你们是否认识?”聂云汉望着面前这些伙计问道。   有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茫然,摇了摇头。   领头伙计陪着笑说:“他们几个人是刚来的,不熟,关少爷我认识,原本定期会到店里来采买,后来我见他腿脚不方便,没事儿就会帮他把需要的笔墨纸砚和一些书籍送去林园。”   “哦,前阵子来的那个瘸子就是他呀?”其中一个少年突然道。   领头伙计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自知失言,不该这么称呼顾客,讪讪低下头。   聂云汉便问领头伙计:“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最近店里有些忙,我也四处跑腿,没顾上给关少爷送,最后一次送书去林园已经是二月份的事儿了。”领头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刚才失言的那个少年,“小六,你说见过关少爷,是哪天还记得吗?”   那个叫小六的少年想了想:“就前两天,应该是初十那日。” 第95章铁盾   箭雨来势凶猛,卓应闲将手中剑挥舞成一片白光,抵挡射过来的箭矢,生怕伤到地上的聂云汉。   黑夜影响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树上装置是什么情况,只知道那些箭片刻不停,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   聂云汉被卓应闲踹倒,就地一滚,借着他的掩护迅速抽刀起身,与他背靠背地打开乱箭。   强势的袭击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停歇下来,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两人累得气喘吁吁,但都不敢放松,仍旧警惕地四下张望。   聂云汉低声道:“受伤了吗?后背伤势可有影响?”   “没有,你呢?”   “我也没事。”   卓应闲仰头望着两边的树:“怎么这机关就跟知道我们在哪儿似的,盯着我们打,莫非有人在操控?”   “你想多了,放箭的机关在树干上缠绕一圈,不留死角。”   卓应闲抹了抹额头的汗:“我还以为它是会转向的呢。”   “‘铁盾’主要是防御,第一层预警网被惊动之后,自然不遗余力斩杀入侵者,若将机关设为转动的,必然就会给人留下喘息的时机。”见目前没有装置发出动静,聂云汉松了口气,拉着卓应闲规规矩矩去走小径。   卓应闲不安地回头看了眼那影壁墙,疑惑道:“方才你不是关了铁盾了吗?怎么还会触动预警网?”   聂云汉目光深沉,一边走一边留意两侧:“看来平野改造过‘铁盾’,把以前的机关设置都改了,可能还升级了防御,接下来咱们务必小心。”   “许是关爷出事之后,他更害怕吧,若是敌人斩草除根,他便首当其冲了。”   “嗯,可能是这样,毕竟当时我自顾不暇,没人能保护他。义父被怀疑叛国,韩方避嫌,是其他官员领了圣命派人来审问他,见他对义父情况一无所知,又长期不在棠舟府,便也没多苛责,问完话就撤了人。”   聂云汉道:“之后韩方曾私下联系平野,想要秘密派人保护他,被他拒绝了。平野有腿疾,内心里还是自卑的,他极其讨厌被人盯着的感觉,或许因为这样,他才改造了‘铁盾’,一来为了自我保护,二来也避免以前知道的人泄密,轻易卸掉铁盾防御。”   可能这些人里,也包括我吧。   聂云汉心头隐隐泛起一股酸楚,他与关平野兄弟相称多年,早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生弟弟,可情感是勉强不来的,自己对对方毫无保留,不代表对方也会同样信任他。   况且关山出事之后,聂云汉被立即收押,一度传来要问斩的消息,最终却又被按了下去,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告诉关平野,即便有人写信告知,没听到聂云汉本人的解释,以他那敏感的性子,关平野心中依旧会怀有芥蒂。   之前聂云汉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也是方才发觉铁盾被改造过,才不免生出这一丝疑虑。   若是这样想,关平野寄回棠舟府的信中对他个人情况什么都没提,只说一切都好,那便更能解释得通了。   两年不见,平野,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   卓应闲见聂云汉突然间心事沉重,也猜出方才那最后一句话令他胡思乱想,便去牵他的手:“我觉得平野这么做并非是怀疑你们,毕竟他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自己,升级铁盾的防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冲他一笑:“嗯,我明白。”   两人小心翼翼穿过垂花门,进了二进院,没再触发预警网,但他们都有些不敢轻举妄动,站在拱门边没敢动。   院里十分宽阔,院墙处种了许多梧桐树,两侧是东西厢房,北边是厅房,中间空地处被小径分为四块,一块种了枇杷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另外几块则是花圃,夜来香花香浓郁,馥郁迷人。   此时已接近满月,月光清辉洒落满院,看起来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景象,若不是两边厢房都没有烛光显得有些诡异,只看这院落,并不会让人觉得此处有什么不妥。   卓应闲端详着院子,低声道:“院落里不像多日无人打扫的样子,若是初十平野出了意外,倒也说得过去。大门是从里面闩住的,是不是也说明那些下人其实是躲在这里边的?”   “嗯,想必是平野平日里交代过,若是他出什么事,其他人务必要躲起来。”聂云汉道,“机关可以改,但地窖应该无法挪动,走,咱们尽快去后面院子,免得不小心触发二层预警网。” 第96章迷宫   卓应闲站在聂云汉旁边,两人四下张望,并未见有任何动静。   “算了,我觉得就算他们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未必能看得真切,断然是不敢出来的。”聂云汉道,“还是去地窖里寻吧,当面说总好解释。”   卓应闲便跟着他跳上后院厢房的屋顶,径直奔向正房。   想必正房附近机关更加繁复,他们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才发现了布置在屋顶与门槛的几处透明鱼线,谨慎地避了过去,费了半天劲才到了门口。   卓应闲拔出了剑,时刻准备作掩护,聂云汉则握紧手中刀,轻轻推开了房门,然后两人迅速往两侧躲去,甚至屏住呼吸,以防里面会喷射出有毒的烟雾。   静候片刻,门内一片平静,聂云汉这才对卓应闲使了个眼色,他们小心翼翼地进了正房,一左一右向两边张望。   房内很宽敞,中间是厅堂,一侧是书房,一侧是卧房,卓应闲摸了摸厅堂里的圆桌,没什么灰尘,应是前两日打扫过的。   聂云汉查探完了书房,没发觉有异样,便退了出来,与卓应闲一起走到卧房外。他们谁都没敢擅自进入,只站在门口张望。   卓应闲看了看,疑惑道:“床铺收拾得很整洁,整个卧室也没有翻乱的痕迹,如果这里有地窖入口,总不能一点乱象都不露吧?莫非这里的机关与我师父那处相似,开在墙上?”   “看这房间与旁边小路的距离,应该是到头了,不像有剩余空间能容得下暗室。”聂云汉轻手轻脚迈进了房内,每走一步都相当谨慎。   卓应闲盯着他的脚下所走的砖石,紧跟他的脚步踏上去,以免碰到别处,误触机关。   聂云汉走到床边的墙跟前,反复敲击,仔细倾听声音,确认道:“墙是实心的,没有暗室。”   卓应闲转过身去,蹲下看着床底:“或许入口在床下面?我见多了你们用机关,总想着可能是一按什么地方,这床铺就会弹起来露出通道。现在看来,也许古老的办法更合适。”   “这得看个人喜好,不过平野这人有时候我也琢磨不透。”聂云汉也跟着蹲下,望着床底的砖石,“干脆我钻进去看看吧。”   卓应闲道:“我去,这床下比较窄,你钻有些费力。”   聂云汉犹豫了一下:“行吧,你当心些。”   “放心。”   卓应闲矮下身去,正要往床下钻,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两人脚下的砖石突然向一侧倾斜下陷,他们登时踩空,齐齐跌落!   卓应闲感觉好像是掉进了井里,只是这井并不算深,他很快就触及到了地面。   然而这地面貌似是个陡峭的斜坡,又十分狭窄,他只能护好头顺势滚动,听身后没有聂云汉的声音,便知两人这是被分开了。   好在这斜坡不长,他很快就到了底,“咣”一声撞在了一截墙面上。   这一下把他摔了个七荤八素,方才被绳网勒出来的伤隐隐作疼,而且这处空间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线,卓应闲两眼一抹黑,靠在墙面缓了缓,才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了火折子。   上次去矿井的时候,聂云汉觉得给他置办的那条百川带不错,于是在船上帮他做了一条更结实的,比赤蚺平时用的要简单一些,只装了一些可能需要的工具和跌打伤药,有毒的物件都没给他装。   今晚临行前,虽是两人计划着不会分开行动,但为防意外,聂云汉仍要他系上了这条腰带。   卓应闲拧亮火折子,把光线调到最亮,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叹道:“还是汉哥经验丰富啊!”   身侧是一面墙,墙宽大约五尺,往左前方看,有一道口子可以通过,外面是什么,尚不清楚。   斜坡宽度与墙面差不多,都是五尺有余,两侧和头顶都是凿开的土坯,空间很是逼仄,能解释方才卓应闲滚落时的挤压感。   卓应闲沿着斜坡往回爬,头顶的空间越来越大,爬到斜坡顶端时,用火折子一照,仰头便能看见一个竖直的三四尺见方的通道,通道的顶端应该就是令他跌落下来的那块地板。   于是他弄明白了,方才他与聂云汉应是分别向两个方向跌落的,先是从这一丈有余的通道垂直坠下,再跌到下面的斜坡上,由此再滚到下面的地面。   “汉哥?你在吗?”卓应闲敲了敲通道一侧的土坯,既然他与聂云汉所踩的那两块挨在一起的地板都能移动,想必中间隔着的这块土坯应该不会太厚。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聂云汉的回应,再抬头看看上面的地板,觉得那处必有机关控制,他就算原路返回也不可能出得去,不如先往下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卓应闲蹲在斜坡顶端,用火折子向下照了照,感觉斜坡与下面的落差也差不多是一丈有余,这么算来,关平野卧房内的地板,与斜坡底端地面的距离大约是二到三丈。   看来这地下的部分应该是关平野后续挖出来的,现在对方的藏身地应该不止一个地窖那么小。   他现在觉得,搞不好关平野把整个林园下面全都挖空了,一部分用来藏身,一部分做成机关。   返回斜坡底之后,卓应闲从面前那道墙左侧的缝隙出去,拿火折子一照,顿时呆住了。 第97章密道   一番小憩之后,两人养足了精神,准备继续寻找出路。   聂云汉站起身,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卓应闲的手,干咳了一声道:“此处太黑,又是迷宫,别走散了。”   卓应闲暗暗笑了笑,左右不过他两人,还能散到哪去,不过是找借口堂而皇之地牵手罢了。   但他心里也是甜蜜的,便也配合地与对方十指相扣。   面对面前这一堆土墙,卓应闲问:“先往哪个方向走?”   聂云汉思忖道:“你方才跌落的时候先经过了一个竖井,我直接从斜坡上滚落,而在平野卧房中,我俩本是蹲在相邻的地板砖石之上的——这就说明,这中间还隔了一大块土坯。”   “确实有,只是看不出厚度。”卓应闲好奇地看他,“你觉得,那块土坯中另有文章?”   “你想想那土坯的位置,不是正好连着平野床底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卓应闲顿时精神抖擞,拉了他一把:“走,我带你去!”   两人迅速回到了卓应闲跌落的地方,并且爬到了斜坡顶端。   聂云汉抬头看了看那一丈多高的竖井,又敲了竖井与斜坡连接处的土坯,若有所思。   “位置应该是对的,你这边垂直落下,正前方应该就是平野的床底正对的那块区域。”他蹲在斜坡上,用匕首在土坯墙上很快凿出一个小洞,掏出一粒“羊屎蛋”放进洞里。   卓应闲此时有点不能直视那个小弹丸,错开目光道:“真的要炸这里?万一塌陷怎么办?”   “不会的,你躲到斜坡下面去,我喊你再上来。”聂云汉道。   “那你呢?”   聂云汉指指头上:“点火之后我进竖井。”   于是卓应闲便按照他的安排,又下到斜坡底端,聂云汉从腰间布袋中拿出火烛头,吹亮之后,点着了那“羊屎蛋”上的引信,然后一耸身跳上竖井,双手双脚张开,迅速撑着往上爬。   他还没窜多远,便听到下边传来“咣”地一声闷响,滚滚黄土暴起,往竖井里灌进来。   聂云汉眯着眼直接窜到了最顶端,顺便伸手去推了推那块害他们跌落的地板,果然推不动,也就没再多费功夫,待黄土往下落的时候,他也沿着竖井跳了回去,以手肘掩面,去摸炸开的那块缺口。   方才的爆破只是在这块土坯上炸出了一个两尺左右宽的深坑,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炸透,露出里边通往地窖的通道。   但聂云汉并不甘心浅尝辄止,也怕再度爆破会引起塌陷,便卸下腰间佩刀,用刀鞘往里使劲挖。   斜坡下面传来卓应闲的喊声:“汉哥?情况如何?”   “你上来吧!”   卓应闲便迅速爬上来,见聂云汉奋力挖坑,也卸下剑鞘一起挖。   两人灰头土脸,跟矿工似地打了半天洞,把那深坑向里挖了大约有五尺深,都没能把土坯挖透,不由有些气馁。   “停吧,先别挖了,歇会儿。”聂云汉拦住卓应闲,两个人在斜坡顶端本就站不直,都是蹲在地上挖,此刻腰酸背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气。   卓应闲抬头看看那土坯:“汉哥……咱们横着挖会不会是无用功?万一地窖不到这个深度呢?之前掉下来的时候我大概估量了一下,从上面地板到斜坡下边,这落差大约二到三丈,如果平野是把这下面挖出来两层,咱们挖的这道正好会是上一层的地板位置,若是横着打洞肯定是打不穿的。”   聂云汉想了想,咧嘴一笑:“我阿闲就是聪明,你歇着,我往上挖挖试试。”   卓应闲体力本不如聂云汉,先是被网绳勒得浑身酸软,还在迷宫折腾半天,方才还一通挖坑,现在确实累得不想动,于是便也没坚持,坐在一边休息,看聂云汉用刀鞘往上挖。   刀鞘本也不如铲子好使,刨起土来确实费劲,卓应闲好奇道:“你们平日里执行任务免不了要挖坑吧,没有便于携带的铲子么?”   “你还别说,真有。”聂云汉热得不行,遂把袍子解了,上半身打着赤膊,“有一把短铲,手柄分为几截,能够旋出加长到需要的长度,但谁知道今回出来也要刨土呢,就没带。”   卓应闲靠在墙壁上低声笑:“带这么多东西,背包岂不是很重?” 第98章甲胄   聂云汉与卓应闲一时都没出声,两人盯着那甲胄怔了怔,面面相觑,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卓应闲便煞有介事低声问:“这盔甲里边藏着人么?”   “不好说。”聂云汉也悄声道,“之前听义父在研究什么机关傀儡,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   “说不准关爷没做出来,但平野做出来了呢?”   “唔,也有可能。”   “机关傀儡厉害么?都能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第一次见。”   那甲胄傀儡见两人不答话,反而低声交头接耳,不禁提高了声音,追问道:“问你们呢!笼中何人?速速报上名来!为何擅闯林园?!”   对方声音浑厚,回声在下面这空间里一圈圈漾开,显得颇有威严。   “不对。”卓应闲对聂云汉道,“肯定人藏在里头,机关傀儡又不可能说话。”   聂云汉摇摇头:“那也未必,人可也能藏在后面啊,你看这东西跟座山似的,把那通道口挡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见后头。”   “那倒也是,万一藏在这个笨重的盔甲里,不小心往前迈多一步,不就掉下来了么?”卓应闲想象那场景,不由地笑了出来,“定会胳膊腿儿的摔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重做一个要消耗多少材料。”   再次被他们两人无视,甲胄傀儡怒了,不知动用了哪里的机关,吊着笼子的铁链“哗啦啦”忽地向下一沉,猛然落了有二尺高的距离。   那雄浑有力的声音含了一丝怒意:“还不快说?!”   聂云汉和卓应闲险些被窜上来的火舌舔着,也不管那铁笼“吱呀”作响在空中颤抖,俩人“嗖”地跳了起来,不约而同护住了后半边。   没人搭理甲胄傀儡,聂云汉倒是伸手去摸了摸卓应闲的屁股:“没烫着吧?”   “去去去,少占我便宜。”卓应闲忙不迭把他的手打掉,“我没事。”   甲胄傀儡见他俩居然还有心思打情骂俏,登时暴怒,大喝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为何不答我的问题?!”   听了这话,聂云汉与卓应闲相视而笑。   卓应闲小声说:“易怒,年纪应该不大。”   “嗯,不太会问话,看来也没什么城府。”聂云汉认同地点点头。   “你擅长这个,你来。”卓应闲伸手去扶铁笼子,发觉笼壁已经被烤得有些发烫了,叮嘱道,“速战速决。”   聂云汉抱起双臂,仰着下巴歪头望向那甲胄傀儡:“我还没问你呢,你凭什么问我?”   “是、是你们擅闯我林园,自然是我来提问!”甲胄傀儡的声音依旧洪亮,但比起方才,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胡说!这里是我义弟的宅院,家中奴仆全都认识我,你既然不识,必定是外人!”聂云汉面色阴沉,盯着对方的双目,气势全然压上,“你把我义弟平野怎么了?为何要鹊巢鸠占?你到底是何人?说!”   那甲胄傀儡突然不再回话,呆立在通道口,仿佛坏掉了似的。   聂云汉又逼问了一句:“这机关里有瞭望口和听孔,你一直躲在后面听我们说话,早应知道我的身份,现在又何必装模作样?!”   对方仍然不言不语,聂云汉也不再做声。虽然他感觉脚下已开始发烫,但这种相持阶段,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败了。   卓应闲凑过来,低声道:“这人应该就是平野的书童,可既然初十那日是两人一同外出,怎么平野被抓,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哈沁手下会留活口吗?”   “你怀疑他有问题?”   “没有证据,只是觉得一切太过于巧合。”卓应闲道,“平野突然间收了个书童,突然没事儿跑外面乱转就被哈沁抓了,而且这个书童对铁盾操作如此娴熟,想必跟平野关系十分密切,而你说平野又是十分谨慎之人,怎么会这么相信他?”   聂云汉微微颔首:“这也是我一直纳闷的,但是看这人的回话,也不像有心机之人,莫非只是某方面突然入了平野的眼?或许身份特别可怜,又或许与他特别投契。”   “怎样都好吧,现在就是希望他能快点出声,别再僵持了,赶紧把我们放出去。”卓应闲皱了皱眉,“我感觉脚底都要烧起来了。” 第99章望星   聂云汉勾了勾唇角:“你脑子倒是转得快,难怪平野欣赏你,还教你如何操控铁盾。”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给我送信之人目的不单纯,或许他是故意引我前来,但即便这是个陷阱,我也要来此地一探,不仅要救出平野,还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聂云汉神情殷切,“但仅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行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卓应闲在一旁看着,看他那诚意满满的表情和小狗一样的眼神,心里想:“啧,太会收买人心了。”   那少年敌不过聂云汉这种老江湖,见他言辞恳切,便点头道:“好,你们在这稍候,我去解开这个笼子。”   他转身迅速跑开,聂云汉喜滋滋地看了卓应闲一眼:“我表现还行吧?”   “何止行,简直可以登台了。”卓应闲一脸若有所思。   聂云汉莫名心虚:“你在想什么?”   “想我是不是也被你骗了。”卓应闲要笑不笑地说,“你这人实在老奸巨猾。”   “天地良心,自从在文州我说坦诚相待之后,就绝对没骗过你。不然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聂云汉委屈巴巴。   卓应闲挑了挑他的下巴,像只高傲的猫儿:“用不着!要是被我发现你敢骗我,我就把你打断腿,带回家锁起来。”   此刻只听“咣当”一声,铁笼盖子松开,锁链吊着笼盖回归原来的位置,从通道顶端的一个方形凹槽里收了回去。   聂云汉与卓应闲立刻从笼子里跳出来,往拐角处走,迎面正撞上返回来的少年。   少年向聂云汉行礼:“见过聂少爷,之前多有冒犯,请见谅。”   “你跟着平野,性子警惕一点是对的,这没什么。”聂云汉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垂眸道:“我本名粗贱,不值一提,少爷把我领回林园之后,替我另取了名字,叫做望星,仰望的望,星辰的星。”   聂云汉笑道:“这确实是平野的风格。”   卓应闲听了这名,目光一闪,并未言语,而是深深打量起望星来。   望星看了卓应闲一眼:“这位是……”   聂云汉爽朗道:“是平野的大……”   “我姓卓,算是汉哥同袍。”卓应闲打断道。   望星向他鞠了一躬:“卓公子好。”   聂云汉讪讪看了卓应闲一眼,弄不清这人此刻为何心情变幻莫测,也不敢再惹他,便对望星道:“外面已经没有危险了,不如我们上去说话。”   这正中望星下怀,因为关平野曾经叮嘱他,不要让别人知道地下藏身处的内部构造。他见聂云汉也没有打探的意思,便又对这人多了几分信任。   但他仍然没有彻底放松警惕,带聂云汉和卓应闲去了自己躲藏的小房间,那个房间里有凿好的阶梯,顺着阶梯爬上去,便到了林园里的下人房。   下人房位于正门一侧的倒座房里,卓应闲好奇地向外张望,才知道他们在地下转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大门口,看来他此前猜测不错,关平野果然是把林园底下全挖空了!   而此刻窗外天光大亮,原来俩人生生在这机关里耗了一夜。   卓应闲不禁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望星回道:“刚辰时正。”   聂云汉走到外院,看了看倒座房,又仰头看看外墙,问道:“昨晚我们来的时候,你已经发觉了?”   “那倒没有,自从少爷出事,我这几天一直躲在地下。”望星不好意思道。   “其他老奴呢?”   “少爷曾经吩咐过,若他发生意外,就遣散奴仆,各自逃命去。那日少爷被抓后我便照做了。”   卓应闲走到影壁处,看见那一地乱箭,想起昨夜种种,不由有些心悸。   也亏得两人反应够迅速,要不然还没救出人,先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聂云汉跟在他身后,回头看望星:“带我们去平野房中吧,不知道他是否提前观察到什么,我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之前在关平野书房里他没有四处翻动,是怕误中机关,现在有望星带着,便没了顾忌。   望星犹豫了一下才应承:“好吧,随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着聂云汉和卓应闲往内院走去。   卓应闲边走边问:“此刻铁盾的机关是否已经关闭?” 第100章始末   听了望星的话,聂云汉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卓应闲也将画轴仔细卷好,坐在小几旁的另一把椅子上,面色沉重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关平野被绑一事,他与聂云汉下意识地认为是哈沁指使,难不成还有别的原因?   望星瘫跪在地上,垂着头道:“半年前,我卖身葬母时,曾有一名员外家的公子也想将我买回去,当日就在市集上,那名孙公子先出价二十两,我确实已经动了心,这价钱已经够我厚葬母亲了。”   “是平野出手阻止了?”   “对。当时我已经准备跟孙公子走了,少爷突然出现,说自己缺个书童,出价三十两,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聂云汉心中冷笑,望星一个大小伙子,二十两分明就是贱卖了,何况此钱一收,从良籍变为奴籍,实在是亏本,也难怪平野看不过去。   “我要将自己卖与别人为奴,自然也想着价格越高越好,不为别的,这至少也是主人家对我的高看。可买卖讲究先来后到,我就算当时更想跟少爷走,却也不敢得罪那位孙公子。尤其孙公子张扬跋扈,看到少爷从中作梗,与他吵了起来。我也没想到,少爷看起来有腿疾,又那么孱弱,孤身一人出门,也没带护卫,竟敢与那孙公子当街叫板。”   望星低声道,“他知道自己抢人买卖确实理亏,便把价格加到了五十两,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五十两?平野给学童开蒙,也没收多少束脩,这估计是他外祖和父亲留给他压箱底的钱。”聂云汉咋舌道,不禁再三打量望星,不知道关平野为何突然如此善心大作。   卓应闲倒没表现出多么惊奇,而是问道:“后来呢?他是否告诉你这次出手相救的原因?”   望星涨红了脸:“少爷没说,是家中老奴明叔告诉我的。原来是那位孙公子喜欢……喜欢玩弄娈童,往往把人往死里整,是少爷不忍心见我落入他的魔掌,才拼着与他起冲突,也要将我带回来。”   聂云汉听了这话,面色阴沉下来:“畜生!这人无法无天,官府不管么?”   “孙公子家中不说手眼通天,也是势力庞杂,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他虽然……那样,但只、只折腾自己家的奴婢,若是出了人命,只消告诉官府是这些下人弄丢了贵重物品,怕被抓住问责,因此自戕,或者被主人家人赃并获,家法致死,衙差只来走个过场,让孙家赔点烧埋银了事。”   “奴仆身份低贱,那些老爷们又怎会把他们当人看。”卓应闲冷冷道,“平野因你跟孙家结下了梁子,孙家自是不会放过他,这半年,你们过得并不安生吧?”   “确实不安生。少爷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帮我安葬了母亲,但他不忍看我脱离良籍,因此只让我做他的书童,留在林园生活,并未带我去官府改换奴籍,还曾说有朝一日会放我离开。孙公子辗转打听到了少爷住在这里,又听说这事儿,三天两头找人来闹,还传……”说到这里,望星似有难言之隐,面色羞赧,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聂云汉把翘着的腿放下,双肘支在膝盖上,弓腰探身看着望星:“传你和平野是断袖,私下行苟且之事,是么?”   望星急切地解释:“可我与少爷是清白的!”   “平野的性子我自然知道,不用你说。”聂云汉也算明白,为何方才在笼子里他指责平野与女子私下定婚约,望星反应会这么激烈了。   “但此事传出,那些送孩子来开蒙的人家便都不肯来了,谁也不说破这事儿,只是各自找了些拙劣的理由,从此不再登门。”望星难过道,“这半年来,家中生活难以为继,但家里奴婢都是老人儿,少爷也不肯将人赶走,只是替人代写书信、诉状赚钱,可他又不便抛头露面,自然不如在市集摆摊的那些先生们生意多,后来他就写了些风月小说,但稿酬极其微薄……”   听到此处,卓应闲眉峰一跳:“他都写过什么?”   “这半年写了一本,已经付梓,这里有留存的一本。”望星说着,便起身到书架上拿了本册子,放在了聂云汉和卓应闲中间的小几上,转而又去书桌上取了一本拿过来,“这本才写了一半……”   卓应闲低头去看那本写好的,只见封面标题是《酩酊记》,作者名叫“谈笑书生”,顿时神色一凛,他见聂云汉伸手要拿,立刻“啪”地按住册子封面:“我先看!”   聂云汉怔了怔,随即笑道:“好好好,你先看,兴致这么大么?”   卓应闲赶紧把这本《酩酊记》拿了过来,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想起了书坊那本男子秘戏图,那上面标记的作者名字叫做“笑谈间”,这个名字跟“谈笑书生”实在有些瓜田李下,搞不准就是同一个人呢!   也不知这话本小说写得露不露骨,万一让聂云汉看见了——其实看见了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但卓应闲就是莫名有点心虚,而且他还隐隐感觉,方才关平野画的聂云汉画像,那笔法有些熟悉,似乎与那秘戏图如出一辙。 第101章分工   起初让卓应闲觉得别扭的,是关平野为望星取的这个名字。   主人家给下人改名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给小厮书童取这么诗情画意的不算太多,尤其聂云汉表字“星离”,关平野是知道的,还给自己的书童取名“望星”,这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只是因名字便产生这样的怀疑,多少显得有些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可后来卓应闲细细观察望星,发现他的侧面轮廓与聂云汉有些相似,便不由加深了心中的疑虑。   再往后他问望星的几个问题,也确实是试探,因为望星对关平野的崇拜已经无法遮掩,不管这孩子是不是断袖,那感情已经充沛到了极致。   而通过望星的回答,卓应闲更是觉得,关平野分明是把望星往聂云汉的模样去雕琢的。   比如让他堂堂正正,多有些男子气概,又不要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那样貌再配上关平野期望的性格,跟自己跟前这个儍老爷们儿殊无二致。   因此卓应闲觉得,与其说关平野突然善心大发救回望星,不如说他是为自己找了个替身,从自私的角度出发,只要能满足内心所想,惹上点麻烦也是能接受的。   这个想法似乎有些恶意揣测,但方才聂云汉也提出,关平野这样出手救人不太符合他的性格,卓应闲反而觉得这便能说得通了。   即便聂云汉觉得现在关平野怀疑他,也不能排除掉这个可能性。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和不信任一个人,并不矛盾。   喜欢是出自于情感,不信任是出自于理性思考,在关平野和聂云汉这种关系下,这两种想法相互作用,反而会让关平野的情绪变得更为复杂。   所以他才会带回一个像极了更年轻时候聂云汉的人,让他觉得两人的关系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改变的。   但是这些全都是自己的猜测和怀疑,对目前追查关平野的下落也没有什么帮助,卓应闲并没打算告诉聂云汉。   只不过在他心里,对关平野的印象有了一点改变,觉得聂云汉这个义弟确实聪明,但除此之外,不免有些心思深沉,而这一面聂云汉可能并未看到。   卓应闲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心思深沉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处在关平野现在的情况,正是应该多用些心机才能保护自己。   发现关平野喜欢聂云汉这件事,并没有让卓应闲有多么不爽,一开始是有点介意,所以他对望星问话的时候带了点情绪,但很快也就想开了。   聂云汉这样的人,天生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况且他相貌英俊,聪明过人,又心怀大义,自己才与他相处几个月,便已如此喜欢,何况关平野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若这人恰好喜欢男子,对聂云汉生出情意来,简直再正常不过。   令卓应闲心里稍稍有些嫉妒的,是聂云汉与关平野一起长大的时光,这是他无论怎么追都追不回来的。   尤其看到那副关平野亲笔画的聂云汉画像,每一笔都饱含深情,仿佛有小蚂蚁在咬着卓应闲的心,又刺又痒。   现在的聂云汉自然也很完美,可卓应闲也想见见他小时候的模样,在父母的疼爱下无忧无虑长大,他一定像个小团子那般可爱;还想看他少年时的样子,定然是喜欢装老成,护着身边的人;更想在他出征归来后照顾他,在他获封百户后与他一起庆祝……   卓应闲想在聂云汉生命中每一个时刻留下自己的印记,可从现在往前倒数,那全都是关平野的。   时光竟是让人如此无可奈何。   想来想去,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贪心,非要强求无法强求的事,实在不太像自己。   卓应闲暗暗地想,算了,反正以后汉哥都是我的,我也擅长丹青,也可以为他作画,这有何难?   聂云汉不知卓应闲在琢磨什么,也察觉到他有心事,问了几次,对方不肯说,他也就没再多问了。   谁还没有个自己的小情绪,逼问太多总是不好,会让人觉得窒息。 第102章落羽   向羽书诧异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相貌姣好的少女,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那轮廓确实有些眼熟。   可他不好意思盯着一个妙龄女子一直端详,便又赶紧低下了头:“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少女走上前来,向羽书闻到一阵微微香气扑面而来,顿时有些紧张。   “没认错。”少女声音笃定,带了一丝笑意,“上次是在‘鹳雀楼’相见,我不小心冲撞了云闲公子,也是恩公替我出头。”   听她这么说,向羽书顿时想起来了,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今宵月?”   今宵月笑着点头,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有被那贼人捏出的红痕,令人我见犹怜。   除了万里风之外,向羽书还从未跟年轻女子挨得这么近过,紧张到四肢僵硬,讪讪后退了几步,不由地有些结巴:“真、真是、幸、幸会。”   “可惜上次没来得及问恩公名讳,还令我好生遗憾了一阵子。”今宵月看他局促的样子,忍不住掩嘴偷笑,“幸好我俩有缘,能再次相见,还……还又被恩公救了一回……”   向羽书连连摆手:“可别这么说,上次那只是仗义执言,这次也算不得什么,别叫我恩公,怪……怪别扭的……”   “不叫恩公,那我该如何称呼公子?”   向羽书这才反应过来早该自报家门,便拱手道:“我叫向羽书,羽毛的羽,书信的书。”   “‘今宵月’是我唱曲儿时候用的别名,我姓秦,名落羽。”秦落羽说到这里,顿了顿,特意强调,“不是雨水的雨,是与恩公一样,也是羽毛的雨。”   她笑盈盈地往向羽书面前跨了一步,拉了拉他的衣袖,不让他再后退,但毕竟是大庭广众,她只拽了一下便放了手。   向羽书也不敢动,竹竿儿似地杵在原地,垂着脑袋,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看,只好盯着秦落羽映在地上的影子,结结巴巴道:“你……你的名字真好听,我、我的就很……很普通。”   秦落羽落落大方道:“恩公就叫我落羽吧,我也称恩公为向大哥,如何?”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这一声“向大哥”叫得向羽书头皮一麻,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喝的酒意发作,心里竟然也跟着颤了三颤。   在赤蚺中,他是最小的,向来只有听吆喝的份儿,现在猛然被这么漂亮的姑娘称为大哥,对方又是极其感恩,向羽书似乎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虽然紧张,但也雀跃,轻轻点点头:“好……落羽,那、那你方才有没有受伤?”   秦落羽笑笑:“没有,向大哥放心。”   “你、你不是在五陵渡跟那个……那个玉尘风学唱曲儿么?怎么到了归梁府?”向羽书脑子归位,疑惑道。   说到这儿,秦落羽面露凄凉之色:“我天资不高,当初也是千求万求,才求了玉尘风收我为徒,可上次冲撞云闲公子之后,被那店小二在师父面前狠狠告了一状,说我……说我……”   听闻此事与自己有关,向羽书顿时急了:“那事儿本来也不大,云闲公子根本没放在心上,店小二能说你什么?!”   秦落羽急切道:“此事与恩公和云闲公子无关,是那人曾经向我示好,我没有理他,于是他起了报复之心,利用此事,在我师父面前添油加醋,说我是故意冲撞云闲公子,想要博取贵人青眼,好攀高枝儿……”   “他放……胡说八道!”向羽书堪堪把“屁”字咽了回去,怒道,“怎么攀高枝儿?若论名气,云闲公子不如玉尘风,若……若是别的意思,那就更不可能了,云闲公子又不喜——总之是不可能,你师父竟然信了?!”   秦落羽苦笑着摇摇头:“师父觉得我不是可造之材,怕我有损她声誉,早就有反悔之意,此事算是正中她下怀,给了她由头赶我走而已。如此一来,我在五陵渡便难以谋生了,想来想去,觉得归梁府不似五陵渡那般人才聚集,可能有我活命的机会,便到这里来了。”   向羽书虽然气愤,但也知道此事无可奈何,便关心起她的现状来:“在此地怎样?找到安身落脚之处了么?”   秦落羽闻言,面上浮起笑意,指了指身后那酒楼:“许是落羽命好,来了不久,便在这沧海楼寻了个唱曲儿的机会,又在不远处的巷子里赁到一处小院儿。方才我正是刚唱完出来,不巧就遇上了贼人,幸好恩公,哦不,向大哥你及时赶到。”   向羽书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四下张望,见路上行人稀少,又道:“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夜晚一个女子独行太不安全了。”   “谢过向大哥,我家就在前边。”秦落羽羞怯地垂眸一笑,屈膝行了个礼,走到向羽书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你又是为何来到归梁府?莫非云闲公子也来了?还有上次与你们一起的那位小公子,我听人说他是绿绮琴的游小少爷,怎么会来这里?”   向羽书挠了挠头,想了想才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次游小少爷并未同行,云闲公子确实是游历至此,想要在归梁府表演,我正是在为他张罗演出场地,谁知此处没人听过我家少爷名号,方才我去那大庆楼,还被人好一顿奚落。” 第103章孙府   待小贩离去之后,卓应闲才道:“按照望星的说法,他觉得是孙公子去而复返,掳走了平野,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这样,这事儿可能与孙家毫无关系。”   “嗯,方才那小贩的话更证明了我们的猜测。”聂云汉若有所思。   “咱们还去孙府么?”   聂云汉朝远处孙府的大门望了一眼:“看,还是得看,我想知道孙府上半年出了什么事,还有,平野怎么能凭几句话就能吓退那孙公子。”   卓应闲一怔:“你也觉得那事儿不妥?”   “‘也’什么意思?你早就发觉有问题了是么?怎么不跟我说?”聂云汉想起早晨从林园出来时卓应闲那副满怀心事的模样,半开玩笑地问,“跟我还藏着掖着?”   “我只是揣测,又没有结论,何必给你多添烦恼。若是有重要的事我自然会说的。”卓应闲理直气壮道。   聂云汉弯起眼角,见四下无人,捏了捏卓应闲的脸:“懂事儿。”   然后他胃部就挨了一肘子。   嬉闹两句,两人便加快脚步,绕去了孙府后门,从后院潜了进去。   今日孙府上下十分安静,院子里只点了石灯笼,树木郁郁葱葱,挡住了明朗的月光。   聂云汉和卓应闲收敛声息,躲藏在阴影中,很快便将后院巡视了一遍,挨个房间看过,没有发现可能□□奴仆的小黑屋,于是便往前边院子寻去。   孙家院落比较大,与之前苗笙那个院子相仿,又是普通生意人家,护院人手稀松,水平在聂云汉看来跟耍把式的差不多,完全不放在眼里。   而且事实也如此,两个人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搜遍了整个孙府,并没有任何发现,不由有些糟心,聂云汉正寻思着该绑谁来问话比较合适,就看见孙公子喝了酒,摇摇晃晃从厅房里出来,似乎要往自己小院里去。   小厮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跟着,伸手要扶不扶:“少爷,您可慢着点,千万别摔了!”   孙公子抡圆了手把小厮推到一边:“我、我没喝多,不用你管!”   小厮被他一把推了老远,趔趄了一下,赶紧追上去。   聂云汉和卓应闲対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互相一点头,跟着孙公子进了他的小院,伏在他卧房房顶,扒开瓦片观察。   待小厮将孙公子伺候上了床,轻手轻脚地关好门离去,聂云汉两人才从房上跳下,落在房门口。   卓应闲留在门边把风,聂云汉进屋,一掌劈在孙公子后颈,将他打晕,扛起来便走。   孙公子是被痒醒的。   他睁眼就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亵裤,坐着一棵大树底下,上半身被绳子绑在树干上,旁边有个人拿着一片树叶蹲在一边,正在搔他的脚心。   孙公子猛地一缩腿,酒醒了大半,惊恐大喊:“你是谁?!”   他一边喊一边试图挣扎,光裸的皮肤被粗糙的绳子和树干摩擦得生疼,但眼看面前那个身影缓缓站起,把月光挡住,只留下一个高大的剪影,一时间孙公子恐惧战胜了痛感,他觉得腿间一热,有液体缓缓流了出来。   “哎呦喂!就这兔子胆儿?”聂云汉脸上虽然蒙着布巾,但看这情况,也情不自禁捂住了鼻子,“别说我赤心露用完了,就是还有剩下的,他都不配用,肯定一问全秃噜。”   他审过许多人,还从未见过怂成这样的。   卓应闲也蒙着面,从一旁走了过来:“别侮辱兔子,兔子吓坏了也就是装死。”   孙公子没想到还有一个,瞪大了眼看着他们俩,屈起双腿夹紧,哆哆嗦嗦地问:“你们……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反正不干你。”聂云汉鄙夷道,“没你那么畜生。”   听了这话,那孙公子竟是松了一口气。   卓应闲看他这副模样,不知道他方才脑子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顿时恶心得不行,催促聂云汉道:“有话快问,这人多看一眼都糟心。”   聂云汉“唰”地抽出刀,抵在孙公子腿间:“接下来问你话,最好有什么说什么,我就不难为你,要是你敢迟疑,我就……哼哼!”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刀尖在那处轻轻划了一道,连亵裤都未划破,可是却把孙公子吓破了胆,鬼哭狼嚎道:“我说!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   “我问你,那关平野是不是你绑走的?!”聂云汉单刀直入。   孙公子恍若吓到失忆:“谁?”   卓应闲抱着双臂,在旁边补了一句:“林园那个瘸子。”   “他?不是!不是我!”孙公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与他素有过节不假,但这事儿与我无关!”   聂云汉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脸:“想清楚再说!” 第104章迎敌   聂云汉望着面前四人,“唰”地抽出佩刀,冷笑着朗声道:“兄弟盯梢功夫妙得很,连我都没发觉。”   卓应闲与聂云汉并肩而立,也已经将长剑握在手中,警惕地望着几个不速之客。   四人缓缓逼近,月光映出为首那人的面容,是一张陌生面孔。   此人面色阴鸷,唇角挂着一缕讥讽的笑:“我当赤蚺多有本事呢,不过尔尔。”   “疏于操练,实在惭愧。”聂云汉盯着他道,“不知阁下在此等候,到底有何贵干?”   那人抱着刀,走到聂云汉跟前,神情颇为轻蔑:“自然是想请你跟我走一趟。你若配合,我便以礼相待,你若负隅顽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卓应闲在旁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   “这位小兄弟,赤蚺的事与你无关,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那人傲慢道。   “赤蚺虽与我无关,但聂云汉与我有关。”卓应闲好整以暇道,“他的事儿我管定了。”   聂云汉扭头,见月光清辉下卓应闲板着一张小脸,颇有一种“我的宝贝谁都不能碰”的架势,心中喜不自胜。   他碰了碰卓应闲的手背,偏头附在对方耳边道:“速战速决,不伤人命。”   卓应闲一点头:“嗯。”   聂云汉冲那不速之客问道:“不知这位兄弟高姓大名?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将死之人何必知道这么多?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那人眯眼笑了笑,低声道,“真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刀冲了上来,身后的三个跟班也随之而动,刀面在月光下映射出一片寒光。   聂云汉与卓应闲早就防着他们突袭,此刻泰然迎战,两人皆是以一敌二,没过几招,也便试出对方深浅。   领头那人功夫不错,与聂云汉算是势均力敌,剩下三人水平稀松平常,卓应闲本来便剑术超群,又是以灵活之剑对厚重之刀,很快便占了上风,将对面二人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了还手之力。   只是那两人任务在身,死不放手,卓应闲眼看聂云汉对着领头的那个和他手下,左支右绌稍显吃力,便不想再跟面前这两人多周旋,猛然改攻他们下盘,二人防备不及,被卓应闲分别捅穿了大腿,顿时倒地不起。   卓应闲得了空,立刻转头去助聂云汉。   聂云汉能腾出手来与那领头的对打,登时轻松了许多。实力相当也很麻烦,不好尽快脱困,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尽快摆脱此人。   那人想必也是同样的想法,对聂云汉刀刀都是杀招,两人“乒乒乓乓”一通互砍,对战已趋向白热化。   “兄弟功夫不错啊!不知师从何处?”聂云汉不想打持久战,便祭出废话大法,试图扰乱对方,“我与你平素无冤无仇,咱俩没必要在此拼命吧?不如各让一步,你觉得如何?”   那人躲过聂云汉飞来一刀:“你明知我今日是领命而来,如果放了你,没命的是我,换了是你,你干么?”   “我当然干了,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好过多个敌人。我看你那主子就没安什么好心,你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   对方刀速不慢,此刻也没被废话干扰,反倒是加快了出刀的速度,“咣咣咣”一阵乱响,将聂云汉逼到了墙下。   聂云汉跳起,脚蹬上墙借力,一个跟头翻到那人身后,向他后背劈去,那人反应迅速,转身格挡,聂云汉的刀顺着对方刀刃“喀啦啦”向下一滑,挽了一个刀花,顿时将他手中刀挑飞。   那人不甘心,顺势左手出爪,攻向聂云汉喉头,可此刻他已经优势全失,聂云汉向右撤了一步,轻松躲开他这一抓。   左手失利,那人右手跟上,向聂云汉左胸出拳,聂云汉左臂一弯,便将他的右臂紧紧绞住,顺势将刀刃抵在他的颈间。   “别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聂云汉将人推在墙上死死按住。   卓应闲此刻也将另一人打晕,快步跑过来,持剑相对,提防这领头的耍花招。   那人盯着聂云汉,面色冷静:“你想杀便杀,别指望能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你就是真想说,我还未必信呢。”聂云汉扭头对卓应闲道,“让他好好睡一觉。”   卓应闲会意,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丸药,然后捏住那人的下巴,将丸药塞了进去。 第105章相让   卓应闲在旁边看着,有些不落忍,但他也是第一次见聂云汉真动了肝火,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是向羽书真出了什么事,聂云汉不仅后悔死,定也会心疼死。   向羽书被聂云汉一连串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来,把脸埋在枕头上,瓮声瓮气道:“汉哥,你、你弄死我吧,我没脸活了。”   聂云汉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急也没用,无奈松开了手,到桌边拖了凳子坐下。   卓应闲及时递上一杯茶:“喝点水,消消气。”   向羽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到聂云汉跟前,背对着他跪下,把后背衣裳一撩,垂头丧气道:“汉哥,我知错了,你打我吧,这次我一定记住!”   聂云汉抬脚就踹了过去:“打个屁!给自己弄个伤员当累赘?我脑子有病?起来说话!”   向羽书被他踹得向前一趔趄,听了这话又讪讪地爬了起来,把衣服裹好,战战兢兢坐在聂云汉旁边。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发现聂云汉和卓应闲衣衫均有破损的痕迹,便道:“汉哥,闲哥哥,你们跟人交过手了?”   卓应闲见聂云汉正强行压制怒火不愿开口,便道:“方才回来的时候被人堵了,汉哥担心你们有危险,这才过来看看。”   “是谁堵你们的?哈沁吗?”向羽书一听就急了,“嚯”地站起身,“风姐和戴爷那边去了吗?他们有没有事?左哥现在都没回来,会不会遇上危险了?”   卓应闲安抚道:“不是哈沁的人,或许是那一直想阻我们追查的某乙,风姐那边我们去过了,无碍,至于左哥……”   他一时也拿不出左横秋是否出了事,便看向聂云汉,聂云汉会意道:“左哥应该不至于脱不了身,可能是因为别的事才被绊住,等明日酉时看他来不来小吃摊与我们会合吧。”   向羽书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便反应过来聂云汉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原来是担心自己,他心里更加内疚,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便提了茶壶往聂云汉杯子里添水。   “汉哥,我真的知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你别气了。”向羽书放下茶壶,怯生生地说。   聂云汉冷冷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一大堆骂人的话想说,但又堪堪忍住了,最终他只是哑着嗓子,语重心长道:“有些错可以知错就改,有些错,犯了就再没有办法补救,你给我好自为之!”   向羽书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讨好地笑了笑:“我记住了,绝不再犯!对了汉哥,有个好消息,剑器舞的演出场地我已经找好了,就在沧海楼。”   “沧海楼?还挺气派的,你跟他们掌柜的谈好了?”聂云汉的脸色稍微转好了一些,他没要求多么繁华的场地,只要能把“云闲公子”演出的消息散播出去即可,没想到向羽书竟能找到沧海楼。   “嗯!谈好了,时间可以再详谈。”向羽书见卓应闲神色有些迷茫,便主动解释道,“闲哥哥,沧海楼虽然比不上五陵渡的鹳雀楼,但在这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酒楼,明日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卓应闲点点头:“没关系,到时候你演出,你满意就行。”   提起这茬,向羽书顿时像被点了穴似的,整个人都呆滞了。他很想说能不能不让自己去,但看着聂云汉仍旧阴沉的脸,也不敢开口。   “这事儿办得不错,有长进。”聂云汉觉得方才发脾气有些太过,得给颗甜枣哄哄,夸了他一句,又问,“你都怎么跟人说的?”   向羽书突然心虚,没提秦落羽,垂下头避开聂云汉的眼神:“就……就跟人家软磨硬泡呗,又吹了两句牛。想来也是归梁府这边还没有人表演过剑器舞,那掌柜的觉得新鲜,能吸引顾客,就答应我了。”   聂云汉不做他想,点头道:“唔,这倒也是。”   当夜,二人没有回万家客栈,就在左横秋榻上将就了一夜,待天明也没见他回来,不由有些心焦。   第二天,聂云汉让向羽书拎着左横秋的行李,搬去戴雁声他们的折柳居去住,这样左横秋不在的时候,戴雁声和万里风还能照看一下这个傻孩子。   接着他又与卓应闲回了两人住的万家客栈,仔仔细细把客房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人入侵的痕迹,才稍稍放了心。   安顿好之后,聂云汉与戴雁声及万里风去城里四下转一转,去寻左横秋的踪迹,卓应闲则与向羽书到沧海楼去,与掌柜的商谈演出的时间。   昨日大家已经商定,觉得酉时初比较合适,到了沧海楼跟掌柜一聊,才知这确实也是比较红火的时段,已经给了归梁府里最有名的说书人,而且很多食客都是慕名而来,一边用晚膳,一边听说书,若是贸然改了,不但会得罪那说书人,更会得罪食客。   掌柜的见了卓应闲,看他样貌,便认定这就是云闲公子,觉得对方虽然名气不大,但确实容貌俊美,身形优雅,说不定能一战成名,那他沧海楼就是藏珠宝地,为了将来能攀上交情,现在他便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道:“公子觉得午时初如何?” 第106章思春   与掌柜的商议好了时间,还要去市集买演出用的衣裳和剑,两人便没有多做停留,与秦落羽告别之后就离开了沧海楼。   路上,卓应闲大步流星走在前边,向羽书蔫头耷脑走在后头,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提不起精神来。   就这么溜溜达达走了一小段,卓应闲停了脚,转头看着向羽书,向羽书意识到自己拖了后腿,快走几步跟了上来,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羽书,还生我气呢?”卓应闲打趣道。   向羽书垂着脑袋:“闲哥哥,你跟汉哥在一起久了,也变坏了。”   “嗯?我哪儿坏了?”   “方才……怎么能跟落羽开那种玩笑?”向羽书闷声道,“人家好歹是个姑娘。”   卓应闲轻笑一声:“有些事儿,你不说她不说,永远也戳不破,我自然要推你一把。”   “我和她根本没事儿!你别起哄就好了。”向羽书的耳根又红了起来,“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不可能的……”   “你别想可能不可能,就说喜不喜欢她吧。”   卓应闲本来没想问这么多,因为赤蚺并非他的下属,随意插手并不合适。   可他转念一想,向羽书或许不敢跟聂云汉说,昨日才没提秦落羽的事,既然自己赶上了,不如借机问清楚情况,以免留下后患。   向羽书吭哧半天,才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不喜欢。”   “你俩才认识多久,就知道她好了?”卓应闲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容易相信人,不怕被人骗?”   “不可能!落羽怎么会骗我?我有什么可被人骗的?”向羽书很不乐意,看着卓应闲,“闲哥哥,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棠舟府,哪有那么多独峪人的眼线?虽然有哈沁和那什么某甲某乙在暗中盯着,也可能会派出钉子接近我们,可落羽只是一个弱女子,她除了唱曲儿什么都不会,你们连她都怀疑,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卓应闲见他反应这么强烈,不由道:“我只是猜……”   “我知道汉哥警惕性高,这是应该的,可他也容易矫枉过正,整日里疑神疑鬼,给自己平添不少心事。再说了,好歹我也是赤蚺后备军,他能不能多给我些信任?难道我不会分辨好人还是坏人吗?”向羽书强压着怒火,闷声道。   少年掩藏不住心事,所有的失落都挂在脸上,卓应闲心想许是昨夜的事给他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所以他此刻不是维护秦落羽,而是在维护那碎了一地的自尊。   原本一队人亲密无间,相互之间提点两句也没什么,昨夜之事,若是发生在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向羽书都不会这么抵触,可偏偏秦落羽出现了,少年不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丢脸,对尊严这种事变得无比在乎起来,于是所有善意的叮嘱和提醒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不信任,让他的自信心备受打击。   卓应闲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甚至到现在他也在拼命证明自己的能力,惧怕被人轻视,所以他知道不能用质疑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否则只会让向羽书越来越叛逆。   “汉哥不是不信任你,是他带你出来的,你也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凶险,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好你。”卓应闲温声道,“秦姑娘的事,我相信你有分寸,方才真的只是跟你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向羽书方才噼里啪啦竖起满心盾牌,都做好了反击的准备,现在听他这么说,顿时又偃旗息鼓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卓应闲:“你真的信我?”   卓应闲笑道:“不信你我信谁?听秦姑娘说你昨日又救她一回,发生什么事,跟我讲讲?”   “嗐,也没什么大事,真的只是偶然。”   少年说起自己英雄救美,嘴上虽然谦虚,但心里仍是得意,竹筒倒豆子地把事情的经过跟卓应闲说了一遍。   卓应闲顺着他、捧着他,追问了两人相处的一些细节,大约有了一些判断,打算回去跟聂云汉好好聊聊这事儿。   买过衣袍之后,卓应闲想起昨夜从那孙公子口中问出的话,便带着向羽书去了望星提到过的店铺,特意询问了一下关平野与孙公子起争执的经过,事无巨细地问完,才去了铁匠聚集的那条巷子。 第107章戏弄   不仅向羽书愣住,卓应闲也愣住了。   他先前只见过左横秋简单易容的模样,已是极难辨认,没想到现在扮成别人,竟真的让人能对面不相识。   万里风不禁笑道:“许久没见你这大变活人的功夫了,今儿这是扮的谁啊?”   “没猜错的话,你扮成府衙的郭师爷,是为了查铁匠失踪的案子?”聂云汉上去捶了左横秋肩膀一拳,“也不知道留个记号,让我们好生担心。”   左横秋讶异:“才一天而已,何至于担心成这样?”   向羽书插嘴道:“昨夜汉哥与闲哥哥遇袭了,像是那某乙出手,左哥你没遇上什么事儿吧?”   “那倒没有,我昨日观察了半天那郭师爷的言行举止,晚间便扮成了他的样子,应该不会被人盯上。”左横秋看向聂云汉,“长话短说,昨晚和今天我一直在查阅府衙里的案卷,发现近半年来,确实有些关于铁匠失踪的案子,目前看到的已经有五起。”   卓应闲一怔:“人数不算多,难怪没有引起官府注意。”   “除了失踪案呢?”聂云汉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比如滋事之类的?”   左横秋点了点头:“有!除了失踪案,还有四五起轻罪,有欠钱不还的,有当街闹事的,根据案卷,这几个人都被关押在牢中,刑期半年到一年不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聂云汉嗤笑一声:“是不是他们都曾是技术高超的铁匠,但因为一些原因染上了赌瘾或者背上巨债,总之家破人亡,不管他们出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在意?”   “的确如此。”左横秋道,从怀中掏出张纸条递给聂云汉,“这是他们的名单和住处,你们可以去附近打探。”   聂云汉拆开扫了一眼,便递给了卓应闲,向羽书和万里风都好奇地凑过来看。   左横秋又道:“我明日大约能将案卷翻完,再寻个机会去牢里见见这几个人,看他们是否被人调换了,届时再问几个负责办案的捕快,看看他们有没有线索。”   “好,我们里应外合,希望能尽快找到线索。”聂云汉深深地看了左横秋一眼,“一定要注意安全。”   左横秋笑道:“放心。”   随后卓应闲便将今日与沧海楼掌柜所定的演出时间告知大家,向羽书一直小狗似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没有提秦落羽的名字,这孩子立刻松了口气,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些思春少年特有的羞涩且欠揍的笑容。   卓应闲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事儿不能隐瞒。   听到明日就可以演出,万里风一怔:“这倒是好事,早点把人引来咱们也好追踪,可这么快,都没时间练习,羽书行么?”   “不行!我真的不行!”向羽书正等着这句话呢,哀求聂云汉,“汉哥,我今天试了试,舞得跟摔跤似的,可难看了,不信你问闲哥哥。若是只演一场也就罢了,可如果这一场吸引不到哈沁的人过来,又把观众吓跑了,那沧海楼的掌柜定不会让我再演了,我不是推脱,是真的为这次行动着想!”   卓应闲:“……”   他这哪是为行动着想,分明是不想在秦落羽面前丢脸。   “别逼他了,还是我来吧。”卓应闲见聂云汉盯着向羽书似乎又要发火,便把这活儿主动揽了过来,“羽书说得也对,我们这次放饵未必一击即中,若是他演砸了场子,咱们也不好再寻下次机会。”   聂云汉看了眼向羽书,向羽书心虚地避着他的目光。   万里风觉察到两人之间不太对劲,打圆场道:“这剑器舞是难了点,就连我都不敢说能迅速上手,要不然我来也成,这次还是辛苦阿闲吧。”   卓应闲连忙道:“无妨,谈不上辛苦。”   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几人便各自离去。   聂云汉与卓应闲回了万家客栈,进房后,他们照例把客房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卓应闲便叫店小二准备了浴桶,近日来天气炎热,动不动就一身大汗,擦洗一下也能舒服些。   为了安全起见,两人轮流沐浴,趁着聂云汉泡在浴桶里,卓应闲便将秦落羽的事情告诉了他。   聂云汉听着,脸上露出冷笑,听完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人肯定有问题,这还用说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不会特意跟我提这件事。”   “我确实觉得事情过于巧合。”卓应闲谨慎地说,“但还得交于你判断。”   他原本没有这么多疑,但是自从被九尾狐音摆布之后,又见识了某甲、某乙和哈沁的各种手段,也渐渐变得跟聂云汉一样,凡事总会多想几层。   “这是典型的美人计啊!”聂云汉靠在浴桶边,仰着头闭上眼,“这种伎俩对赤蚺起不了作用,我们一眼就能看穿,但偏巧羽书是我们这帮人里最薄弱的一环,换了是我,可能也会先从他下手。”   卓应闲拖了坐墩坐在浴桶外,解开袖子挽到手肘,帮聂云汉捏头解乏:“这个计谋真是阴毒,弄不好就会搞得羽书与我们反目,今天我一表现出对这个秦落羽的怀疑,羽书反应特别强烈,我也不敢多说了。你见了他也别提这事儿,咱们先暗自观察吧。”   “我像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么?”聂云汉笑道。   “羽书心虚,怕你说他,不敢让我跟你提,可要是见了他和秦落羽那副样子,谁还看不出来两人之间有点什么。”卓应闲想想向羽书那小模样,也是无奈,“这孩子,也是第一次对人动心吧?”   聂云汉懒洋洋地闭着眼:“不瞒你说,我真拿他有点没办法了,不说不行,说多了又怕伤他自尊。现在摊上这事儿,真是麻烦。情窦初开的人满脑子都在做梦,很难听进去别人说的话。”   “你倒是有经验啊?”   “那是,当年我喜欢我家隔壁那个……”聂云汉感觉卓应闲忽地停了手,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秃噜了嘴,顿时把话头咽下。   卓应闲似笑非笑:“你家隔壁的谁啊?”   聂云汉:“……” 第108章露怯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卓应闲才回来,聂云汉已经穿好了衣服,虎着脸不理他,叫小二换了桶洗澡水给卓应闲沐浴,自己躲到门口给他把风。   最气人的就是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聂云汉听着屋里传来的水声,义愤填膺地想,总有一天,让这撩完人就跑的臭小子下不来床!   卓应闲感觉这次恶作剧有点过分,心里惴惴地想着怎么哄,待洗完澡叫店小二把浴桶搬走,他便将聂云汉拉到桌边坐下,自己主动坐在对方腿上,揽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汉哥,我错了。”   聂云汉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总被对方戏弄的挫败感,想他一世英名,对付独峪人都无往而不利,却总是在这家伙手里栽跟头。   接着他转念一想,这不恰好证明自己疼阿闲么!   喜欢一个人,才会对他不设防,这有什么好窝火的,反而彰显了自己对媳妇的宠溺。   我真是个绝世好相公!   想到这里,聂千户觉得自己形象高大了几分。   只不过媳妇相公什么的,他还不敢在卓应闲面前提。   轻易不见小狐狸服软讨好,聂云汉也想逗他一逗,于是绷起脸,不接他的话茬,只道:“我饿了。”   之前一直担心左横秋,几人在小吃摊上没顾上吃饭,只买了些茶水,现在忙完,确实觉得有些饿。   “我去弄点儿吃的。”卓应闲当即从他腿上跳下,聂云汉觉得怀里一空,心里登时有些失落。   笨蛋,不能多哄我两句?   卓应闲为了弥补自己恶意捉弄的过失,跑去楼下点了聂云汉最爱吃的几样菜,甚至跑去后厨,借了灶台,亲手包了一碗馄饨。   等馄饨煮熟,其他的菜式也做好了,他便没让小二传菜,而是自己端了托盘上楼。   聂云汉没想到卓应闲一去那么久,等得无聊,便拿出关平野没写完的那本《一枝香》翻看。   这本小说跟正经八百的《酩酊记》不一样,确实是一本惊世骇俗的风月小说——是写断袖之情的,而且情趣描写极其大胆,聂云汉才知道关平野的文笔居然这么好,将那一幕幕情景写得跃然纸上,令人看了不禁脸红心跳。   聂云汉的喜好从未隐瞒过关山和关平野,但他并不觉得关平野与自己是一样的。   这孩子十三四岁情窦初开时,还曾经喜欢上隔壁王总旗家的闺女,那女孩子比他大两岁,还没等关平野表白心迹,姑娘就已经被许配给了别人。   记得那时关平野还沮丧了好一阵,是聂云汉又哄又劝又带他出去玩,才让他心情慢慢恢复过来。   难不成这些年求妻不得,他的喜好就慢慢转变了?   也不是说写这些断袖话本的男子一定就是断袖,但至少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况且关平野写得那么细致,似乎……很懂的样子。   而且他与望星过往甚密,这也是前所未见的,望星说起关平野的那副样子,明显是情意满满,当然也许只是这小书童的单相思,可难保平野心中不会泛起涟漪。   相濡以沫的生活,很有可能产生超越一切的感情。   聂云汉是天生的断袖,从未对女子有过好感,像卓应闲这种,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断袖,但之前也没有对女子心仪过,这都还说得过去,如关平野这般半路改道的,聂云汉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个怀疑给推翻了。   平野知道自己义兄是断袖,不排斥也很正常,他博览群书,想知道两个男子如何亲昵也不难,况且市面上风月话本小说数量已经很多,大多都是传统的男女恋情故事,剑走偏锋写这些,确实也能吸引眼球。   聂云汉盯着那《一枝香》的某页发愣,手指下意识地卷着纸页,偏巧那页写的又是两名男子正在这样那样的情节……   这显得自己好像是特意做了标记似的,万一让阿闲看见,真是有口难辩!   他反应过来,赶紧试图捋平纸页,可是捋了几下,那页角反而卷翘得更厉害,此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他怕是卓应闲回来了,一时情急,便把那本册子塞到了枕头下面,装模作样拿过佩刀来擦。   卓应闲端着托盘进来,看了一眼聂云汉,见他神情深沉,笑问道:“汉哥,干什么坏事儿了?”   “坏也坏不过你。”聂云汉心中有鬼,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看出来的,赶紧转移话题,“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佩刀放下,坐在桌前,看那琳琅满目的饭菜:“你还在下面等菜好了才上来?”   “之前都是你给我做东西吃,这次换我来给你露一手。”卓应闲把那碗馄饨放在他面前,“尝尝喜不喜欢。”   碗中底汤半透明,飘着油花,里面盛着一个个元宝样的馄饨,气味喷香扑鼻,不知是不是被蒸汽熏了眼睛,聂云汉突然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印象中,除了阿娘,还没有人特意为他下厨过。   他不想矫情,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拿起调羹先啜了口汤:“汤都调得这么好喝,馄饨一定差不了。”   卓应闲看出他眼圈发红,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容易感动,也太缺爱了吧,真是个小可怜儿。 第109章唤醒   更夫刚敲过三更梆子,戴雁声便听见外边传来聂云汉的噪鹃哨,大意是叫他带上赤心露,在南边二里地外的小树林见,换向羽书上来跟万里风作伴。   万里风听了哨声,便也以鹧鸪哨回复,过了片刻,向羽书敲响了他们的房门,戴雁声已经穿戴整齐,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赶到小树林,没走多远,便见到聂云汉和卓应闲低声交谈着什么,脚边躺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蜷缩起来活像只虾米。   这虾米正是孙公子。   他吹了一夜凉风,清早身上露水直往下淌的时候才被人发现,路过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今天这么闲,围着他指指点点,可一个个都不想惹事上身似的,没有人上前把他放下来。   孙公子就这么被人围观了两个时辰,垂着头不好意思求救,而且这么晾了一晚上,他着了凉开始发烧,喉咙哑得说不出话,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欲哭无泪,明白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孙府的人也沉得住气,还以为自家少爷昨夜喝多了睡懒觉,辰时末才发觉不对劲,进屋一看,人没了,这才四处去找。   孙家人还以为是匪徒求财,将人绑走,敲锣打鼓地满城去寻,还张罗着悬赏,最后闹得孙公子被人拴在树上、罪状挂在身旁的丑态人尽皆知,最后灰溜溜地将人用床单裹了带回家去,又掏钱平息事端,希望这起丑闻能够到此为止。   一天里,孙公子被喂了无数汤药,到了傍晚才退了烧,人也算醒过来了,可却像是吓傻了,瞪着眼不说话,不让人靠近,也不管天热,缩在被子里鼓成个球,一直哆嗦。   孙员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心疼坏了,见问不出来罪魁祸首是谁,只得让护院把孙公子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卧房外更是站满了人,生怕他再次被人劫走。   聂云汉和卓应闲来的时候,见到如此形势,颇有些伤脑筋。   不过倒也无妨,那些护院在他眼里与木头人毫无二致,木头人再多,也顶不了什么事。   两人换了夜行衣,轻盈落在孙公子卧房的屋顶上,借着院墙一侧茂盛树枝的遮挡,敛声息语地把那瓦片搬开,拆了个两尺多的窟窿出来。   其实也不算没动静,这动静在聂云汉听来已经算是明目张胆了,无奈那些护院功夫太差,警惕性也不高,跟赤蚺比起来算是又聋又瞎,而且还毫无观察力,只知道四下张望,完全忽略了头顶这一片青天。   卓应闲先轻轻跳入房间,将一旁侍奉的小厮敲晕绑起来,床上那藏在被子里的“肉丸子”一直瑟瑟发抖,根本对外面的情况毫无察觉。   聂云汉随后跳了进来,掀了被子,把那肉丸子也打晕,从肩膀到脚捆了起来,然后返回屋顶,和卓应闲配合着将人从那窟窿里拖出去,一把扛在肩上,施展轻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而那满院子的护院,没有一个发现的。   孙公子一睁眼,发现昨晚两个蒙面人又出现在眼前,简直是噩梦重温,顿时三魂吓去了七魄,哑着喉咙苦苦求饶:“两位好汉,你们到底想问什么,我说,我都说!求你们问完之后把我送回去吧,这荒郊野外的,实在太太太吓人了……”   “活该!”聂云汉鄙夷地踢了他一脚,“你祸害人家清白子弟的时候,没觉得吓人?就不怕他们半夜来找你?还给你送回去,想得倒美!”   卓应闲不想在这人身上多浪费时间,再次询问关平野被绑走时的情况,那孙公子仍是死活想不起来,不仅如此,还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活像得了失心疯。   两人手里都没有“赤心露”,聂云汉本想着找戴雁声要一瓶,但后来觉得有戴雁声在,或许还有别的法子,干脆就把人叫了出来。   戴雁声从哨声中听聂云汉要“赤心露”,便知他要审问人,于是将相关的药和银针都带上,匆匆赶了过来。   他看那孙公子抖得像片寒风中的树叶,不禁皱了皱眉:“你俩下手也太重了吧,人能经得起这么玩么?”   聂云汉听着别扭,“嘶”地一声:“戴爷,能不能换个词儿?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爱听不听。”戴雁声蹲下,抓过孙公子的胳膊,号了号脉,沉着脸道,“他现在这样没法问话,还得把人弄清醒了才行。”   聂云汉挠了挠头:“谁知道他就那么点胆子。”   戴雁声掏出银针,把孙公子的脑袋扎成了个刺猬,然后起身,没好气地说:“怎么昨夜没把话问清楚?还来这第二回,幸亏他还没断气。”   “不太相信这人说的话,今日又去市集上寻了佐证,发觉他说的确实是实情,才回来再详细问问。”卓应闲在一旁语气平淡道,“我们也没折腾他,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是他被捆在树上一夜,不知道想起多少亏心事,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他音调没什么起伏,但言辞中依稀透出些许不满,只是碍着戴雁声与聂云汉的同袍之情,才不便发作。   戴雁声是习惯了跟聂云汉那样说话,本来也并没什么恶意,卓应闲此话一出,他才发觉自己好像有点没眼力见儿。   但他跟卓应闲没到能开玩笑的那份儿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讪讪道:“等一炷香的时间,这人应该就能清醒了。”   接着他便看见了聂云汉幸灾乐祸的表情,满脸的恃宠生娇。   戴雁声不由地在心里骂了句贱人! 第110章备演   半个时辰之后,县衙门口响起一阵噪鹃的叫声,守门的衙役困得坐在门口打瞌睡,并没有留意。   接着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块小石子,打在了其中一人的脑门上,顿时把他砸醒了。   那衙役被吓了一跳,揉着额头四下扫了一眼,见眼前不远处趴着个人,只穿着白色寝衣,不知是死是活。   他便赶紧踹了另一名衙役一脚,两人试探着跑去那人旁边,把人翻过来一看,才见那人并未昏迷,而是双眼发直,嘴唇哆嗦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衙役认出了这人:“这不是孙员外家的公子么?这是怎么了?来来来,先把他扶起来。”   两人将孙公子搀扶起来,孙公子却突然开始挣扎:“别碰我!我要……我要认罪!”   两名衙役吃惊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这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不好说啊,今早他不是还被人绑树上了么!保不齐是什么民间侠客仗义执言!”   孙公子不管他俩,推开人跌跌撞撞就往前走,被台阶绊了一跤,往前一个趔趄,趴在了府衙大门上。他就像是个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抬起胳膊一下下砸着木门,喊道:“开门,我要认罪!开门,我要认罪!”   衙役吓坏了,上前把他架了起来:“可别闹了,惊动了知府可就……”   他话音未落,府衙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郭师爷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半夜三更,何人在此喧哗?!”   两名衙役傻了眼,不知怎么解释,只有孙公子还在喃喃地说:“我要认罪……我要认罪……”   府衙案卷库中灯火通明,聂云汉、卓应闲和戴雁声正围坐在桌边,桌上摞了好几摞书册,他们人手一本,打开案卷快速翻找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郭师爷”走了进来,回身轻轻把门关好。   卓应闲端详着他,不由地暗暗佩服左横秋,虽然不知道郭师爷平日里言行举止如何,但现在左横秋身上一点他本人的感觉都没有,若不是用他自己的声音说话,卓应闲断然不敢相认。   聂云汉笑道:“左哥,那孙子招了么?”   “招得那叫一个痛快,叫了几个衙役看着他,旁边有书吏帮他记录,回头白纸黑字带画押,谁都不可能帮他脱罪。”左横秋坐在主座上,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戴雁声仔细端详着他这副郭师爷的打扮:“你这模样,知县大老爷也没识破?这两年功夫没废啊!对了,正主藏哪了?”   “他家呗,他一个人住,迷晕了往床上一放,定时定点回去看一眼就成。”左横秋道,“你们查得如何?”   “还在找……”   卓应闲盯着自己手里的案卷,忽然道:“找到了!”   他把案卷摊开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这是张火柱的失踪案!”   张火柱的案子非常简单,他三十一岁,鳏夫,无儿无女,曾经是归梁府首屈一指的铁匠,但妻子去世之后染上了赌瘾,欠了一屁股债,徒弟跑光了,铺子也抵给了债主,从此一蹶不振。   突然有一天邻居发现他几日没有回家,便好心报了官,官府一番追查,认定为失踪。失踪案不好查,查来查去也毫无头绪,加之没有亲人惦记,不回来催,这案子便积压了下来。   “张火柱跟其他几个失踪铁匠的情况差不多。”左横秋道,“那些人都是无亲无故、无儿无女,要么嗜酒,要么好赌,都是曾经手艺不错、却因类似的原因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卓应闲看向聂云汉:“这与你此前推测的一样,想必是哈沁叫人专门盯紧这些无人惦记的铁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们,这才不会惊动官府。”   “可我觉得……有些奇怪。”聂云汉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哈沁要绑走平野,有很多更稳妥的方法,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111章冷灶   卓应闲站在五层楼的围栏边,默默注视着向羽书和秦落羽,心中是无限感慨。   感情一事,最是旁观者清。像向羽书这般单纯的乡野少年,第一次动情,自然会毫无保留。   最好这个秦落羽没有问题,那么他可以为向羽书送上最衷心的祝福,可如果这个女子真的居心叵测,恐怕现在阻止都已经来不及了。   赤蚺若要想防着她也并不难,自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试探或者甄别,实在不行可以连向羽书一起瞒在鼓里。最令所有人担忧的,就是有朝一日,向羽书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在发愣之时,听见一旁有脚步声,是万里风过来了。   毕竟赤蚺还有通缉令在身,他们不宜太过招摇,聂云汉今日与戴雁声分别去打探几个失踪铁匠的详情,只安排万里风过来与卓应闲相互照应,顺便试探一下这秦落羽。   待到晚间正式表演之时,其他人都会赶来,守在沧海楼的四角,在暗中观察情况。   卓应闲跟她打了个招呼:“风姐。”   万里风现在做寻常婢女打扮,冲他一笑,目光瞥着中庭处那荡秋千的两人,无奈道:“羽书真是……方才我从大门口进来,他都没看见我。”   “英雄难过美人关。”卓应闲无奈道,“少年亦是如此。”   “可不是么。”万里风看着他,意味深长道。   卓应闲隐约觉得她在说自己,但又不太喜欢“美人”这个名号,明智地闭了嘴,不作回应。   两人便也没再说话,低头看着楼下。   向羽书也不敢太过造次,很快带着秦落羽从秋千上下来,正巧掌柜的迎过来,满怀歉意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向羽书一脸气愤,但秦落羽安抚了他两句,少年脸上又露出惊喜之色,转头带着秦落羽往楼上走。   万里风看着这情景,“啧”了一声:“看来又出幺蛾子。”   卓应闲道:“咱们回屋等着吧。”   片刻后,向羽书小心翼翼敲了敲门,带着秦落羽进来,便见万里风正在给卓应闲上妆。   他怔了怔,才找回自己的身份,想到是没有必要对别人介绍一个婢女,于是装作对万里风视而不见,开口道:“闲哥哥……”   “自己人面前才能这么叫我。”卓应闲从镜子里觑着秦落羽的神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现在你都不把秦姑娘当外人了?”   秦落羽屈膝向卓应闲行了个礼:“见过公子。”   向羽书大窘,挠着后脑勺,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   万里风往卓应闲脸上扑着粉,看了向羽书一眼,抿着嘴角偷笑。   卓应闲懒散道:“你带秦姑娘来,是有什么事么?”   “哦,方才掌柜的说,酒楼的琴师突然病了,不能抚琴,幸好落羽说她可以代替琴师,不过她弹的是琵琶,我一人不能定夺,便带她来问问公子。”向羽书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秦落羽。   秦落羽落落大方,垂眸道:“若是公子不相信小女子的琴艺,我可以为公子试弹一曲。”   “那倒不必。”卓应闲回身看她,笑道,“秦姑娘能独闯江湖,技艺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卓某接连欠姑娘两次人情,又要姑娘带病上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向羽书在一旁道:“多给些酬……”   卓应闲一个眼刀扫过来,向羽书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向大哥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小女子为向大哥的主子多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秦落羽冲向羽书一笑,转头看向卓应闲,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但小女子也确实存了一点私心。” 第112章玉佩   卓应闲站在五层中庭围栏处,手持软剑准备着,他向下张望,发觉已有食客向上仰头,寻找他的踪迹。   第一次在绿绮琴演出时,他怕砸了苗笙的场子,心中还是有些紧张的,现在没有了苗笙在身边,又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地,自然也免不了忐忑。   虽然这演出不过是为了诱敌,但卓应闲本身好面子,是断断不肯在人前出丑的,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人家真金白银花了钱,他不想辜负别人的期待。   不管这云闲公子的身份是真是假,他都要尽力而为。   正在彷徨之时,他忽然看到聂云汉站在三层楼围栏处,远远向他绽放一个笑容,漂浮的心绪立刻就安然落地,生了根般的稳当。   秦落羽端坐在二层,抬手抚上琵琶琴弦。   这曲子是绿绮琴的乐师所作,名为《夜雨行船》,勾勒的是将士在大雨夜中与敌人水战的情景,乐曲慷慨激昂,颇为大气,正与剑器舞的意境相得益彰。   乐曲开篇扫弦一出,卓应闲应声从五层楼上翩翩跃下,手中软剑寒光闪耀,剑尖向下,全身白袍在烛光中飞舞,当真是飘飘欲仙,惊得在场众人纷纷鼓掌,连声喝彩。   当他落在空中悬挂的秋千之上,缓缓向后下腰,柔软的腰肢几乎对折之时,又引发观众的阵阵惊呼。   向羽书站在一层大厅柜台边,仰头看着,旁边掌柜的都看直了眼,连声赞叹:“这云闲公子,当真名不虚传,每一步如在云端,如此轻盈,着实是绝技!”   “那是当然,我家公子的本事大着呢!”向羽书随口敷衍,他仰头看了眼已经站在二层的聂云汉,便对掌柜的道,“您先忙,我上去转转。”   聂云汉在二层餐桌后,靠墙站着,有几个看傻了的店小二挡在他身前。他透过人缝,与秦落羽隔空相对,目光敏锐地打量着她。   秦落羽专注抚琴,目光随着上下腾飞的卓应闲而动,并没注意到聂云汉的目光,甚至连向羽书已经站到了对面都没有意识到。   向羽书上到二层,走到聂云汉身旁,低声道:“汉哥,下面两层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聂云汉“嗯”了一声,道:“我从五层下来,也没见到异状。你继续盯着这里边,我出去了。”   “放心。”向羽书点头道。   下到一层,聂云汉抬头盯了向羽书一会儿,见他没看秦落羽,目光不断在人群中逡巡,总算是松了口气,这小子,关键时刻倒也没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卓应闲舞剑的空当看见聂云汉出了沧海楼,知道他已经把楼里现有的顾客都扫了一遍,现在要到外面去守着。   按照原本的计划,左横秋、戴雁声、万里风和聂云汉将分别守着沧海楼四个角的范围。   下午万里风已经把周围可以隐蔽的点都踩明白了,现在她应该是藏身于正门左侧的一棵大树上,左横秋和戴雁声则在楼后侧的两角屋檐处,聂云汉则会守在街对面一座三层小楼的楼顶。   第一支舞结束,卓应闲获得了满堂喝彩,一层和二层的食客们纷纷扔下银钱和各种小物件,以示自己的喜爱,三楼四楼太高,不便高空掷物,便将表示自己心意的东西放在店小二端来的托盘上,由店小二代为转交。   卓应闲气喘吁吁,向周围人拱手做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走楼梯,施展轻功,从中庭围栏两次借力,返回了五层。   看到这全场欢呼的盛景,掌柜的高兴得合不拢嘴,迅速派人给卓应闲送去了茶水点心,以及一盘冰镇西瓜。   没人照顾二楼抚琴的秦落羽,她抱着琵琶,两只手绞在一起揉了揉,方才那曲子略有些激昂,她又紧张,生怕哪里出错,这一曲下来,双手略有些酸痛。   突然一杯茶水递到眼前,她抬头一看,是向羽书,便笑着接过:“多谢。”   向羽书不好意思地挠头:“你为我家公子抚琴,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秦落羽轻啜一口茶,问道:“不上去伺候你家公子么?”   “不必。”向羽书环视一周,只见每桌顾客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想必与方才的演出有关,“公子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了,替他四处走走,听听看官们的想法。”   秦落羽盈盈笑着:“转告公子,让他放心,我身后坐的所有客官都在夸赞公子的舞技和轻功,过了今日,公子必定是这归梁府城的红人。”   她的笑脸像是一朵绽放的水莲,双颊因为出汗而微微泛红,笑意爽朗,却又隐隐透着娇羞,与向羽书对视多了片刻,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以喝茶来掩饰这一点点尴尬。   向羽书看着她不由看呆了,见她害臊,自己也有些赧然,抓耳挠腮地不知如何是好。 第113章咬钩   “这事儿……”向羽书欲言又止,表情十分为难。   “你替我向公子美言几句,行吗?”秦落羽抓住向羽书的手腕,央求道,“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掌心温热柔软,向羽书被她这么一抓,心跳顿时乱了几分:“我……”   秦落羽黯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很过分?”   “自然不是!”向羽书急切道,“你一个弱女子,独自闯荡江湖确实太难了,想寻求庇护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会觉得过分?只是我们确实有难处……”   秦落羽听了这话,睁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他:“你已经知道……公子不会留我了,是么?”   向羽书看着她失望的表情,一时间语无伦次:“不是,我、我,你别多想……不是因为你,是我们……我们不能……”   “向大哥,你别为难。”秦落羽见他这副模样,似乎有些不忍,挤出一丝笑容,“没事的,就像公子所说,能否同舟共济,还要看缘分。你们也有你们的苦衷,没必要一一向我解释。我们快些上去吧,公子累得不轻,正需要人服侍呢。”   她转身快步上楼,向羽书望着她的背影,胸口像是塞满了石块,堵得他喘不上气来。   两人进了卓应闲的厢房,房中却空无一人。   秦落羽扫视一圈,奇道:“他还没回来么?”   “应是回来过了。”向羽书指了指椅背上搭着的红色外袍,“衣裳都换下来了。”   “也对,说不定有事出去了。”秦落羽笑道,“我见今次来看表演的人里,有几个归梁府的显贵,也许想与公子结交呢。”   向羽书觉得满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涉世未深,但毕竟跟着赤蚺训练已久,比普通人更为警觉,对危险的嗅觉也更灵敏些。   他几乎本能地注意到,卓应闲买来临时用的佩剑不见了,若是出门方便,或者与人交谈,没有必要换衣服又带剑,可这些不能跟秦落羽直说,只好敷衍道:“嗯,应该是吧。”   他只希望卓应闲能尽快回来,要不然回头聂云汉找来,发现人不见了,一定会要他好看。   但往好处想,可能是卓应闲跑出去跟聂云汉会合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总得给自己留个字条吧?   而且,今夜的监视行动,什么时候才算终止呢?现在看来,沧海楼里应是没有可疑之人,不知道汉哥他们在外面有没有发现。   若是有发现,总会以哨声通知自己吧?   向羽书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又怕秦落羽发觉,他便把琵琶放在一边,收拾起卓应闲演出用的东西。   秦落羽见他忙碌,有心想帮忙,可伸了伸手,又觉得自己一个外人,不便随意触碰别人的物品,便只好退到一边。   她盯着向羽书丢三落四地收拾,几次帮他捡起碰落在地的物品,最终还是问了出口:“向大哥,你怎么了?”   “哦,没事。”向羽书手里拿着卓应闲的演出用的外袍,叠都不叠,胡乱往包裹里塞着,“在想我家公子去哪儿了。”   秦落羽不禁笑了:“公子才离开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你不必这么着急,再说这儿这么多人,能出什么事呀。”   向羽书心道,能出的事儿可多了去了。   这时门“吱呀”一响,向羽书立刻迎了过去:“公……”   他“子”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聂云汉的脸,心狠狠哆嗦了一下:“汉、汉哥……”   聂云汉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阿闲呢?”   “他……”向羽书支支吾吾,“……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   聂云汉神情顿时变得紧张,一把揪起向羽书的领子:“再说一遍?!”   秦落羽看出两人应是相熟,本不想插嘴,但聂云汉对向羽书态度如此恶劣,不由上前相护:“先生缘何对向大哥发怒,公子只是出去一会儿,说不定等等就……”   她看见聂云汉望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是要吃人,本能住了嘴,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   向羽书抓住聂云汉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汉哥,你别着急,我这就出去找……”   店里伙计端着一托盘打赏喜滋滋地走到门口,看到这阵势,惊了一惊,看向向羽书:“向公子,需要……需要叫人么?”   向羽书连连摇头:“不用不用,这是我家公子的保镖。”   聂云汉松开抓着向羽书的手,面色阴沉地问伙计:“知道云闲公子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啊!方才他见人赏了块玉佩,脸色就变了,怎么?人不见了?难怪我一转身就找不找他……哎,你干什么!”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被揪起领口的人就换成了他。   聂云汉双目泛红,急得好似要将人一口吞下,逼问道:“什么玉佩?!谁给的?!” 第114章选择   声音听着是云虚子的声音,可卓应闲跟聂云汉在一起这么久,警惕性有所提高,并不会轻易上当。   他只任情绪泛滥了一刻,把眼眶里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心里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要想办法验明正身,毕竟现在隔着距离又隔着夜色,只能朦胧地看见对方穿着的袍子,根本看不清脸。   就在他踟蹰不前时,对方先开口了:“霄云,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师父的身份?”   卓应闲心中猛地一沉:“你指的是……你是独峪人那件事么?”   云虚子嗓音沙哑,但却慈祥:“瞒了你这么久,你心里在怪我吧?”   “我为何要怪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谁,只知道你是我师父。”卓应闲心乱如麻,一步步走近树林,“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难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清楚么?是不是哈沁逼你的?”   “徒儿,有些事,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我是独峪人,我有我要履行的义务。”云虚子缓缓道。   卓应闲进了树林,惨白的月光被树叶缝隙割裂成无数碎片,星星点点落在地上。他眨了眨眼睛,很快适应了林中的黑暗,咫尺之间,云虚子的面目越发清晰起来。   熟悉的皱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神色,以及比记忆中略显瘦削的身型,倒是像极了十年前,那个伏在柳心苑后院墙头,桀骜地问“你到底跟不跟我走”的男人。   真的是他!   久别重逢的喜悦将卓应闲没了顶,可下一瞬,不听话的大脑主动想起了现在的状况——若师父能这般自由活动,是不是说明……   他眼眶发热,胸腔里却像堆满了冰,脚下好似缀了石头,将他牢牢栓在原地。   原本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他心中还抱有侥幸,可现在人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又不敢靠近了。   “有什么难解释的?你说给我听!”卓应闲声音颤抖着,他浑身发软,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我记得之前哈沁来找过你,那时候你分明拒绝了他,怎么会……”   云虚子向他走来,脚步轻缓,在他面前几步处站定,昔日里不羁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悲悯:“我没得选,因为我其实是……”   “别说!”卓应闲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从哈沁那里知道云虚子是独峪人的时候,他已经做了种种想象,给自己找过无数的借口,然而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惧怕面对现实,“我不想听,你别说了!师父,你跟我回去吧,之前的一切,就当从没发生过……”   “霄云,我们之间的师徒情谊尽了。”   卓应闲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转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现在面对着第二次被抛弃的命运:“……连你……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你是大曜人,我是……呵,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二十年前独峪派到大曜的‘细作’,现在你觉得以后我们还能师徒相称么?”云虚子看着悲痛欲绝的卓应闲,目光中透出一丝不舍,口中的话却是毫不留情,“我知道你跟赤蚺那小子在一起了,就算你还认我这个师父,他会愿意么?”   “只要、只要你不帮哈沁,你不帮他,汉哥……汉哥不会为难你。”卓应闲如遭当头棒喝,脑袋嗡嗡响,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看着面前他当做父亲一样侍奉了十年的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碎了,“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他向前跨了一步,抓住了云虚子的手腕,无力地跪倒在地:“师父,求求你,别去帮哈沁,你舍得以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么,你舍得我么……”   卓应闲的心中泛起一丝惶恐,他问出最后那句话,竟然不敢确定云虚子的答案,毕竟这十年来,好似他单方面地敬爱对方,而对方对他,并没有流露出多么深的感情。   难道一切真的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云虚子轻抚着卓应闲的后脑勺,缓声道:“为师自然不舍得你,可是……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总不能耽误了你啊!眼看你一步步追得那么紧,我真怕你白白送死!霄云,听师父的话,回去吧!你斗不过哈沁,赤蚺就剩下那么几个人,根本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觉得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你想看聂云汉身首异处么?!”   “师父!”卓应闲匍匐在云虚子脚下,抱着他的腿,肝胆欲裂,泣不成声,“我想要师父,也要汉哥,我俩一起侍奉你老人家,你跟我回去吧,求求你了……”   云虚子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卓应闲满脸泪痕,仰头看着他:“师父?”   “我不能回头了,如果聂云汉知道……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卓应闲不解,见云虚子眼底闪动着异色,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启口,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不可置信道:“平野……关平野,是……是你……”   云虚子苦笑着点点头:“哈沁抓了我,却也不会轻易信我,毕竟我叛逃了二十年。他怕你一追来,我就会变卦,便要我去抓关平野,算做我的投名状。这样一来,只要你还跟聂云汉在一起,就不可能再认我这个师父,哈沁是要断了我的后路哇!”   “为什么……要这样?”卓应闲嘴唇颤抖着,“哈沁不信你,你就别帮他……你都逃了二十年,为什么还要……”   “我在大曜待了二十多年,可我血管里流的,还是独峪的血!”云虚子仰头,透过树叶看向头顶那片无尽的虚空,“我逃了一辈子,老了快死了,不想再逃了,就让我为我的国,尽最后的忠吧。”   “孩子,各为其主,你不要怪我。”   卓应闲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瘫跪在地上,他眼前飘着云虚子的袍角,想伸手去抓住,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为什么会是这样?   命运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开玩笑?   因为我……不值得么?   云虚子看着他,温声道:“霄云,听师父的劝,别再追查下去了,劝劝你的汉哥,就此收手吧。赤蚺什么下场你知道的,我不劝你背叛大曜,可现在的皇帝,不值得你们为他牺牲性命。” 第115章疑云   周围全是尸体,左横秋用剑把蒙面人的面巾全都挑了下来,都是陌生面孔,一个个面目狰狞。   戴雁声看看聂云汉,冲他一扬头,下巴点了点别处:“你俩要不回避一下?”   卓应闲似是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不用吧……”   “用!他要验尸,我可不想看,太伤眼。”聂云汉不由分说,把人打横抱起来向树林外走去。   他跑到靠近路边的树下,才抱着卓应闲坐下,将人困在怀中,勒得紧紧的。   “吓死我了,你知道吗?”聂云汉惊魂未定,先前卓应闲消失,他心口仿佛空出个大洞,接了左横秋的讯号之后,随便从沧海楼牵了匹马便往十里坡狂奔。   这一路上他甚至不敢想象卓应闲在面对什么,强行清空脑中所有思绪,只顾埋头赶路,上次卓应闲被段展眉拷打后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可真的受不住自己的心肝宝贝再出什么差错。   不顾两人都是浑身大汗,他也要将人牢牢抱着,生怕一撒手人就没了:“以后可不能这么轻举妄动。”   卓应闲疯疯傻傻地哭过笑过,所有淤积在心中的情绪全都释放出来,此刻已经缓缓平息,他侧坐在聂云汉的腿上,靠在那宽阔的胸口,思绪渐渐恢复澄明。   “想告诉你来着,可字条上说要我一人赴会,我怕附近有对方的手下监视,就不敢明着跟你说。”卓应闲仰头看着聂云汉,一双眼睛无辜地眨了眨,“我想左哥戴爷都在楼顶监视,他们能看见我出去了。还有,我在西瓜上给你留了记号,你看见了么?”   聂云汉不禁笑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在瓜瓤上刻个‘十’字,也亏你想得出!万一我看不到呢?”   “只要你去厢房中找我,定然能看得到,你这么聪明,也一定能猜到我想说什么。”卓应闲握住他另一只手,十指相扣,“其实也只是双重保险而已,我知道你们一定能跟上我。”   “方才……那个假的云虚子跟你说了什么?”聂云汉小心翼翼地问。   卓应闲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他是二十年前独峪人派来大曜的细作,但他当时叛逃了,现在想最后为国尽忠一次,还要我劝你收手,别跟哈沁作对。我真笨,师父与我朝夕相处十年,我竟然连那人是真是假都辨不出。”   聂云汉垂下头,吻了吻他的眼角:“这不能怪你,林子里本来就暗,对方应该也是刻意模仿,易容术不在左哥之下,况且你思念师父心切,认错很正常。就方才那种环境,要是义父站在我跟前,我都会信他是死而复生了。”   “你别因为疼我就满口胡说,死者与生人又怎会一样。”卓应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很受用,微微勾了勾唇角。   “疼你是疼你,可我真没胡说,人受情绪牵绊,免不了关心则乱,降低警惕,说到底还是你太挂念你师父了。”   “哦……那方才有个人说我巴巴地从文州到棠舟府找他,被甩了不甘心,又从棠舟府一路追到文州,赖在身边,赶都赶不走。”卓应闲意味不明地看着聂云汉,“这般胡言乱语混淆是非,也是因为关心则乱吗?”   聂云汉怔了怔,坏笑一声,挑眉道:“事实不就是这样么?想赖账?”   卓应闲盯着他,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是我追着你,赖着你,爱惨了你。”他仰头轻轻咬了咬聂云汉的下巴,“这笔账,我认了。”   卓应闲尖尖的犬牙轻轻滑过聂云汉的皮肤,轻易地就点燃了他心里的火。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这人眼睛蕴着浓情蜜意,挑着眼尾,半是挑衅半是撩人地看了聂云汉一眼,聂千户心里的小鹿登时就撒了欢,撞得他失去了自控力,捏着对方的下巴便吻了上去。   轻吻过后,他抵着卓应闲的额头,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妖孽!”   卓应闲得意地笑,忽然想到什么,促狭道:“哎,你说,这某甲,算不算我们的媒人?若不是他用九尾狐音摆布我,我可未必有那么大胆子假扮铁鹤卫,到棠舟府去找你。到时候若知道他是谁,少不得要拜他一拜。”   “拜个屁!这藏头露尾的人也配!”聂云汉翻了个白眼,似乎要把这荒谬的想法翻出九霄云外去,接着便冷哼一声,狂妄道,“我俩的媒人,那可是老天!”   卓应闲看他这混不吝的模样不禁笑了,然后便听到不远处戴雁声干咳了一声道:“打扰二位了,方不方便过来聊两句?”   聂云汉低头看卓应闲一眼:“你好些了么?”   “我又不是纸糊的,没事。”卓应闲满不在乎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站起身,聂云汉却又非要把他打横抱着起来,再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卓应闲:“……”   聂云汉面对他质疑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怕你起猛了头晕。”   两人回到方才打斗处,见所有尸体被并排摆成“一”字型,都衣衫不整的,看来是被扒过衣服检验过了。   每具尸体前都放着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物件,卓应闲搭眼一看,大多都是些小玉佩、平安符,看来这些刀头舔血的人,也并非全然都是亡命徒。   左横秋蹲在一边抽着烟斗,戴雁声正在用消毒的药油擦手,扭头看了聂云汉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些人身上没有统一的记号,只有个别人有刺青,比如中间那个。”   他指了指躺在正中间的尸体,卓应闲过去一看,立刻认出了那人眉尾的痣:“这人是领头的!” 第116章虚惊   没等聂云汉查探完房间,戴雁声铁青着脸转头便走,施展轻功从楼梯处直接跳到客栈一层大堂,引得客栈里的人纷纷侧目。   卓应闲一时无措:“戴爷!”   聂云汉也不再查验房间,把门带好,拍了拍卓应闲的肩膀:“跟我来。”   左横秋在下一层与他们会合,聂云汉对他说:“你去追戴爷,别让他没头苍蝇似地乱跑,在附近等我,我和阿闲去去就来。”   “嗯,放心。”   “咱们去哪儿?”卓应闲不解地问。   两人已经出了门,聂云汉跨上拴在街边的马:“沧海楼,顺便把人家的马送回去。”   他言简意赅,卓应闲顿时明白。沧海楼到折柳居并不远,一条大路走过来,拐弯路口便是。   这一路没有偏僻巷子,对方若是偷袭,也不会明目张胆选在大路上。   既然向羽书和万里风没有直接回折柳居,想必是去了别的地方,唯一的可能便是向羽书放心不下秦落羽,要送她回家,万里风不能让向羽书落单,只能跟着一起。   卓应闲听向羽书说过,秦落羽住的地方不远,但是比起一条条巷子去找,不如直接去沧海楼问掌柜的。   俩人匆匆到了沧海楼后院门外,把马往门口一拴,敲了敲门提示店里伙计,接着便翻越院门往前院掠去。   今日看完表演正有几个客人丢了马,跟掌柜的好一通吵,掌柜的又把看马的小伙计骂了一通,折腾到现在已近子时刚刚睡下,小伙计被敲门声叫醒,此刻满心不爽,穿着寝衣打着哈欠去开后院门,看见门口站着的四匹高头大马,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   掌柜的也是刚刚睡下,就被卓应闲摇醒了,备受惊吓地说了秦落羽的住处。   卓应闲有些不好意思,临走时道:“之后的演出,辛苦掌柜的取消罢,今日所得赏银全归掌柜的所有,在下分文不取,算是对沧海楼的补偿。”   两人得了信儿,飞快赶到路口与左横秋会合,才知左横秋拦不住躁动的戴雁声,只得任他从附近巷子搜起,自己攀上路边高树远远盯着,俨然成了一块“望夫石”。   聂云汉明白戴雁声的心情,对他并无责备,只让左横秋以哨声告知他方位,接着便往秦落羽住处方向追寻而去。   戴雁声收到消息,迅速赶了过来。   子夜时分,巷中寂静无声,几人放缓步子,小心翼翼在深巷中拐了几拐,刚一转弯,卓应闲便见戴雁声的脚步突然一顿,月光下脸色变得煞白,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惊恐。   “是血腥味儿。”聂云汉低声道,“戴爷别急,未必是风姐和羽书的。”   卓应闲对血腥味儿不如赤蚺敏锐,待聂云汉这么一说,他才闻到迎面吹过来的风中夹杂着血液的腥气,警惕地握住了剑柄。   左横秋偏过头,以左耳仔细听了听,才道:“没有呼吸,都死了。”   巷子两边是住户的院墙,栽种着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地伸到空中,挡住了巷道里的月光,里面黑乎乎的,又夹杂着血腥味儿,像极了怪兽张着的血盆大口。   戴雁声拧亮火折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的心底泛起深深的恐惧,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直到看见面前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地人里没有万里风,才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   聂云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戴雁声勉强冲他一点头,哑声道:“我没事。”   卓应闲也掏出火折子拧亮,仔细查探地上的尸体。   “面巾没摘,看来风姐和羽书也没来得及查探这些人的真面目……”   话没说完,他便看到了原因。   墙角处有一大滩液体,蓝色荧光照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黑色。   尽管血腥味儿已经传到鼻端,但卓应闲还是弯腰用手指沾了一点,仔细闻了闻,回头看了眼聂云汉。   单看这出血量,此人所受的伤应是十分严重。   聂云汉会意,轻轻点头,眉间蕴着愁色。   从面前这些尸体的分布位置看来,那血迹,不是他们的。   那该会是谁的?   卓应闲和聂云汉看见的,戴雁声自然也看见了,他甚至比他们更早知道那滩液体是什么。   他从未这般仓皇无措过,尽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心里无用的思绪乱飞,他一会儿后悔不该跟万里风分开,毕竟两人自从加入赤蚺之后就是搭档,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失控,简直愧对赤蚺的名号。   脑海里还有个自私的声音说,那滩血未必是风儿的,或许是羽书的。   对,最好是羽书受伤,他年轻力壮一个少年,流这点血怕什么?   左横秋见戴雁声发愣,知道他是为万里风担心,并没有催促,而是走过去,打开他腰间的口袋,掏出了那副布手套。 第117章攻心   待两人进去,聂云汉、卓应闲和左横秋坐在院中石桌边,听万里风把事情讲了一遍。   其实见到这一幕,大家心中也多少有了数,果然事情经过跟他们的猜测得差不多。   向羽书和万里风在送秦落羽回家的路上,便遇上了那几个黑衣人,秦落羽被吓坏了,躲在一边,看着向羽书两人与对方交手。   黑衣人眼看己方六人还不敌对方两人,便想用秦落羽去吸引向羽书注意。   他们佯装对秦落羽出手,向羽书便自乱阵脚,给对方提供了可乘之机,于是其中一个黑衣人便一剑刺向向羽书。   关键时刻,秦落羽突然冲了过来,挡在向羽书面前,替他挡了这一剑。   “剑刺在胸口,流了很多血,但当时忙着御敌,没顾得上管她,她在墙边坐了一会儿,你们看见的那滩血就是她的。”万里风无奈道,“这小妮子,真能豁得出去,一点功夫不会愣敢往上冲。羽书一见她受伤,几乎发了狂,砍瓜切菜似地把剩下的几个人给砍死,抱着那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让他先带人回家,给你们留了记号之后,就在附近医馆里揪了个郎中过来看诊——事情就是这样,刚才姓戴的发什么疯?”   聂云汉坏笑着:“羽书发什么疯,戴爷就发什么疯。”   “呸!我不说身经百战,至少也是久经沙场,姓戴的真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亏我跟他搭档这么久!”说起戴雁声,万里风又恼又羞,自然没有好脸色,“他平日里那副高冷自持的模样,果然都是装的,关键时候连脑子都没了!”   左横秋点起了烟斗,吐出一口青烟:“关心则乱嘛,你多理解理解。”   万里风小声嘟囔:“我凭什么理解他?真是把赤蚺的脸都丢尽了。”   卓应闲看着她,见她脸上虽然尴尬,眼底却闪过一缕遮遮掩掩的甜蜜,便也知道这位女中豪杰其实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秦落羽的伤重么?”他问道。   万里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剑刺入胸口约两寸,血流得不少,但实际上避开了要害。要是换了我们的身子骨,再加上咱们独门金创药,并不算严重,只是这秦姑娘柔柔弱弱,不知道……”   “放心吧,死不了!”戴雁声从屋里出来,接上她这句话,脸色阴沉得像锅底,过来坐在万里风旁边,瞄了瞄她的手,想牵没敢牵。   聂云汉疑惑地挑眉:“这么快就出来了?”   “谁要在里头待着!眼睛都要瞎了。”戴雁声翻了个白眼,“那姑娘没事。”   卓应闲往窗口处看了眼:“羽书这下心疼坏了吧。”   窗纸隐隐约约透出一个高瘦的身影,似是在擦眼泪。   聂云汉见状,神情阴沉了几分。   左横秋抽着烟,意味深长道:“孩子大了,想娶媳妇,拦都拦不住。”   万里风面露疲色,手肘支在石桌上撑着下巴:“羽书是情窦初开,有这么个姑娘肯为他豁出命去,他那心里现在跟哪吒闹海似的。本来就对人家有好感,这一剑刺进去,也算是情根深种了。别看这小子嘴笨,刚才看秦落羽命悬一线,他什么话都敢说,比戏台子上那些风月情人还缠绵。我刚才看他哭哭啼啼赌咒发誓那副模样,肉麻得要死,简直想揍他一顿。”   山盟海誓什么的,几个过来人一想都明白了。   这么一个弱女子敢为向羽书挡刀,是什么心意已经无需多言,向羽书现在一定觉得,自己要是不娶了人家,那简直是天字第一号负心汉!   戴雁声很不耐烦,冲聂云汉一挑下巴:“怎么解决,说句话。”   聂云汉不咸不淡地看他:“你想怎么解决?”   “拖家带口执行任务,赤蚺没有先例。”戴雁声冷冷道,“他要是铁了心跟这个秦姑娘在一起,就让他俩走。”   其余几人一并沉默,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这秦姑娘是不是有问题,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判断,我们拿不出证据来,更不可能跟羽书在这事儿上掰扯。如果秦落羽真的是钉子,她这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留在身边一定是个祸害。如果她真的清白,我们更没有立场反对她跟羽书在一起。”戴雁声手指敲击着桌面,坚定道,“既然两人情根深种,不如就让他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这是为我们好,也是为他们好。”   聂云汉没吭声,卓应闲听了,也觉得有些为难。   戴雁声这话说得在理,眼下这情况,他们简直是被人放在手心里玩弄,完全是靠着功夫过硬才能撑到现在,实在禁不起任何风浪。 第118章执拗   聂云汉和卓应闲回头,见向羽书站在房外,手里还端着一铜盆的水,目光阴冷地看着他们。   明亮月色落在少年眼底,变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碎冰。   方才也是两人太累了,依偎着几乎就要睡过去,无意间放松了警惕,没有时刻留意周边的动静。   况且他们也没想到,向羽书听到这话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   聂云汉疑惑地挑起眉梢:“我不信你什么?”   “落羽不是钉子,我也没有那么容易上当,你为何不相信我的判断?”向羽书一步步走近,眼神冰冷而失望,掺杂着一丝委屈,“在你眼里,我真的就是这么不中用么?”   卓应闲起身看着向羽书,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误会了。”   “没什么可误会的,汉哥怎么想的,我一直都知道,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向羽书看着聂云汉,冷笑道,“你觉得我傻,觉得我警惕性差,觉得我一无是处,对不对?用不着说出来,我都明白。”   聂云汉眯着眼睛,静静看着他。   少年神情倔强,不服输地与聂云汉对视,哭过的眼睛又红又肿,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就被剥落了之前的天真无邪,取而代之的是想要扛起一切的沉重。   “你现在心神不稳,我不想跟你多说。”聂云汉沉声道,“去照顾好秦姑娘,待她康复,我们再好好聊聊。”   “随便你。”向羽书“哗”地一声将铜盆里的水泼向地面,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偏了偏头,却没有看向他们,“你既然怀疑她,就别进来看她了,她现在命悬一线,我不想再让她受委屈。”   说罢,他便大步回了屋里,“咣”地一声将门关上。   卓应闲无奈地望着聂云汉:“现在说什么他恐怕都听不进去。”   “我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么?”聂云汉委屈巴巴,揽过卓应闲的肩膀,半个身子压在他肩头,“你看他那副神色,仿佛我下一刻就要冲进去杀人似的。”   “羽书现在脑子不清醒,何必在乎他说什么。”   “就算不清醒,也不能这么想我吧?你就不会误解我。”   “那是因为我比他更了解你。”卓应闲抓着聂云汉的手腕,轻声细语哄他汉哥,“因为了解,所以信任。”   聂云汉反手扣上那纤瘦白皙的腕子,摩挲着自己亲手做的红绳,在卓应闲耳际蹭了蹭:“我跟那臭小子认识这么多年,都比不上与你相识这么几个月。”   “我和他能一样么?”卓应闲偏过头觑他。   “你说哪里不一样?”   聂云汉使坏,偏要他说腻歪的话,见对方不肯开口,耍赖地咬他的耳垂,催促道:“说啊!”   “我喜欢你,心心念念都是你,自然比旁人更了解你。”卓应闲被他弄得耳朵发痒,无奈道,“行了吧?怎么偏爱听这些。”   “人还不能有个嗜好了?”聂云汉理直气壮,“我的嗜好就是你,就爱听你说喜欢我。”   刚刚返回院门口的万里风和戴雁声:“……”   万里风咬牙切齿:“今晚这都犯的什么病?!赤蚺还有救么?”   院墙内悠悠传来聂云汉的声音:“不想听就躲远点!”   戴雁声好整以暇看着万里风:“正合我意。”   方才万里风把他拉到巷口处,好生发了顿脾气,戴雁声低头不解释,待她把火气都撒尽了才吭声,让她别气坏了身子,自己会心疼。   万里风满腔怒火撞上这一腔软绵绵的体贴,顿时烟消云散,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她知道戴雁声是对自己关心则乱,即便她现在还过不了心里的坎,无法接受,却也不好践踏人家对自己的情意,只是色厉内荏地恐吓他以后别这么大惊小怪,算是将此事揭过,两人便慢悠悠地往回走。   虽然彼此间没有说话,却也有一股甜意在心头。   走到院外听见聂云汉这个不要脸的逼人家说甜言蜜语,顿时被齁得够呛。   此刻戴雁声居然还有样学样,万里风一阵头皮发麻,她低声道:“你适可而止吧。”   “偏不。”戴雁声言简意赅。   万里风:“……”   今夜的戴雁声确实与以往不同,以前他还顾着自己的想法,感情都是收着的,即便两人私下相处,他也不会表露得太明显,现在不仅要表露,甚至还不避人了,这还怎么得了?!   她拉住戴雁声的袖子,一路又把他扯回巷口,恼羞成怒地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戴雁声看着她,又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但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在万里风看来,觉得他好似有些得意。   她恼火道:“戴雁声,够了啊,别再闹了!”   “你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万里风咬了咬嘴唇,“就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戴雁声认真道:“汉哥阿闲、左哥羽书,哪个会说我们闲话?至于其他人,谁又认得你我?”   万里风词穷,狠狠跺了跺脚:“那也不行……”   “为何不行?除了这些熟识的人,你还在乎谁的想法?”   “我……” 第119章阴毒   聂云汉与卓应闲约待到寅时正才离开,留下戴雁声和万里风照应。   回到客栈之后,卓应闲便凭着记忆,把那燕子模样的刺青画在了纸上,然后被聂云汉催促着睡了几个时辰。   辰时正的时候俩人起了身,先跑去府衙给左横秋送了一份图样,接着他俩也拿着一份开始四处打听。   江湖帮派倒是好打听些,在一处饭馆用早点的时候,聂云汉就从店小二口中问出了些许线索。   “归梁府好像是有过一个帮派,帮派里的人会在右臂外侧刺上刺青。”店小二一边倒水,一边努力回忆。   “这帮派叫什么名号?”   “归什么来着?哦对,归燕门!”   卓应闲急切问:“那他们的刺青与这图样是否一致?”   店小二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客官可是难为小的了,谁也没有没事儿就当众脱衣的习惯,小的那有机会亲眼目睹那刺青的模样,也是听人说的,我可不敢打包票说这就是归燕门。”   聂云汉好奇道:“这归燕门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了解一点,听说是一年半以前才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但功夫也都平平无奇,没干过什么名声大噪的事儿。”店小二想了想,“对了,去年他们好像参加过武林大会,也没惊起什么水花,比起别的争强好胜的门派,这个归燕门的人倒是稳重。我也是听有人调侃他们的功夫不行,才略有印象。”   “我是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号。”卓应闲虽然并不算个江湖人,但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对江湖事很是感兴趣,却对归燕门闻所未闻,“至少是没有传到过文州那片儿。”   聂云汉问店小二:“归燕门的人都使什么功夫?他们既然参加过武林大会,总得有独门绝学吧?”   “独门绝学没听过,就只听说他们从不单独行动,好打群架。”店小二想了想,“我见过几回,他们一来就六七个人,都穿着黑衣服,黑压压的一片,哪像燕子,倒是像一群乌鸦。”   聂云汉心道,打群架倒不至于,如果总是这么多人一起出现,恐怕练的是阵法。   卓应闲用勺搅着碗里的粥,漫不经心地问道:“归燕门靠什么营生过活呢?收徒么?门主是谁?”   “这……”店小二又挠头,“还真没听说过他们门主的名号,也不见他们对外收徒的告示,这门主都不出名,估计收徒也没人去吧!至于营生,隐约听人说他们帮人送过镖,向城外运过铁矿,但似乎也不是主要靠这个过活。”   “你知道这归燕门在哪儿么?”聂云汉问道。   “听说是在城外,大约城西的方向,出了城还得走老远,具体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估计在山里吧。”   听到“城西”二字,聂云汉和卓应闲立刻对视了一眼。   “两位客官怎么对这归燕门这么感兴趣?”店小二瞅着他俩的神色,似乎是有什么故事,好奇地问,“您要不提,我都不记得咱归梁府还有这么个门派了。”   卓应闲意外:“怎么这么说?”   “半年多没看见他们的人露面了。”店小二道,“许是过不下去,散摊子了吧。但也没听说谁是从归燕门里出来的——难不成搬走了?”   有食客进了饭馆,热情的店小二冲聂云汉两人一笑,说了句“客官慢用”,便赶过去招呼他们。   聂云汉剥了鸡蛋放进卓应闲面前的碟子里:“两个鸡蛋都归你,好好补补,最近还是得忌口,我看你背上那伤怎么还泛红,搁我身上早都好了。”   “那是你皮糙肉厚。”卓应闲瞪他一眼,一根筷子戳进鸡蛋,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聂云汉看他这样,嘿嘿直乐,目光落在他手腕那细腻的皮肤上,顺着手背就想到胳膊,随着胳膊又想到他后背。为了护着自己,那白玉无瑕的肌肤披上了一块丑陋的疤痕,想想就觉得心疼。   “汉哥,有件事儿想跟你说。”卓应闲边吃边道,“但我又有些拿不准。”   聂云汉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笑道:“想说什么就说,拿不准的我来拿,别搁在心里给自己添堵。”   “就是昨天我遇上的那几个归燕门的人,他们杀了那假道士之后,好像是对我也要用什么阵法。当时我心烦意乱没察觉,后来你跟左哥他们赶到,干脆利落地把他们解决了,他们也没来得及摆阵。但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用的好像是乱花阵。”   “乱花阵?”聂云汉怔了怔,“和我们刚出棠舟府遇上的那次一样?”   卓应闲“嗯”了一声,眼睛觑着他:“因为这个阵法是你跟我说的,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他的神情意味深长,聂云汉一看便笑了,知道这人还对自己贸然替他挡刀的事儿耿耿于怀。   “这就有意思了。” 第120章瓜葛   聂云汉面色阴沉,狠狠在桌上砸了一拳,“砰”地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店小二吓得赶忙跑过来安抚:“客官,哪里不满意,尽管跟小的说……”   “没事,和你们无关。”卓应闲放下饭钱,拉着聂云汉的手腕离开。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着,聂云汉一直没吭声,好似在思索着什么,脸色难看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屠城。   卓应闲看不得他这样,也是拼命想办法,他刚想说或许秦落羽不是钉子,毕竟没有真凭实据,昨夜之事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想到一半,他自己都推翻了这个想法。   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巧合若是多了,必定都是被人安排好的。   一如他与聂云汉的相遇。   即便没有证据,即便聂云汉是主观臆测,可连左横秋、戴雁声他们都这么认为,说明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向羽书天真稚嫩,又正是爱逞英雄的时候,一时间又被情爱迷住了头脑,怎么跟他说他都不会听的。   从昨夜他对聂云汉的态度来看,这就已经是个死局了。   秦落羽这个钉子,还真是豁得出去,现在能替向羽书挡剑,若是见他动摇,为他献身都有可能。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可真是彻底回不了头了。   两人默默走出数十丈去,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见他满面愁容,于心不忍,伸手揽过他的肩头,语气轻松道:“没事儿,我好好想想,尽量妥善处理。大不了让羽书恨死我,把他撵回五陵渡,找孔大哥盯着他,也好过让秦落羽害了他性命。”   见他自己一脑门官司,还要强颜欢笑,反过来安慰自己,卓应闲心口一阵酸涩,握住他的手:“别多想了,秦落羽就算是钉子也没所谓,她这伤少说也得休养一阵子,羽书一心扑在她身上,未必顾得上了解我们到底打探到了什么。若是秦落羽主动询问,说不定羽书也能觉察出一丝不对来。”   聂云汉极其怀疑向羽书是否能醒悟,毕竟这孩子向来缺乏自信,若是承认秦落羽接近自己另有目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没什么魅力。   男人嘛,要面子是第一位的,本能就会排斥这种想法。况且向羽书单纯至真,一旦用情便会极为深情,即便他心里对秦落羽产生了一点疑虑,也会觉得自己能软化、策反她,把她拉回正路上来。   他既已喜欢了秦落羽,便不会轻易放手的,即便万不得已面对真相,心被对方伤得稀碎,也会抱着令对方回头的幻想,跟在她裙摆下亦步亦趋。   感情这种事就是一柄双刃剑,若是遇上对的人,那便是一步升仙,若是遇上错的人,往往会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但聂云汉也知道,卓应闲这么说是为了安慰自己,他也不想让对方跟着一起添堵,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嗯,越是面对扑朔迷离的复杂情况,就越要将事情简单化,以免被事态牵着鼻子走。眼下暂且不管某甲是谁,咱们顺着归燕门和铁匠的线索先往下挖,先找到平野再说。”   两人继续满城打探归燕门的情况,但一天跑下来,并没有得到多少线索,大致同饭馆里那店小二说得差不多。   之后他们便去了府衙,以哨声跟左横秋交换讯息,左横秋也以哨声回复,约他们一炷香之后在附近茶楼外等候。   稍后,左横秋假扮的郭师爷便出现在茶楼附近,对聂云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俩跟上。   聂云汉和卓应闲跟着左横秋穿大街过小巷,停在一处僻静小院外。左横秋轻车熟路地开门带他们进去,不必说,这正是正牌郭师爷的住处。   “想来想去,还是在这里说话放心。”左横秋笑道。   这处院子稍大些,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简直要将着整个院子都笼罩起来,衬得此处十分清凉。   树下有一张藤桌,一把藤制躺椅,卓应闲见聂云汉眼睛微红、神情困顿,便推他到躺椅上歇一会儿,自己则跟左横秋进房去搬别的椅子来坐。   进了屋里,他便好奇问道:“郭师爷呢?在卧房?”   左横秋搬起厅堂上一把官帽椅,点头道:“嗯,下了蛇眠散,一直在屋里睡着。” 第121章信任   左横秋早知聂云汉会如此安排,也带来了府衙里存档的归梁府地图。   这图比之前凌青壁绘制得要详细得多,能够清晰地看到无常泽和未阑山脉的分布。   归梁府盛产铁矿,矿山都在未阑山脉中,其第一峰长宁峰和归燕门落脚的南栀峰,都蕴藏着丰富的矿石,只是南栀峰还并未开采,目前铁矿大多集中在长宁峰上。   大曜虽然实行盐铁官营,铁矿所有权归官家,经营权还是下放给民间商人的,采矿业十分兴盛,只是管理更为严格,赋税也更高。   上次聂云汉说十里坡外人迹罕至,并不十分严谨,普通民众不往那跑,但运送铁矿石的马车还得从那边出出进进,但冬日里到了酉时,夏日里到戌时,基本也都偃旗息鼓。   十里坡外,进入山区之后,地形复杂,植被丰饶,每当夜幕落下,环境会变得分外可怖,再加上此前曾发生过几次重大矿难,传说中会有矿工冤魂夜晚在此游荡索命,使得此地有如人间鬼蜮,没有人愿意轻易踏足。   长宁峰虽然已经被开采了许多年,但都集中在山的阳面,阴面连着其他还未被开采的山峰,除了隐居者和世外高人,那才是真正的杳无人迹。   这归燕门所在的南栀峰,是未阑山脉的第二峰,在长宁峰以西。人人谈之色变的无常泽,就在南栀峰及其西边双凫峰的阴面,粗略算来赶得上这两座山的占地面积。   南栀峰及双凫峰以西还有红旆峰等山峰,延绵不绝,最远处似与青空相接。   大曜建国以来,只有太宗在位的时候派人去未阑山脉全程勘探过,听说那次派出去百十来号人,从长宁峰始发,到最末端的天浮峰为止,最终返回京城的只剩十余人,近百人葬身未阑山脉及无常泽之中,个中艰辛自不必提。   未阑山脉太过险峻,皇帝也不好总拿人命去填,百年间就没有再派人勘探,当初幸存者所绘的地图就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卓应闲仔细看着这幅地图,找了纸笔比着描摹了一遍,试图将这千山万壑都印在脑中。   稍后三人收拾停当,便去了秦落羽的小院,将归燕门的情况告知了戴雁声和万里风。   左横秋看了一眼窗户,问道:“明日行动如何安排?”   聂云汉问戴雁声:“秦落羽情况如何?”   “咱们的伤药治疗外伤最好用,再加上羽书跟伺候祖宗似地伺候她,我看伤情已经基本稳定。”戴雁声提起这俩人就皱眉,“接下来好好养着,估计几天就能下地了——这次行动甚为紧要,不建议你带羽书同行。”   万里风嗤笑:“就是想带他,估计他也不愿离开。这俩人就跟被浆糊黏上似的,羽书除了去茅房,对秦落羽真是寸步不离。”   聂云汉沉吟片刻:“风姐,还是你留下来陪着羽书,但此地不安全,我打算让你们和秦落羽搬去林园。”   万里风虽然没说什么,但神情明显是不乐意的,士兵以服从为天职,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但这个安排倒是正中戴雁声下怀,不让万里风跟着涉险,林园里还有重重机关,对她来说应当是安全的。   聂云汉看了看卓应闲、左横秋和戴雁声:“山中不知道藏着什么机关,咱们最好还是白日行动,那么明日破晓,我们就出发。”   三人齐齐点头。   “左哥,你先回去把郭师爷安排好,阿闲戴爷,你们去备一些干粮,租三匹识途马,另租一辆马车,风姐,你把羽书叫出来吧,我跟他说一下安排。”   左横秋三人领命离开,万里风依言照做,进屋去找向羽书。   片刻后,向羽书推门出来,看见聂云汉坐在石桌边,侧身对着他,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一股见了家人般的委屈从心底油然而生,少年顿时红了眼圈,   他知道自己昨天说得话过分了,不管怎样,那是他汉哥,向来拿他当亲生弟弟那么疼,打骂也无非是因为自己确实有不争气的地方。   只是,向羽书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希望别人再拿老眼光看他。   聂云汉瞅着他,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向羽书走到他跟前,讪讪道:“汉哥。”   他一天一夜没怎么睡,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看起来十分颓丧。   “哟,今天怎么软了?我还记得你昨天小嘴叭叭的挺能说呢。”聂云汉语带嘲讽,神情却是温和的,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吧。”   “昨天态度不好,我道歉。”向羽书垂头丧气,“汉哥,我心里很乱。” 第122章入山   四人整好装备行囊,在初升日光的映照下,匆匆上路。   左横秋和戴雁声各自骑了一匹马,卓应闲和聂云汉共乘一骑。   上次两人同骑一匹马的时候,卓应闲还不情不愿地坐在聂云汉身后,此刻倒是大大方方坐在对方怀中。   “为什么只租三匹马?”他偏头看着聂云汉,语气中多了一丝促狭,“你这私心也太昭然若揭了吧?”   聂云汉理直气壮:“省钱啊!记得上回我要多买一匹马,某人说我吃饱了撑的。我现在也得学会节俭度日,以免被人嫌弃大手大脚。”   卓应闲:“……”   这人果然坐实了记仇的名头。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咱们不是有钱么?”卓应闲靠在那宽阔富有弹性的胸口中,赶路也赶得惬意,有功夫与人打嘴仗,“况且这马还是租来的,一会儿到了山脚下,还了马,不就能把钱赎回来了么?”   聂云汉不以为然:“抵押的钱能赎,赁金还是要付的。现在咱们都不事生产,坐吃山空,自然能省则省。乖,不说话了,免得灌一肚子风。”   说罢,他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长宁峰山脚下有马行分号,几人还了马,就只能徒步前往第二峰南栀峰。   但是问过马行的伙计,对方并不知道南栀峰上还有个归燕门,只听他们要到那山上去,露出了一副“你们怕不是要找死”的神情。   既然问不出来什么,他们也只有继续上路。   左横秋道:“这归燕门近半年确实偃旗息鼓,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不了解他们的动向,百姓不清楚倒也正常。”   “藏头露尾,说不定是要准备干什么坏事了。”卓应闲冷笑。   他们每人都系了百川带,背上的包装的是装备和干粮,总重倒也不算重。赤蚺训练有素,背起这些东西来仍旧健步如飞。   赤蚺的习惯,一旦背了装备包,系上百川带,为了避免腰间滴溜达挂,佩刀也会背在后背上——装备包内侧有绳结可以固定住刀鞘,整理好之后,整个人也会很爽利,空出双手,便于随时攀援。   卓应闲不会用“翅”,身上背包更轻,长剑依旧挂在腰际,他轻功好,跟上赤蚺的行军速度绰绰有余。   经过多半日的急行军,几人已经绕过了长宁峰,到了南栀峰山脚下,开始登山。   时值五月末,归梁府城内已经十分炎热,这山中虽然树木郁郁葱葱,盖住了绝大多数的日光,温度略低,可是却非常潮湿,空气中仿佛浮着一层水珠凝结成的薄膜,将人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走了没多久,他们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   而且这南栀峰确实少有人来,山间几无人工开凿的痕迹,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路。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青草腐化过后的混合物,踩上去非常湿滑,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跌倒。   此处地形陡峭,四人分散成一排并行,避免万一摔倒时互相拖拽。聂云汉让他们打开手里的轻刃,万一跌落可以及时捅进土壤中止住颓势。   他则左手拿着轻刃,右手紧紧牵着卓应闲,一副唯恐对方“撒手没”的模样。   两人交握的手里也满是汗水,卓应闲担心他太累,便道:“放心汉哥,我爬惯了妙音山,山路难不倒我。”   “妙音山也就是个小土包,跟这能比么?我这是谨慎起见。”聂云汉认真道,他看了看旁边的戴雁声和左横秋,补充说,“若不是考虑到戴爷和左哥不情愿,我也会让他俩牵着手。”   戴雁声:“……”   左横秋:“……”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间都微微露出牙酸的神情,下意识地离对方远了几步。   急行军一阵,聂云汉怕大家脱水,便叫他们原地修整。   他用轻刃把树下堆积的草叶扒拉得一干二净,仔细查验过那处没有毒虫藏匿之后,才让卓应闲坐下。   棠舟府与独峪国的交界地也不乏山峦,赤蚺对山区并不陌生,只是两处环境迥异,植被、鸟类、昆虫与水文都不尽相同,大家一切还都要重新摸索。   好在此处并不缺乏水流,左横秋已经大约判断出溪水的位置,待几人把水囊中的水都喝得差不多之后,他与戴雁声便循着溪流的声响去添水,顺便勘察附近地形。   卓应闲背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回忆道:“想来我们这一路,似乎总与大山打交道。” 第123章汗颜   左横秋三人应声止步,回头望向他。   聂云汉走上前去,将千里镜递给左横秋,下巴往前方一处点了点:“你看看。”   左横秋接过千里镜,冲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点头道:“确实有点像。”   说罢他又把千里镜给了戴雁声。   “像是一处以树木排列布置的阵法,跟鬼打墙类似。”聂云汉跟卓应闲解释道,“独峪人曾用过这种方法,将其称之为迷踪林,本质就是个以树木建起的迷宫,误闯的人被阵法牵着在里头不停绕圈,同时也会触发泥土中埋的丝线,令设阵的人知道有人中招,提前采取行动。”   卓应闲望了望前方树木,不禁疑惑:“这里的树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如何布置,若是新栽的,难道不会容易被看出来么?”   “栽树是一种方法,至于是不是新栽的,也好掩盖,即便掩盖不了,如果每棵看上去都差不多,那也能起到作用。”聂云汉从戴雁声手里接过千里镜,放在卓应闲眼前,指向不远处的几棵树,“还有一种办法——你看那边。”   卓应闲从千里镜的镜片向外看去,这镜片虽模糊不清,但也像是把十几丈外的树木搬到眼前似的,他盯着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那些树枝是接上去的?!”   聂云汉点点头:“虽然做得足够隐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不过,也就是我们足够警惕,若是换了别人,未必会注意到这些,很有可能误打误撞就进了这个迷踪林里边,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左横秋道:“哈沁跟某甲合作,那归燕门也应已经听令于他,接下来或许还有别的机关,咱们定要小心。”   “既然已经在此处发现了阵法,是不是说明归燕门已经不远了?”卓应闲问道,“若是你们,会在周围布几层机关呢?”   聂云汉答道:“看具体情况,会布三到四层。”   卓应闲咋舌:“这么繁复,解起来岂不是要耗费很多时间?”   “那倒也未必。”戴雁声道,“对别人来说可能会头疼,但对我们而言,不过寻常而已。”   聂云汉仰头看看日光,沉吟片刻:“太阳就快落山了,既然发现了机关,就不宜晚间行动,我们尽可能向上多赶些路,寻到合适的地方就扎营修整,明日天亮再去解阵。”   几人依言继续爬山,寻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判断与那迷踪林相距不远,便停了下来。周遭没有山洞,也只能露宿了。   天气炎热,又怕暴露行踪,他们没有生火,吃完带来的饼子和肉干,安排好岗哨,便各自睡去。   这一夜聂云汉和戴雁声轮流值守,卓应闲蜷在毯子里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他搂进了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他也本能地向那怀里钻了钻。   “换岗了?”他没睁眼,轻声问道。   “嗯。”山上夜间露水重,还是有些凉,聂云汉把卓应闲裹好,抱着他睡去。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卓应闲悠悠醒转,发觉那个温暖的怀抱不见了,抬手往旁边摸了摸,毯子上又凉又潮,看来人早已离开。   突如其来的恐慌险些将他没了顶,他翻身站起来,看见不远处左横秋还在睡着,戴雁声靠在另一棵树下正看向他。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戴雁声脸上,映出眼底一缕一言难尽的神色。   卓应闲脑中一片空白,本能抄起怀里的剑,快步向戴雁声走去。   许是那神情太过吓人,还没等他开口问,戴雁声已经站了起来,做出阻拦的姿态,低声道:“别急,他只是在附近巡查,不会走远,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去。”   听了这话,卓应闲的神志才堪堪回笼,意识到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仿佛一只惊弓之鸟,未免有失稳重。   “哦。”他强作镇定,仰头看了看天,估摸着还得有一个时辰才会天亮,简单道,“你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   戴雁声见他眼睛发红,怕他此刻情绪不稳,便推托了一句:“无妨,我已经休息过了。”   卓应闲往黑黢黢的树林里看了一眼,有些神不守舍道:“汉哥不在,我也睡不着。”   若平时,他定是不会直白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此刻心烦意乱,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戴雁声想了想,便起身道:“好,我去睡会儿,辛苦你。”   卓应闲点点头,目送戴雁声去另一棵树下休息,便坐了下来,努力整理思绪。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作祟,只要聂云汉不打招呼就离开,他就顿时会内心七上八下、怅然若失,这种状态让他觉得自己难堪大用,自卑自责一并发作,胸口裹了一团怨气,堵得难受。   既然要担岗哨的职责,就不能三心二意,卓应闲把这股气强行压下,逼着自己打坐,好保持头脑清醒,六感警觉。   如果不想被人嫌弃抛弃,就不能成为负累,不成为负累,就得让自己变得强大。 第124章抵达   吃过东西,四人继续上路,到迷踪林后,见到一排被齐刷刷砍掉了同侧枝叶的矮树,这便是聂云汉破阵后做的标记。   卓应闲十分好奇:“这阵法究竟是怎么破的?”   “其实并没什么稀奇,对奇门遁甲之术稍有了解,再耐心计算,便能找到阵眼。”聂云汉道,“跟我们在林园遇到的那个牢笼也有些类似,只不过那个建在地下,中间又是实打实的土墙,不破开很难出去。这个在开阔空间,又是用树木做墙,只要不急于求成,能识破其中的障眼法就行。”   他说得轻巧,但也生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在树顶跳来跳去,算了半天才找到生门。   找到之后也不敢轻易动手,怕万一弄错,这个阵就变成了死阵,战战兢兢反复推算,才最终确定。   “原来如此。”卓应闲点头道,“我还以为今日要大家一起来破阵。”   顺便跟你们学学,以便将来能帮上忙,没想到又坐享其成了。   左横秋随口道:“这倒不必,任务中效率第一,有把握的情况下,随手能解决的问题可以自行处理。老聂对这个有经验。”   聂云汉看看卓应闲的侧脸,见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稍稍放了心。   因着牵挂关平野的情况,聂云汉对此次寻找归燕门怀抱很大的希望,而且一路追寻至此,总算发现了重要线索,其实他一点时间都不想浪费。   但心急归心急,做事还得稳扎稳打,在陌生环境中,又见到对方的机关布置,他更需沉下心来,若急于求成,将所有人陷在此处,那真是功亏一篑。   因此他才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休息,只是自己心神不稳,早早便醒了,打算先去看看这个迷踪林的情况,没想到能一举破局,倒是意外收获。   方才返回的时候,聂云汉见值守之人换成了卓应闲,又见他神色焦躁不安,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才会这样,这才不管左横秋和戴雁声也在场,多说几句骚话,好哄他安定下来。   他知道卓应闲是心病犯了,并不觉得对方软弱。   谁还没个软肋呢,聂云汉一个上惯战场的人,心知其实没有人会无坚不摧,表面看起来越强大的人,其实越容易被击溃。   直到四人出了迷踪林的范围,卓应闲才忽然问道:“汉哥,这归燕门里,该不会已经没有人了吧?要不然第一层机关已经被破了,怎么无人出来查看?”   这一点聂云汉已经考虑到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点头道:“这是一种可能,但也许会是诱敌深入之计,所以大家还需谨慎小心。”   赶路过程乏善可陈,一路上也没有再遇到其他机关,倒是令他们加快了不少速度,待到正午,几人已经约莫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原地修整时,聂云汉做了决定,四人兵分两路行进,中间约保持哨声可及的距离,一有发现,迅速互相通报。   分别之时,见卓应闲目送戴雁声和左横秋远去,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聂云汉忍不住笑他:“舍不得戴爷?”   谁知卓应闲认真点头道:“对啊,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能向他请教。”   赤蚺携带的都是制成的药丸药粉药膏,问也白问,掌握用法即可,现在能跟戴雁声从草药毒虫学起,就算对方讲十分,他能记住三四分,都是收获。   聂云汉随口逗他:“以前你老呛他,还以为你看他不爽。”   “哪有!他用药如神,我佩服都来不及。”   不知道对方为何有此一问,卓应闲很认真地回顾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有一点针对过戴雁声,难怪昨天聂云汉说什么担心戴雁声说错话惹自己生气的那种话。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不是看他不爽,是不喜欢听他说你不好。”   这话听得聂千户心里熨帖得很,揽过卓应闲的肩膀,笑眯眯地问:“这么护短?”   “嗯啊。”卓应闲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不是关心他跟戴雁声关系好不好,而是拐弯抹角又要套他说些好听的。   既然这样,当然是满足他啦!   “你是我的人,别人说你就是说我,我这人好面子,谁也不能当面打我脸。”卓应闲勾了勾聂云汉的下巴,做出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挑眉道,“我就是护短,那又如何?”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吻,眼中闪着灼灼情意:“阿闲说什么都对。”   卓应闲见他这般受用,“噗嗤”一声笑开来,眉眼浸着山间的潮气,雾蒙蒙的,像是画卷里洇了墨的美人儿,润得人心尖儿发痒。   聂云汉却无端想到那日,卓应闲说他顾不了别人,拢共只能塞下师父、自己和他三个人,便又无声叹息。   这人如此护短,不过是因为此生拥有得太少,只要是属于他的,都会万分珍视罢了。   卓应闲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圈,圈外的人他都漠不关心,圈里的都视若珍宝,这线画得清晰明确,没有半点模糊,往往显得他对人疏离而又冷漠。   只有聂云汉知道他多么会暖人,也为自己身在这个圈里感到荣幸。   分头行进约有半个时辰,空中传来阵阵鸦鸣,聂云汉侧耳听了会儿,告诉卓应闲:“左哥那边遇上了第二层机关,是陷阱,提醒我们小心。”   “好。”卓应闲点点头,然后他向前一迈步,脚底却忽地踩空,接着便要向下跌去。   卓应闲:“……”   他在跌落的刹那,左脚做轴,生硬地向后转,聂云汉见他身形歪了歪,也几乎出于本能,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堪堪将人抱住。   卓应闲右脚还悬在陷阱里,整个人向后倾斜,聂云汉因为重心前移,也抬起了一只脚,不敢向前落地,还不能落回原处,只好持续抬着不敢放下。 第125章搜查   聂云汉和卓应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到树木掩映下的院门。   “查探过了?”   “只在附近巡了一圈,没发现别的机关陷阱。”左横秋道,“院子里不像有人,打算等你们来了再一起进去。”   戴雁声看着他俩紧紧牵着的手,臭着脸嘲讽:“这么慢,一路上光顾着谈情说爱了吧?”   卓应闲正想解释,聂云汉突然把他往怀里一搂,炫耀般地对戴雁声道:“是啊,羡慕?”   戴雁声:“……”   不要脸!   还确实有点羡慕。   聂云汉扔掉探路用的木棍,四人施展轻功,迅速掠到归燕门的院前。   院墙只有一人多高,向两边延伸,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终点,看来这归燕门虽然表面看起来破旧,但面积确实不小。   想来也对,南栀峰那么大一座山,又没有人收地租,自然要将门派能建多大建多大。   聂云汉对左横秋和戴雁声做了个手势,四人再次兵分两路散去,沿着两边院墙快速溜了一圈,在后院门外重新会合。   左横秋两人冲聂云汉摇摇头,表示没有发现,聂云汉向院内一挥手,大家一起跳入院墙之中。   他们从后院搜到前院,寝室、柴房、伙房,甚至连茅厕都没有放过,直到正厅和演武场,算是彻彻底底把整个归燕门扒翻了一个遍,连老鼠都没找出一只。   演武场上光秃秃的,树都被砍了,地面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八门生化太极图,当中钉着矮树桩做标记,是归燕门弟子平日里演练阵法的地方。   卓应闲盯着那图看了半天,心中五味杂陈。   好歹他也算半个道门中人,对奇门遁甲竟一窍不通,还不如赤蚺他们懂得多。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开阔空地难以隐藏行踪,为避免被暗算,几人顶着大太阳站在演武场一侧商量对策。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聂云汉眼中压着难以掩饰的烦躁,但他须得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于是一个人垂着头,闷声不吭地在旁边来回踱步。   日光烤得人焦灼难耐,却没能驱散那层如影随形的潮气,蝉声阵阵,蜩螗羹沸,令人心情差到了极点,胸口里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吐不出去,憋得难受。   戴雁声的脸比平日里更臭了些:“又他娘的扑了个空。”   “我们四人,就属你收获最丰,哪里算扑空?”左横秋平日里便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此时情绪也并不明显,只是眼底蕴着一丝怅然。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彷徨的身影,觉得他特别孤单,可偏偏自己又帮不上忙,恐怕说尽甜言蜜语也都无济于事。   这让他感觉自己十分无力。   可他并不肯认输,搜肠刮肚也要想办法,哪怕只是想到一点微不足道的疑点,至少可以帮着聂云汉思考。   卓应闲禁不住仔细回顾方才搜寻过的地方,觉得虽然此地已经没有人迹,但连只老鼠也没有,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照南栀峰的情形,若是这院子空了一段时间,断不会如此整洁,就算没被动物占据,至少也会有留下它们的足印。   他走到聂云汉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汉哥。”   聂云汉猛地回神,抬头看他,还没来得及掩饰眉宇间的焦躁,却又本能地朝他微笑:“嗯?” 第126章焦灼   其实方才那样,也不全都是装的,他当然知道那样表现确实过火,真被人看见,没人会相信赤蚺领队即便为美色昏了头,竟会丧失警惕至此。   他那么做,有三成是为了报复卓应闲以前故意撩拨之仇,有三成是想要与心爱之人亲近,但剩下的四成,是情绪在作怪。   虽然之前在五陵渡一切也并不顺遂,但不管是孔昙还是段展眉,都站在了明面上,还不至于让他产生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到了归梁府,事情步步受阻碍,迷雾下鬼影憧憧,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难受,加之一不小心让队伍里混进了钉子,搞得兄弟之情被吊在一线之间,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聂云汉难免心焦。   好不容易找到归燕门的线索,追过来竟然又扑了个空,即便现在有对策,实质上也只是无奈之举,能否有收获还要看天意,聂云汉总感觉好似目标就在不远处,可无论他怎么赶,都追不到近前。   此前在林园的迷宫里,他的情绪就濒临爆发过一次,那时他就已经对自己有所怀疑,现在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如此张皇失措,这在躲在暗处那人看来,又是多么可笑。   这种不安、失落、狼藉的情绪在他胸中肆虐,呼啸着想要找一个突破口,聂云汉压制不住,又不能表现出来,便只好用另一种方式宣泄。   况且天气炎热会让人更加焦躁,放大一切欲念,他前所未有地想要卓应闲,想把这个牵动他所有爱意的灵魂揉进自己情绪爆发过后空空荡荡的胸口,填满他被颓丧和失意抽空的皮囊,因此一时之间有些失控,身体也起了反应。   好在卓应闲没有太过顺从,能及时让他悬崖勒马,要不然他这紧绷的弦突然断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行动,比以前任何一次任务难上百倍千倍,而且不容有失。聂云汉无意识地握起了拳头,脑中反复想着自己决不能崩溃,若是他倒下了,如何护着其他人。   分明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眼前越是黑暗,说明他们越接近最后的黎明。   一定要挺住。   聂云汉备受煎熬,卓应闲怎会看不出来,方才这人眼神都不对了,眼球布满血丝,平日里明亮如晨星的瞳孔变得迷乱疯狂,有种孤注一掷的情愫呼之欲出。   虽然现在他默不作声地巡查着山林,像是恢复了平素沉稳的样子,但卓应闲仍是担心,主动牵了他的手,将你攥成拳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十指相扣,轻声安抚:“别泄气,你还有我呢。”   “嗯。”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卓应闲柔声道:“好,你有什么挂心的事,可以跟我说,别一个人硬扛。再有弹性的牛皮筋,抻得太长也会断,有情绪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没有情感的木偶。”   聂云汉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点点头,只是莞尔一笑,终究没说什么。   情绪之事,乏善可陈,而且最近频繁波动,令他自觉虚弱无力,虽然他没那么好面子,偶尔倾诉也算是两人间的情趣,可抱怨成了习惯,反而会让人依赖这种调解方式,未必是件好事。   还是得自己消解才行。   天气实在太热,牵一会儿手便掌心出汗,聂云汉又不想放开,便与卓应闲勾着食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目光仍旧敏锐地搜索着周围。   此处距离归燕门大约三四里地,有人工开垦过的痕迹,但并不是近日留下来的,只能证明这是以前他们生活所留。   天色渐晚,他们一无所获,便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返回归燕门与左横秋两人会合。   见戴雁声眉头紧锁,聂云汉便知道他们也没什么收获,便道:“无妨,大家不要急躁。今晚我们分头在前后院蹲守,希望对方能有所动作。”   “这大海捞针的感觉虽然难受,倒也亲切。”左横秋苦笑道,“两年多没感受过了,这下咣叽砸一脸。”   聂云汉看看他们两人,沉声道:“左哥说得对,这种情况于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当年能招架得住,现在也不会为情绪所左右。眼下此处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自然还得耐心追查。” 第127章行动   卓应闲顿时瞪大了眼,惊喜万分地看着聂云汉,聂云汉脸上呆滞了一瞬,强压住欣喜的神色,深吸一口气,低声问:“确定么?”   左横秋下意识地摸了摸受伤的右耳,垂眸道:“确定,用铁耳朵听见的,他应是跟其他几人关在一起,就在方才那两个弟子跟他们门主禀报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大意是终于等到你来了,看来他也盼着咱们来救他呢。”   聂云汉却想,平野出事之时,并不知道赤蚺已经离开了棠舟府,所谓期望自己去救他,无异于盼望神仙显灵。   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好在上天又一次眷顾了他们,虽然好事多磨,但终究没有白费功夫。   他狠狠攥了攥拳:“总算是不虚此行!”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借着月光,卓应闲见聂云汉嘴唇微微颤抖,眼圈微红,眼眶中似有水光闪动。   “汉哥,下一步我们怎么做?”卓应闲握住他的手腕,目光殷切。   聂云汉眨了眨眼,瞬间恢复正常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将目光投向归燕门藏身的那片山洞,沉吟道:“今夜在附近休整,清晨将山洞周围地形勘探清楚,制定营救计划。”   越是接近成功,越不可轻敌大意,现在身处深山之中,就是成功把平野救出来,能否顺利逃离南栀峰还是个问题,况且对方人数胜于己方,对此处地形也更加了解,赤蚺必须要冷静行事,决不能功亏一篑。   其他人没有异议,接着便在山坡高处寻了一处僻静地段休息,遥遥监视着归燕门弟子藏身的山洞。   突然取得如此大的进展,又是大战在即,四人虽然各自都不言语,但心中免不了兴奋,放哨的人双眼放光,休息的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左横秋轮值上半夜,安静地守在不远处的树上,戴雁声睡在不远处,他很快克服了心中激动之情,呼吸变得绵长。   聂云汉安静地躺在卓应闲身后,虽没有乱动,但卓应闲感觉得到,这人心中百感交集,迟迟无法入睡。   他转过身去,面对聂云汉,搂住对方的腰,低声道:“睡不着?”   聂云汉:“……有这么明显?”   卓应闲把掌心抵在他的心口,勾了勾唇角:“你惦记着什么的时候,心脏会跳得很快,周围安静的时候听起来特别清晰。以前没因为这种情况暴露过么?”   “没有,以前我从不这样。”聂云汉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握住了对方按在自己胸前的纤长手指,在他耳边缓声道,“遇见你之后,我这心脏可能出了问题,总是不听话。”   “敢情都是因为我?千户大人,你不能仗着自己相貌英俊,就不讲道理啊。”卓应闲低笑。   聂云汉低头吻了吻卓应闲的额头,抱紧他,长出一口气:“平野为人聪明机智,这几日与归燕门的人相处,想必探查到不少他们的动向,或许连哈沁及那某甲某乙的情况也能了解一二,这下救出他,我们总算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再不会像之前那般被动了。”   “嗯!”夜晚潮湿微冷,卓应闲靠在聂云汉怀中,看满天繁星下的爱人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心中满是喜悦安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赤蚺几人已经蓄势待发,聂云汉和卓应闲去查探山洞附近的情况,戴雁声和左横秋则去观察整座南栀峰的地形,制定逃跑路线。   来时怕惊动归燕门的人,他们没敢用“翅”,现在得知归燕门龟缩在这山洞中,只要躲开这附近,便不会被人察觉。   左横秋穿上“翅”,在来时的那半面山上空掠了好几圈,戴雁声则在地面上与他配合、掩护,听着哨语将这块山势用炭笔画在了白布上,并迅速规划出了三条路线。   另一边,聂云汉与卓应闲也已经将归燕门的人所藏身的山洞查了个大概。   许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所选择的这山洞只有昨夜所见的那一个出口,这种情况有好处也有坏处。 第128章变故   “平野!”聂云汉看见关平野,顿觉一股酸意冲上鼻腔,眼眶发热,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对方,“好了,没事了!”   关平野展开双臂牢牢抱住聂云汉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闭着眼,压抑着情绪道:“我真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可能!别胡思乱想。”聂云汉笑了笑,在他后背拍了两下,将他推到左横秋和戴雁声身边,收敛了激动的神色,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关平野怔了怔,对聂云汉认真点头:“嗯。”   卓应闲在这一刻才与他对上眼神,不禁讶异,此人经历如此巨大的情绪起伏,竟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这自控力确实惊人,不愧为关山的儿子。   关平野的目光平静无波,对卓应闲也只是轻轻掠了一眼,似乎只当他是聂云汉手底下普通一个兵,没有丝毫好奇。   聂云汉迅速转身冲卓应闲走来,有意无意拉着他的手腕向前一带,又很快松开,低声道:“等回去再给你俩正式介绍。”   “不急。”卓应闲应道,快步跟上聂云汉。   原本他只是猜测关平野喜欢聂云汉,方才见到这人的眼神,便有九成九的笃定,只是聂大傻子觉察不到罢了。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卓应闲倒是愿意先对关平野瞒一瞒他与聂云汉的关系。   不是他自恋到认为对方一定会跟自己争风吃醋,只是觉得以现在的情况,不太想让这孩子再多失落一分。   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一来瞒也瞒不住,二来故意隐瞒,倒好似看轻了对方似的,不妥当。   聂云汉与卓应闲先出了山洞,确定安全之后,才让左横秋三人出来。先由戴雁声背起关平野,几人迅速往定好的路线方向奔去。   离开山洞约两里地,他们抵达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聂云汉便让戴雁声和左横秋尽快穿好“翅”,带关平野离开。   戴雁声两人依言开始穿戴,聂云汉与卓应闲背对背将三人笼在中间,警惕地环视四周。   关平野疑惑道:“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聂云汉冲他安抚地笑了笑:“一起,我和阿闲在地面策应。”   关平野便没有再说什么,仍旧只是平淡地看了卓应闲一眼,对他没有半分好奇。   两人穿戴完毕,左横秋冲聂云汉一点头,先行往天上飞去。戴雁声左手抱起关平野,右手摇起“翅”的手杆,紧随其后。   关平野环着戴雁声的肩膀,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聂云汉:“哥,你可一定要跟上啊!”   “放心吧,一会儿见!”   聂云汉目送他们向山下飞了一会儿,便与卓应闲施展轻功,在地面追随而去。   唯恐迟则生变,左横秋与戴雁声急速摇动手杆,御翅飞快,聂云汉两人速度也不慢,天上地下两拨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别人都还好说,戴雁声抱着一个关平野,即便对方只是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多少也有些吃力。   关平野见状,连忙道:“戴爷,不用这么着急,慢一点,你喘口气。”   “不成,万一那些归燕门的人有援兵呢?”他们飞得并不高,只是低空掠过,戴雁声向下看去,能清楚地看到聂云汉和卓应闲在林间狂奔的身影。   他心里并不算紧张,只是带着关平野,他不敢大意。   关平野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有援兵,他们的人都在那山洞里了,我只听他们说要避一避风头,如果背后还有人,至于这么怕么?”   “整个归燕门就剩这么点儿人?”戴雁声皱了皱眉,“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哈沁派人支援呢……”   关平野神情骤变:“此事还与哈沁有关?!”   “你不知道?!”风吹过耳际,戴雁声急促地呼吸着,诧异地瞥了关平野一眼。   “不知道!我还一直纳闷,归燕门的人为何要抓我……”关平野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变得煞白,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喃喃道,“是哈沁?竟然是他,他抓我做什么?那几个铁匠,他们、他们也是哈沁要的么?难道说……难道……”   戴雁声见他表情惊恐、语无伦次,也知道对方骤然得知这件事,又不了解其他情况,定然想不通个中关窍,便急促喘息着跟他说:“别想了……回去、等老聂跟你细说,抓紧我!”   关平野下意识地圈紧戴雁声的肩膀,低头向下望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地面上的聂云汉。 第129章激战   聂云汉疲于应对再次围上来的敌人,无暇与哈沁斗嘴,卓应闲虽然还有轻刃在手,但短刃实在不利于跟大刀对抗,顶多用来自卫,无法进行有效攻击,这对他们来说着实不利。   对手自然也看出他们的软肋,存心戏弄,再出手时便以戏耍居多。   因此,任凭聂云汉把刀挥舞成一片银光,也只能暂时抵挡对方的进攻,并不能伤到对方多少。双方混战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浑身上下遍布大小伤痕,幸得衣衫皆为深色,让他们不至于显得太过狼狈。   体力消耗殆尽,注意力自然难以集中,聂云汉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他凭着本能抬刀抵挡,却因为这瞬间的失神产生了偏差,没能格挡住对方的刀,被人一刀劈在了右臂,又有人从后心踹了他一脚,他登时单膝跪在了地上,堪堪用刀撑住身体。   鲜血顺着胳膊流到手腕,又流进手心,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这一幕落入卓应闲眼中,令他瞳孔骤缩:“汉哥!”   他此刻正与一名独峪士兵交战,那人欺负他手中轻刃是短刀,打起来丝毫不占上风,故意不与他近战,而是邪笑着用手里的长刀刀尖去戳去挑,极尽挑衅。   卓应闲知道自己身处劣势,已经竭尽全力控制情绪,免得着了对方的道儿,可是看聂云汉受伤,他终究丧失了最后一分耐心,足尖点地跳起,脚蹬着一旁树干借力,往面前独峪人身上跳去,他一脚踢开那人手里的刀,长腿盘上对方脖颈,抱着那颗脑袋一拧——   那人颈骨发出“嘎嘣”一声闷响,翻了个白眼,往地上栽去。   卓应闲轻巧落地,在周围人都看呆了的时候,他突然向方才砍伤聂云汉手臂的那个独峪人甩出轻刃,“嗖”地一声正中那人喉咙!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独峪人,此刻颈间被豁开了一个血窟窿,那忘形的神色凝固在脸上,轰然向后倒去。喉管猝然被切断,他如同脱水的鱼一样地在地上翻腾了几下,瞪着眼断了气。   “阿闲,好样的!”聂云汉脸上露出森森笑意,拄着刀站了起来,那刀原本就砍豁了刃,方才一通架打下来,豁口更多,活像古稀老人的牙。   卓应闲拾起面前被他扭断喉咙那人的刀,扔向聂云汉:“给!”   聂云汉接过刀,曲起左臂,将刀面从肘间缓缓蹭过,疼痛唤回了他方才恍惚的神志,此刻他觉得十分清醒,转着手腕晃了晃刀,对着周围人摆出起手式,桀骜的脸上满是澎湃的战意。   卓应闲走到被割喉的独峪士兵尸体前,一脚蹬上对方胸口,左手拔下轻刃,右手捡起那人的佩刀,虎视眈眈地望着面前其他独峪人,一张清秀的小脸糊满汗水,闪过一缕轻蔑之色:“就这么点本事?”   聂云汉回头看他,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相视一笑,尽管他们衣袍破破烂烂、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却依旧无法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一丝穷途末路的窘迫。   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落在彼此相望的两人身上,将他们衬得熠熠生辉,如同两团永不止息的火焰,热度相互温暖,光芒照耀彼此。   周围的独峪士兵本觉得胜券在握,完全没有把这二人放在眼里,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瞬间折了两个同伴。   死去同伴的血浸红了地面,这场景不禁令人发怵,再看聂云汉有样学样地也从腰间取下了轻刃,与卓应闲一起双手持刀对着他们,这些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哈沁站在一边,阴鸷的脸上划过一缕不为人觉察的愠怒,他不动声色地“咳咳”干咳两声,那些独峪士兵便挥着刀再次发起冲击。   聂云汉与卓应闲再次陷入苦战之中,两人拼死抵抗的样子让哈沁看了觉得灼眼,他本想羞辱他们,没想到却给他们提供了表演的舞台。   好一对情深似海的鸳鸯爱侣,好一双赤胆忠心的猛将,这是将自己活成话本里的人了么?   大曜的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自以为是,实在是讨厌。   哈沁摘下腰侧挂着的小弩,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头乌黑发亮的短箭,装在小弩上,眯起一只眼,抬起手来,通过小弩的望山瞄准聂云汉。   突然他又觉得这样一点不过瘾,便将端着弩的右手平移了一尺,箭头指向正奋力厮杀的卓应闲。   哈沁的唇角突地露出一丝冷笑,扳动悬刀,短箭“嗖”地径直向卓应闲飞去。   奋战中的聂云汉原本分出一分心神盯着哈沁,就是怕他放冷箭,此时见他终于动作,一刀劈向面前正交手的独峪人,脱身后一个鹞子翻身跳到卓应闲近前,挥刀“咣”地格开那支箭。   卓应闲先是一怔,随即将目光投向哈沁,想都没想,奋力将手里的轻刃甩向哈沁。   哈沁早有防备,轻轻一侧身,那把轻刃便钉在了他旁边的树上。   周遭独峪士兵见状,几人同时挥刀围上来,聂云汉伸出左手拉了他一把:“别分神!”   卓应闲回过神来,反手也扣住聂云汉的手腕,脚尖轻轻一点,蹬上对方曲起的膝盖,借力跃上半空。   聂云汉左手尽力将卓应闲抡了起来,卓应闲右手持刀,在空中凌厉地转了一圈,“咣咣咣”接连打飞周围独峪士兵手中佩刀,最后松开聂云汉的手,凌空翻了个跟头,轻盈落地。   独峪人见他们竟然越战越勇,自是不甘认输,纷纷拾起地上的佩刀再度向他们发起进攻。   哈沁摇了摇头,往小弩上重新添了支箭,望山这次对准的是聂云汉。   聂云汉正与对手打得胶着,右臂吃痛,有些使不上力,刀速明显慢了下来,此刻也恰好的背对哈沁,无暇注意他的动作。   但听到“嗖”的一声,他生怕卓应闲受伤,慌忙去寻对方身影,而后见那人正跃上空中,而耳际的破空之声像是冲着自己来的,聂云汉还没顾得上转头,声音已到了近前—— 第130章拔箭   卓应闲对这样的毫不遮掩的油腻目光尤其敏感,理智地闭了嘴。   在没有能力保全自己跟聂云汉的情况下,惹怒对手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收起挑衅的目光,低眉顺眼,任凭那些独峪士兵给自己脑袋上套上麻袋,被人牵着手上的绳子走。   看不见倒也好,这样他至少不会看到聂云汉被人拖走的样子,就不会心疼得喘不上气来,还可以专注地感知方向,数着脚下的步子,及时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   卓应闲沉默地走着,边走边想。   不知道左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他们逃出去没有?   为何连通知的哨声都不响一声?   他们……会来救我们么?   哈沁并不傻,自然知道卓应闲突然这么乖顺,就是在琢磨自救的办法。他让人带着卓应闲在山间绕了好几圈,彻底搞晕他的方向感之后,才将人带回了目的地。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卓应闲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从柔软的草地变为沙地,又变成石板地,周遭的空气从湿热变为潮冷,味道从青草泥土味变成了霉味和灰尘味,空间从开阔变为逼仄,光线从明亮转为黑暗,再听到锁链的哗啦声和铁门的吱哟声,他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地下某处类似牢房一样的地方。   果然,有人将他头上罩的麻袋摘下来,卓应闲用不着适应光线,便看出自己身处地窖,面前的确是一处铁狱。   还没等他多看几眼,看守人便将他一把推了进去,接着又有几人将昏沉沉的聂云汉扔了进来,“咣啷”将铁栅栏门扣上,拴了好几道铁链,挂上一把明晃晃的大锁。   卓应闲顾不上观察周围,他先扑到聂云汉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对方上半身搂进怀里,轻轻晃了晃,低声唤道:“汉哥?汉哥?醒一醒……”   聂云汉的胸口还插着那支短箭,周边的衣裳已经被血液浸透了,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微弱,脸色再度变得煞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双目紧闭着,没有任何反应。   卓应闲看见墙角堆了一堆稻草,便将怀里人轻轻放下,把稻草悉数搂过来,小心翼翼地垫在聂云汉身下。接着他把里衣脱下来,仔细叠好,让聂云汉枕着,自己只穿着外袍。   许是哈沁觉得他们没了兵器也翻不出什么大天,就没让人去缴两人腰间的百川带。但是怕他一会儿想起来过来找麻烦,卓应闲先行解下自己和聂云汉的百川带,将解毒治伤的药拢在一起。   “汉哥,趁着有药,先给你治伤。”卓应闲也不管聂云汉听不听得见,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也不知道哈沁狗贼把我们抓来要做什么,我们得做好一切准备。”   聂云汉毫无知觉地躺着,自然不会给他回应,卓应闲便道:“我当你默许了,你可忍着点疼。”   他想了想,将聂云汉的腰带解下,塞进对方嘴里,免得这人咬伤舌头,然后将自己袍角内里撕下好几块,留着擦血和包扎伤口。   做好准备工作之后,卓应闲两只手稳稳地握住箭尾,他心里直哆嗦,可双手却丝毫不敢颤,生怕会给聂云汉带来多余的疼痛。   “我要拔箭了。”他像是对聂云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往外一拔。   伴随着“噗”地一声响,箭头被拔了出来,伤口再度涌出汩汩鲜血,聂云汉痛苦地哼出声,上半身猛地离地又落回去,浑身颤抖着,双眉紧紧蹙了起来,下意识咬住了嘴里的腰带,双手抓住了旁边的稻草,骨节用力攥到发白。   “汉哥,别怕!”卓应闲扔掉沾满他鲜血的箭头,拿起准备好的一块布,咬着牙紧紧按在了聂云汉的伤口处,紧张道,“你忍一忍,戴爷之前说过,要是中了毒,得先把毒血吸出来。我看过了,好在伤口在右边,没有伤到心脏,一定不会有事的。”   聂云汉疼得脸涨得通红,神志不清地剧烈喘息着,卓应闲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觉得就像有一把小刀捅进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搅着,将自己的心也搅成了一团烂肉。   可他不敢有半点手下留情,生怕自己一心软,汉哥所中的毒素就深入骨髓一分。   好在之前仓皇给聂云汉服下的百解丹起了作用,布片吸出来的血变成了鲜红色,而不是之前的黑红,血液涌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卓应闲把他的外袍和里衣都解开,露出那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来不及感伤,将伤口附近残血擦掉之后,便将金创药洒在了上面,轻轻用布裹住,再轻轻从聂云汉的牙关中取出腰带,把伤口绑了起来。   这一路他和聂云汉都受过重伤,看戴雁声给他们裹伤换药已经看出了经验,现在卓应闲虽然不够熟练,但胜在仔细。   无奈腰带不够长,绑在胸口只够缠一圈再打一个结,算是勉强能固定。   卓应闲将伤口安置好,轻轻松了口气,将聂云汉的里衣敛起来,把外袍给他裹上,然后去查看聂云汉右臂的伤,他不敢动对方的右半边身子,只能把伤口处的袖子撕开。   那条伤口不长,但有些深,皮肉外翻,好在现在血已经凝固了。卓应闲撒上金创药,包上布片,却没东西用来固定,他想了想,抬手解下了自己的发带,把伤口结结实实绑好,任凭一头乌发散落肩头。   一边绑他一边跟聂云汉念叨:“以后我也学你扎网巾,确实行事方便,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不会乱,几天没洗的话也能挡一挡。” 第131章铁狱   卓应闲不求甚解,急匆匆为自己流泪辩解道:“我这不是哭,是……是眼泪自己掉下来的!”   说罢他又觉得这辩解十分苍白无力,又讪讪地补充道:“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没哭,我哪有那么软弱。”   “我的阿闲……能瞬间诛杀两条独峪狗,谁敢说你软弱?”箭头上的毒被解了,身体的麻痹感也逐渐有了好转,疼痛感则空前尖锐起来,甚至每喘一口气都会牵动伤口,这倒是令聂云汉越发清醒,说话也连贯了许多。   “谁叫他们动你!”看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卓应闲也知道他疼得厉害,轻轻用袖子帮他拭去,忧心忡忡地问,“现在你的伤是什么情况?这里还有一堆药,要不再吃点?”   聂云汉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没事,我皮糙肉厚,这支箭没伤到肺,只是皮外伤——给我一颗固元丹吧。”   卓应闲赶紧扒翻那几个小瓶子,找到固元丹,塞进聂云汉嘴里:“一颗够吗?要不再吃几颗?”   这丹药是戴雁声特制的,除了能迅速补充元气之外,还能抵饿,做得又大又圆又紧实,有拇指指节那么大。   聂云汉见卓应闲盯着自己正在咀嚼的嘴巴,似乎暗暗替他使劲儿,不由地笑了:“……要不你嚼碎了喂给我?”   卓应闲瞪大眼:“可以吗?不会觉得恶心吗?”   “亲都亲过了……还在意这些?”聂云汉冲他眨了眨右眼,满脸促狭。   知道他又在故意逗自己,卓应闲很是无奈:“别闹,你跟我说正经的。”   “放心……方才晕倒是因为那箭头上的毒,现在吃了解药,你又给我裹了伤,除了疼一点,其他没什么感觉。”聂云汉缓声道,“这固元丹虽然大,其实可以当糖这么含着吃,是我心急才嚼的,你也吃一颗,免得脱力。”   卓应闲半信半疑,取了一颗放进嘴里,咂了咂嘴:“果然是甜的。”   聂云汉见他像小孩子一样含着糖,将腮边顶起一个鼓包,越发觉得他可爱,握紧他的手,解释道:“别担心,我们多年受训,身体与常人不同,恢复得会快些,你看我,现在说话都不费劲了不是?要不是怕伤口裹得不牢,我现在坐起来都没问题……”   “你可省省吧,老实呆着。”卓应闲瞥了他一眼,対方面色确实比方才好了一些,但仍旧是苍白的。   因为受过训练,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紧绷的状态,虽然表面伤口痊愈速度快,看起来是全乎人一个,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彻彻底底把伤养好。   沉疴摞沉疴,毛病全部都积攒在五脏六腑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之前听戴雁声说聂云汉看着高大结实,内里可能已经被掏空了,想必就是这个意思。   聂云汉侧过头去,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不由失笑:“又回到牢里来了啊!这种地方跟我真有缘。”   卓应闲这也才顾得上观察四周。   这处牢房非常宽敞,铁牢占据了目前空间的的一半,另外还有一半空荡荡的都没有,対面墙上开了一尺见长、半尺见方的小窗——如果还能称之为窗的话——看这窗的位置,估计这个地方多半截都位于地下,此刻小窗透了一点亮光进来,看光线的亮度再加上粗略的估算,此刻应该快要到傍晚了。   “阿闲,我晕过去之后,你有没有听到左哥他们的讯号?”聂云汉看向他,“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有哨声,至少能证明他们逃出去了。”   卓应闲冲他摇了摇头:“没有,哈沁让人带着我们在山里走了很久,我都没有听见左哥的鸦哨,这山里甚至都没有乌鸦的叫声。”   聂云汉沉默片刻,脸上挤出笑容,安慰他道:“没关系,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嗯。”情况不明,卓应闲觉得也没必要做无谓的推测,白白给自己添堵,借着一点光,他起身开始检查铁牢的每一处角落。 第132章受刑   聂云汉额头贴上卓应闲的鬓角,轻声道:“如果哈沁答应了某甲不杀我们,那他势必会变本加厉折磨、羞辱我们。而我们没有筹码跟他谈判,只能单方面忍受这种折辱。”   卓应闲忽地想到先前哈沁看着自己的那个赤\\裸\\裸的眼神,不敢想象聂云汉所说的折辱到底是什么。   “不过我谅他不敢动你,道理跟他不能杀我俩一样,毕竟某甲要的是我。在他们看来,怎么折磨我都好,可以打压我的自尊,将来开个他们觉得我会动心的价码,我依然还能接受。但是要动了我在意的人,这个交易就没法谈了。”   聂云汉对卓应闲的担心毫无察觉,在他耳边叮咛道:“但他们也能通过折磨我来折磨你,所以阿闲,不管之后他对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被他激怒,好吗?闭上眼睛不看不想,那都是暂时的,汉哥对他们那套最熟悉不过了,根本不放在眼里。”   卓应闲沉默片刻,才道:“这话你说晚了,哈沁射中你的时候,我就开始盘算他的死法了。”   聂云汉无奈地笑了笑:“放心,我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还有未知的折磨等着你,那你还是好好歇着吧。”卓应闲起身把稻草和“枕头”拿过来,聂云汉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乖乖听他摆布。   待让聂云汉躺好之后,卓应闲把百川带上的布囊解下来几个,将百解丹和固元丹从瓶子里倒出来直接放进一个布囊里,又把金创药的小瓶放进另一个,然后把两个布囊分别放进了自己和聂云汉的靴子里。   聂云汉偏着头一直看着他:“……”   卓应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万一哈沁改主意了呢?既然你做好了接受折磨的准备,我也得有备无患吧。”   “是得未雨绸缪。”聂云汉笑了笑,“阿闲最聪明了。”   卓应闲一直担心哈沁会怎么虐待聂云汉,心慌得要命,又不想表露出来令他担心,因此只能保持面无表情。   初识的时候,卓应闲便是这样冷漠的样子,聂云汉看了总想逗他,但自从两心相许,卓应闲也渐渐卸下防备,在聂云汉面前越加鲜活自然起来,想说什么说什么,像这般掩藏情绪的做法并不多了。   故而聂云汉一眼便能看出他心里另有想法,还当他是为自己担心,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过来陪我。”   卓应闲看了看周围,觉得没有什么好做准备的了,便躺在聂云汉身侧,抱着对方的左臂,沉默不语。   “阿闲,闲闲……”聂云汉侧过脸去,下颌蹭着他的额头,半是撒娇半是哄人,声音甜腻,“别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卓应闲默默地想,可我想你健健康康、不受任何折磨地好,而不是被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九死一生的那种“好”。   可他知道,如果能有选择,聂云汉也不想这样,纵然这人是个满腔热血、赤胆忠心的傻子,也还是想好好活着,为亲人爱人留一个安稳的下半辈子。   卓应闲怕自己没有聂云汉那样的定力,控制不住情绪,便也不与他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吻了吻他的唇角以示安慰,强行下了命令:“闭眼休息吧,养精蓄锐。”   聂云汉见他闭上了眼,便也从善如流:“嗯。”   两人还没躺上一盏茶的时间,卓应闲虽然一直没睁眼,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睡着,外面的脚步声一响,他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翻身要起,被聂云汉按住。   “别管他。”聂云汉拍拍他的手,不屑地说,“还要我们起立相迎?给他脸了?!”   可卓应闲躺不住,还是坐了起来,走廊外不仅有纷杂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还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听得他毛骨悚然。   独峪人在刑讯方面,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招数?   他突然想起刚与聂云汉相识之时,对方曾经提到过赤蚺的一项日常训练“噤声”。   当时聂云汉如是说:“不是训练你能忍住多久不说话,而是学会怎么耐住各种严刑拷打,就算是扒了皮,拔了指甲,生生砍下一只手——无论面对什么刑罚,都不能出卖大曜。”   光听他说扒皮、拔指甲,卓应闲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有什么哽在喉咙口,呼吸都变得不畅快。   “其实这只是备选方案,我们每个‘赤蚺’成员,行动前都会含上一颗夺命丹,一旦被俘,不想遭罪的,可以选择咬破夺命丹,便会当即毙命。只不过独峪人知道我们有这个办法,抓到‘赤蚺’后会先卸下巴,以防我们自戕。”   那会儿卓应闲还曾难以置信地问:“可是你们平时如果被打得遍体鳞伤,那还怎么训练?”   聂云汉轻描淡写道:“傻了吧,让你疼让你苦,未必会真的伤你。针灸、迷药、浸冰潭、烤火堆,你想不到的手法多了去了,桩桩件件,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皮开肉绽,肠子肚子流一地,但实际上完好无损,可疼痛都是真实的,不仅记在皮肉里,还会记在脑子里。强度慢慢增加,人的耐受力也会慢慢提高。”   回想这些,卓应闲不由揣测,究竟对方逼供的手段有多狠毒,才需要赤蚺为应付严刑拷打,而做这种可怕的准备? 第133章下作   哈沁悠闲自在地在聂云汉面前踱步,看着他受罪,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你们大曜人通敌叛国,与我合作,难不成你还觉得面上有光?”   “这种人……我自然会、亲手诛杀!”聂云汉被烤得难受,见卓应闲闭了眼,忍不住来回倒脚,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不耐的声音,咬牙讥笑着,“……合作?我看……是你被人利用吧?要不然……他们会让你、你亲自去、五陵渡?他们所图、为何,会真正让你……知道?哈哈哈哈……”   他疼得头晕,几乎快要失去知觉,但他也分明看到哈沁的脸上蒙上一层黑雾,不由心中一动。   也对,某甲与某乙都是大曜人,按聂云汉之前的推断,他们或许在朝中和民间都能手眼通天,就算帮哈沁,定然还有其他图谋,要不然图独峪人什么?图他们那连自己都不满意的国土,还是图这野蛮人给的荣华富贵?   简直是笑话!   哈沁静默许久,脸上又露出狰狞笑意:“你就别再费心套我的话了,如果能说的话,我巴不得现在就告诉你。可惜啊,时候未到。等你知道真相时候,那个场面,我可真是太期待了!还有什么比看你们大曜人自相残杀更解恨的呢?”   “那又……何必、浪费时间?”聂云汉嗤笑道,“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叫他们来!大家……把底牌……都亮出来!”   哈沁微微眯了眯眼:“你想见就让你见?你以为你是谁?那个人就是再想留你一命,你若死不配合,到头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你们大曜人,有的痴,有的傻,有的装模作样,有的诡计多端,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的人有多爱你们的国?在利益面前,还不是转眼就翻脸?”   聂云汉咬牙忍着痛,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哈沁,深邃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缕疑惑,随后便盛满了揶揄:“发这一通、感慨,糊、糊弄谁呢?你……根本就是说了不算!他们……他们到底答应了你……什么?让你……心甘情愿、给他们……当碎催!”   哈沁骤然变色,大步走到炭火边,一把揪起聂云汉的领口:“姓聂的,你和你小美人的命可都在我手里,别不知好歹!”   “我劝你……有什么火,就、就冲我来……”聂云汉冷冷地瞪着他,“你要是敢、敢动他,别说我、我不会、放过你,云虚子师父也不会……”   “木力吉自顾且不暇,哪有本事管他徒弟!”哈沁轻蔑道。   卓应闲听到聂云汉提师父的名字,知道这是对方在有意套话,立刻睁开眼,看向哈沁,声音冷得像沁了冰:“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他是我的族人,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又不像你们大曜人这般无情无义。”哈沁走到卓应闲身边,目光在他松散的领口处逡巡,“他自己什么样的身子骨,你也很清楚吧……”   卓应闲没穿里衣,只裹了外袍,两手侧平举被绑在刑架上之后,领口被拽开,露出了精致的锁骨,显得本就优美细白的脖子越发修长。   牢房里添了炭火,比先前更加闷热,他全身微微泛红发粉,汗水顺着腮边流到锁骨窝里,肌肤像是抹了蜜一般泛着熠熠的光泽,烛火下更加诱人。   聂云汉听出了哈沁声音中的狎昵,愤怒地挣扎道:“哈沁!你说过不动他!”   “我说过么?”哈沁伸手拔出腰间的匕首,舔了舔刀尖,回看聂云汉,“我要让他看着你遭罪,可并没答应不动他。”   “混蛋!你敢!”聂云汉奋力扭动,将刑架晃得哗啦哗啦响,“有本事冲我来!”   卓应闲知道,自己有任何反应,都会让聂云汉更加难捱,他装作毫不在乎,面无表情地看着哈沁。   不挑衅、不反抗,让对方觉得无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哈沁看了旁边手下一眼,手下会意,举着大棒走到聂云汉身旁,“咣”地狠狠砸在他腹部,砸得他当场呕出一口血!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嘴角的鲜血,感觉自己已经化作飞灰,连痛觉都不存在了。   “汉哥,我没事。”他平静地说,“别担心,这只是具躯壳而已。”   聂云汉说不出话来,瞪着赤红的眼不停挣扎,那刑架晃晃悠悠,似乎快要被他弄散。   “咣”地又是一声,大棒这回直接砸在他的胸口,血液从他口中径直喷到了地上,洒落进那快要熄灭的炭渣当中。   哈沁连连摇头:“啧啧啧,你还不如——阿闲对吧——你还不如人家阿闲冷静!”   “不许你……叫、他、的、名、字!”聂云汉全身脱力,几乎挂在了刑架上,浑身气得发抖,说话时露出被血浸透的齿缝,面目狰狞。   可哈沁并没有被威慑到,他轻蔑地笑了笑,用匕首轻轻一挑,卓应闲的腰带便散开,落在了地上。   聂云汉目眦欲裂:“……阿闲!”   卓应闲咬紧牙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任凭衣袍缓缓散落。   哈沁的刀尖勾住他的衣襟,往两边拨开,露出了他上半身。   肌肤依旧白皙,在烛火映照下莹润如玉,只是多了些斑斑点点的疤痕,反倒衬得这身体更加漂亮,是柔美与力量的完美结合。 第134章疑惑   林园。   这一天万里风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直心神不安地待在房顶,眼看夜幕降临,冥冥中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越发觉得焦躁,就连望星喊她吃晚饭都懒得理会。   望星喊了她几声,见她不搭理自己,也便不敢喊了,正要离去,便听见园子外面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   城中平日里很少见到乌鸦,听到这几声,望星无端觉得晦气,也不由地开始担心,不知道聂少爷此番出去,能否找到他家少爷的踪迹,出城已经两日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否遇上了什么难事。   谁知他没走两步,便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见万里风落在了自己面前,方才不安的神色变成了凝重:“望星,快去开门,把门外的马牵进来套上车,收拾些细软与我们一起离开,我去通知羽书。”   她说罢掉头就走,望星只能带着一脑门疑问先去开院门,看见真有一匹马停在门口,他才吃惊地张大嘴巴。   定是聂少爷他们回来了!   那就什么都别问,跟着走就是了。   那几声鸦鸣正是左横秋的鸦哨声,传达给万里风的讯息十分有限,只说把马留在了林园门口,让他们尽快赶去折柳居会合。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万里风还是咂么出几分不対来。   如果几人平安回来,为何要转移出林园?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平野?这倒是好消息。   可为什么他们只留下一匹马,却不进来?即便是平野不能靠近林园,又需要有人陪着,留两人在他身边不就行了,还得四个人都守着他?   这恐怕是出了事!   地下密室中。   几天过去,秦落羽的伤好了很多,已经能起身坐着了,向羽书端着小碗,正喂她喝粥,动作有些呆滞,目光涣散,明显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粥只下去小半碗,秦落羽便摇摇头,轻轻推了推碗:“喝不下了。”   向羽书也没有多劝,将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继续一脸忧心忡忡地发愣。   “向大哥,你在……想什么?”秦落羽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天你対我关怀备至,用的药和补品都是最好的,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不用担心。”   向羽书回过神来,忙道:“是么?那可是剑伤,你又流了那么多血……”   秦落羽笑盈盈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弱女子,平日里身子骨也好得很,这点皮肉伤不在话下。”   向羽书知道戴雁声的药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将士们用了外伤都恢复得很快,他见秦落羽呼吸沉稳,说话底气也够足,便也不做他想。   “那就好,之后还是得好好休息,三分病七分养。”他学着一副大人的口吻道。   秦落羽见他这么说话,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然而向羽书又开始走神,坐在床边眉头微蹙,满脸都写着心神不安。   “风姐姐去哪了?今日还没见着她,这两天多亏她陪我聊天解闷。”秦落羽跟向羽书经过这一遭,熟稔了好多,也敢开玩笑了,此刻便嗔怪道,“以前还不知道你是个锯嘴葫芦,这下可算认清楚了,将来过日子,得多无趣……”   向羽书并没有发觉対方在抱怨,但是听她提到万里风,神情更是凝重。   虽然聂云汉走之前曾经也交代过,说这次去山里,可能要两三日方能返回,但赤蚺几人集体行动惯了,其他人跑出去执行任务,留守的也很难安心,况且现在情况特殊,万一対方遭遇什么险情,他们都没办法及时知晓。   万里风本来脾气就暴躁,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执行任务的时候,两日过去了没见人回来,在屋里就待不住了,今天一整天都在院墙、屋顶上来回溜达,脸耷拉得差不多三尺长,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中午吃饭的时候,望星吓得都不敢跟她搭腔。   向羽书自然也是心虚的,若不是他这次要照顾秦落羽,他与万里风便能跟着一起行动,不管有什么事都能互相照应。万一聂云汉几人因为人手不足而出了什么事,他真是难辞其咎。   这两日,他把聂云汉曾经说过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再看秦落羽,也不由生了几分疑惑。   向羽书目光扫过他们所在的这间地底密室,四周墙壁都是土坯,也没有开窗户,明显不是普通的厢房,可自从秦落羽清醒过来,始终没有提出过疑问。   不但没问过他们到底身处何方,甚至也没问过他和卓应闲不过是跳剑器舞的卖艺之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些下手狠辣的江湖人士?   而她受了这么重的伤,除了中剑当日吓得说不出话来之外,情绪平复得非常快,仿佛遇袭之事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半点阴影。   向羽书本以为以她一个平民女子,遇上这种事,少不得会吓得连连做噩梦,再不济也会如惊弓之鸟一般怕上几天,就算是走江湖的卖艺女子见多识广,胆子也不至于大成这样吧?   莫非她真的……可如果真是钉子,总该演得像一些,不至于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啊!   “向大哥,你又在想什么?”秦落羽见他不答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向羽书沉吟片刻,觉得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好,便握住她的手,尽可能柔声问道:“落羽,你不想问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以及……我到底是什么人?” 第135章自责   关平野形容枯槁,整个人没有半点活气,呆呆地坐在一旁,并没有理会望星,状态比刚被人救出的时候还要差。   左横秋渴得要死,一直在喝水,顾不上回答万里风的问题,万里风只得转向床边的戴雁声,抬手颤抖地轻轻触碰他的脸颊,目光落在他被布条缠起来的右肩和那布条上渗出的斑斑血迹,平日里被压抑着的情愫在心口翻江倒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风儿……”戴雁声突然出声,但他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力气睁开。   万里风赶忙凑近了他:“……我在!”   戴雁声苍白的双唇微微颤动:“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问,就在这儿守着你!”万里风见他能开口说话,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把被子给他裹好,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望星见关平野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理人,吓坏了,战战兢兢去握他的手腕:“少爷,你怎么了……”   关平野目光好似落在他身上,突然间眼神中闪过一丝暴虐,抬腿“咣”地一脚,踹在望星肩头,这一脚并没有多大力气,却也将对方踹得向后倒去。   望星双手撑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关平野:“……少爷?”   关平野似乎才从忙乱的状态中醒过神来,弓腰向望星伸手,目露悲切:“望星,抱歉,我心里有火,但不该对你发脾气。”   望星拉住他的手,从地上起来,心疼道:“没关系的少爷,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要不要另开一间客房,你好好休息休息……”   “不用了,我不想动。”关平野微微摇头,垂眸僵坐在绣墩上,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望星讷讷不敢言,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万里风目睹这一幕,十分讶异。   她与关平野的关系并不近,仅限于相识,基本上算是个陌生人,却也知道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突然这样,委实令人出乎意料。   “汉哥和阿闲呢?”万里风问左横秋,“是回万家客栈了么?”   她见戴雁声受伤,左横秋又是这副模样,也知道他们定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于赤蚺而言,苦战并不陌生,她也就没多想,觉得左右关平野已经被救出来了,这趟也算是有惊无险吧。   然而左横秋喝完水,也沉默地坐在一边不发一言,神情十分疲惫,此刻听到万里风问起,仿佛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意,闭眼长叹道:“老聂他俩……应该是被俘了!”   聂云汉估计得不错,哈沁派了主要人手去围攻他与卓应闲,留给左横秋和戴雁声的,不过是小猫三两只,再加上两人从空中落地,着陆点离追兵比较远,对方一时半会儿追不到近前,左横秋便叫戴雁声和关平野互相搀扶着先逃,他一人断后。   赤蚺当中,轻功最好的便是左横秋,目力耳力最好的也是他,他借着树木掩护,将追兵分别击毙之后,便去追上戴雁声两人。   之前与聂云汉约好不许恋战,三人便头也不敢回,一直向前跑,待觉得追兵应该追不上来了之后,又用“翅”低飞了一小段,到了长宁峰山脚下的马行,才敢暂时停脚。   左横秋推断马行此处往来人不断,哈沁手下一时半会也追不过来,即便追来也不敢大张旗鼓追杀他们,便雇了马,让戴雁声与关平野在附近树下休整,自己单枪匹马回南栀峰观察形势。   原本戴雁声不放心他一人前去,但也拗不过左横秋,只得作罢。   左横秋并非要逞孤勇,所以行事相当小心。他一人骑马回到南栀峰山脚下,下马施展轻功往山中掠去,一路只敢从树上走,很快便回了之前遇袭的地方,再以鸦哨四处试探,没有得到聂云汉的回应,心中已觉不妙。   再往山中寻了一段,他便发现了地上的血迹,那血液掺着毒素,微微泛黑,地上还丢着豁了刃的刀和断成几节的剑,以及明显的拖行痕迹,左横秋便知,聂云汉与卓应闲已经被俘了。   尽管心情忐忑,他也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地上脚印杂乱无章,贸然追踪也不是明智之举,他只好尽快下山,骑上马返回长宁峰山脚。   等待的间隙中,戴雁声一边给自己上药裹伤,一边把他们追到此地的来龙去脉尽数告诉了关平野,自此关平野便陷入沉默,垮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左横秋归来,告诉他们那个噩耗之后,戴雁声这少言寡语的,气得狠狠骂了一堆脏话,关平野脸色瞬间白了,站起来踉踉跄跄似是想要去救人,没走两步便突然晕倒在地。   聂云汉和卓应闲这一被掳,遭遇什么样的对待、能不能保命还未可知,毕竟在赤蚺众人看来,哈沁一直想杀他们,没有留他们活命的必要,大家须得尽快找到哈沁的巢穴,不管如何,这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这个时候要是关平野再出问题,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戴雁声帮他号脉,发现是因为身体虚弱、情绪波动太大才导致的晕厥,左横秋才松了口气。   天色将晚,在此地停留也没有意义,左横秋抱着晕倒的关平野上马,又牵了匹空马,与戴雁声一起飞速赶回了归梁府城。   甫一入城,关平野便悠悠醒转,左横秋便将那匹马牵到林园门口,又给万里风发了讯号,才与戴雁声和关平野先行赶往折柳居。   戴雁声流血过多,再加上情绪失控及驭马劳顿,一进客房便晕倒了,方才万里风过来他才醒转,怕对方担心,谎称自己太累,想休息,而他所有的体力也只够说出那句话,之后便陷入半昏迷之中。 第136章荒野   卓应闲做了个一个冗长、沉重的梦。   梦里黑乎乎的一片,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下是粘稠的泥巴,环境无比湿冷,冷得骨缝都在冒凉气,浑身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着,像是那日林园机关里能自动收缩的绳网,又像是富有弹性的牛皮筋。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卓应闲能感觉到那绳索又湿又凉,不断收紧,好似要把他全身的骨头都绞碎。   可这次,身旁空无一人,没有聂云汉来救他了。   他挣扎着,伸长了脖颈四处张望,只遥遥地依稀看见一个人影,魁梧高大,像是聂云汉,却背対着他,越走越远,走向远方一缕微光。   “汉哥!”卓应闲拼命大声喊,“你要去哪?!”   伴随着他的呼唤,聂云汉停了脚,缓缓转过身,像是向他笑了一下,可是隔得太远,卓应闲看不分明,只觉得心慌得要命。   聂云汉的声音传到他耳边,莫名清晰。   “阿闲,别怕,会有人来救你的。”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含着笑意,“我要走了,不能耽搁太久。”   卓应闲并没有被这声音抚慰到,反而更加恐慌,他在地上挣扎蠕动,想要去追他:“你别走!回来!哪都别去!”   “我不能到你身边,会给你添麻烦的。”聂云汉的音调陡然失落了起来,“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儿。”   “这和你无关,根本不是你的错!”卓应闲大声道,他心慌意乱,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対方打消念头。   聂云汉摇摇头:“是不是我的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以后不能再拖累你。阿闲,你要保重啊,再见了。”   他说完,便毅然决然地转身,大步离去。   卓应闲感觉仿佛有只手伸进来,将自己的心脏活生生地掏了出去,他绝望地大喊:“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聂云汉!你给我站住!”   可那个身影不再有半分迟疑,眼看就要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卓应闲不可自控地哭了起来,哭得如同曾经的那个十岁的孩子,他再一次被抛下,只不过这次更痛而已。   他望着远处那道自己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的光,和那越发模糊的背影,悲愤大喊:“汉哥!”   接着他浑身重重一颤,猛地醒了过来。   卓应闲惊魂甫定,才发觉方才那不过是一个梦,他这才缓过一口气,却发觉并没能缓太多,全身仍旧被束缚着。   此刻他正躺在某处荒凉的地上,天色熹微发亮,是令人绝望的苍白,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白雾,不似南栀峰上那般缥缈宜人,而是让人感觉窒息,不知是雾气还是毒气。   是了,哈沁让人把他们扔进了无常泽。   他急忙扭头四下望去,旁边不远处,聂云汉正面朝下趴着,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汉哥?!汉哥!”卓应闲喊了几声,対方依旧纹丝不动,他心急如焚,想尽快挣脱困在身上的绳索。   然而他越挣扎,那绳索缠得越紧,他放弃了挣扎,而是努力向上挺身,试图坐起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他上身才堪堪离地,便与一条蛇看了个対眼! 第137章求生   卓应闲觉得自己还是先别胡思乱想,以免越发颓丧,先集中精力做出趁手的工具和需要的装备,辨认方向的事,就等着夜幕降临之后,看满天星辰给不给面子。   他像只灵巧的猴子一般在树上窜来窜去,从柳树跳到其他树上,寻了一根长度粗细度都适中的木棍,接着又折了满满一大捧粗细差不多的树枝,最后弄了很多宽大的草叶和柳条,将这些全部堆在聂云汉身边,一边絮叨着跟对方说话,一边开始忙活,半日之后,做出了一张很简单的木头筏子。   筏子一头留有一段很长的绳索,便于卓应闲拖拽,怕聂云汉躺在上面会与地面摩擦,底面做得十分厚实,因而面积不大,只得他一人长宽,用柳条草叶糅合起来做绳,倒是挺结实。   怕聂云汉淋雨,卓应闲又摘了些草叶做成厚实的遮挡物,用树枝撑在了筏子的四角,形成了一个顶棚,然后他又用剩余的草叶给自己做了半截蓑衣,以备不时之需,目前无风无雨,这蓑衣就先给聂云汉垫在身下,用来防潮。   然后他又在附近转了转,采了些驱蚊虫的野草,又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一种叫做“蛇灭门”的野草,之前听戴雁声说这种草的气味能驱蛇,于是他摘了满满一大捧,全部塞在了聂云汉的筏子四周。   这样至少能够保他不被蛇虫鼠蚁侵扰,卓应闲心情大好,顺手摘了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别在了聂云汉网巾上缘。   “你之前不是给我簪过一朵芍药么,这下我终于有报仇的机会啦,哈哈!”卓应闲看着聂云汉戴花的脸,捏了捏他的双颊,“还是很英俊。英俊的聂千户,快快醒来吧!”   安全有保障了,卓应闲才算松了口气,接下来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寻找火种。   他想来想去,好像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效仿燧人氏钻木取火。   为了保证能成功点起火,他又搜罗了一大堆草叶和树枝,放在竹筏顶棚上晾晒,毕竟此处实在太潮了,就算有火种,生起火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必须提前做准备。   眼看天色将晚,卓应闲拉着聂云汉的筏子到了一处歪脖子大树下停住,打算今夜就在此度过,他也准备好了自己的武器——一根木棍。   长期躺在地上对聂云汉的伤口没有任何好处,即便隔了一层木头筏子也挡不住潮气入侵,因此卓应闲寻了大量的树枝草叶,堆在一起约有一尺厚,垒得结结实实,才将聂云汉的筏子推了上去,希望离地高一些,至少能安稳度过这一夜。   如果今晚能将火生起来就好了,这样就不怕潮了。   再之后,卓应闲把树枝在石头上磨尖,将那条蟒蛇开膛破肚,取出了蛇油,扯了自己袍角几块布沾上油,与树枝裹在一起,做了几个简易的火把,以便保存火种。   万事俱备之后,他才开始钻木取火。   可是卓应闲只看过燧人氏的传说故事,至于究竟怎么取火他一窍不通,聂云汉之前也没教过他,无奈之下,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他方才磨尖了的树枝在另一根枝条上旋转摩擦。   可是磨得他手都酸了,并未看到半点火星,卓应闲郁闷至极:“汉哥,你说那燧人氏是不是骗人的?我胳膊都要断了这还是没有火,再钻一会儿,我的手心都会比这树枝先着起来!”   聂云汉自然没有回应他,周遭安静得令他觉得后背发凉,觉得还是得说两句话心里才能踏实。   “你饿不饿?之前的那颗固元丹已经含化了吧?”卓应闲轻轻摸了摸聂云汉的胃部,那里已经明显凹进去了,他又摸了摸自己,凹得更厉害,“奇怪,我怎么不觉得饿呢?好像今天我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可从昨天早上我就没再吃过东西了,也就昨天被俘之后,吃了一颗固元丹。这固元丹真的这么神?”   愣了一会儿,他又道:“你们赤蚺好东西可太多了,或许就是这么神。”   待手臂缓过劲儿来,卓应闲继续钻木取火,然而依旧没有任何火星诞生,他倒是突然感觉一阵沉重的倦意向他袭来。   这倦意与疲劳不太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仿佛当空落下来一个沉重的罩子,将他牢牢罩在里头。   起初是呼吸不畅,像有什么在挤压他的胸口,卓应闲只觉得自己的体力终于耗到了尽头,是该休息了。   所以他放弃了取火的打算,反正夜幕已经降临,他随便弄了点草叶垫在屁股下面,趴在木筏边,与聂云汉脸对脸,一只手握紧了他的木棍,准备小憩一会儿。   “汉哥,我睡一觉,你要是醒了就叫我啊!”   可卓应闲不仅没睡着,反而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疼得像有千百颗钉子一起刺了进来似的,令他恨不得能将头砍下来,好终止这种折磨。   然而不仅是头痛,五脏六腑好像也有火在烧,渐渐这火蔓延到了四肢,仿佛无数只小虫子钻进了他的皮肉里,蚕食他每一寸肌肤。   “啊啊啊——”卓应闲终于忍不住大喊了起来,他抱着脑袋,咬牙忍着,唯一一丝澄明的思绪还在想,是不是一到晚上,这沼泽地里的虫子们就开始活跃了?那些草药难道不管用么?   他强忍着疼痛,睁开眼往聂云汉身上看去,伸手摩挲着:“汉哥……汉哥……有没有……虫子……在咬你……”   聂云汉没有反应,卓应闲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一个遍,没有发觉虫子的踪迹,才稍稍放了心,他又往自己身上摸,仍旧没有找到半只虫子。   可他为什么这么难受?   卓应闲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火炉,火焰在里面熊熊烧着,把他赖以生存的空气烧得一干二净,他全身疼痛难忍,仿佛裂开了无数口子,正在发脓溃烂,每一寸都疼得锥心刺骨。   他支撑不住坐姿,疲软地瘫倒在了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第138章相依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面前“嘭”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击中了,想象中的撕咬和剧痛并没有发生,倒是一旁草丛中似有重物坠地,接着便传来厮打的声音。   卓应闲连忙爬了起来,便见聂云汉正死死地按住那条鳄鱼,把方才打断了的、露出锋利尖端的棍子向鳄鱼后颈上狠狠戳去!   与厚实鳄鱼皮相比,那棍子似乎并不是对手,但聂云汉死死按住鳄鱼头,拼尽全力把棍子往它的后颈里扎,血水不断地冒了出来,鳄鱼吃痛奋力挣扎,眼看棍子尖端被撅折,聂云汉便把棍子抽出来,手伸进那扎出来的血窟窿里,奋力向下掏,然后只见他好似折断了什么,那鳄鱼的脑袋便猛地垂了下来,看上去已经死透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卓应闲看傻了,不知是为聂云汉醒了过来,还是为他就这样赤手空拳弄死了一条鳄鱼。   直到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那熟悉而亲切的笑容,问他“汉哥是不是很厉害”,卓应闲才如梦初醒一般,扑进对方怀里嚎啕大哭!   “委屈你了,阿闲……是我没照顾好你。”聂云汉喘着粗气,轻轻拍着他,在他额角吻了又吻,“对不起……”   卓应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他抱得死紧:“……你怎么才醒!上次昏迷了只有几个时辰,这次是一天一夜!吓死我了!”   “一天……一夜了么?”聂云汉蹙了蹙眉,面色仍是苍白。   卓应闲拖着他走了一路,他在颠簸中才一点一点彻底苏醒过来,便见对方独自离开,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木筏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   刚走到近前,便看见一条鳄鱼缓缓爬向卓应闲,聂云汉顿时警醒,看地上有根棍子,马上抄起来将鳄鱼抡到一边,然后压着它弄断了它的颈骨,这才松了口气。   可那只是遇见危险之时片刻的爆发,消耗掉他几乎所有的体力,现在转危为安,聂云汉又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   卓应闲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惊恐万分地回身撑住他:“汉哥!你怎么样?!”   “没事……就是……太累了……”聂云汉轻轻启唇,含混不清道。   卓应闲只得顺势把他放在地上,从他怀里掏出装着固元丹的袋子,塞了一颗进他嘴里。   “对不起,我到现在也没弄到火种和吃的。”卓应闲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干脆与他并肩躺下,“还回到了最初他们扔下我们的地方,这一天一夜什么都白干了。”   聂云汉半晌没吭声,卓应闲吓得背后一凉,轻轻晃了晃他:“汉哥……”   “我在……”聂云汉闭着眼,摸到卓应闲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别这么说……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一点也不好……”卓应闲喃喃道,眼泪又滑了出来,“一点也不好……”   他望着惨白惨白的天,心中满是自责。   好什么好啊,汉哥伤成这样,好不容易有点力气醒过来,还为他跟那么大一条鳄鱼搏斗,但凡有点闪失……   卓应闲不敢再往下想,偏过头去靠在聂云汉的肩头:“你现在……什么感觉?”   “就是累……没事,我歇一歇……就好了。”聂云汉全身都在疼,不光伤口疼,胸腔内伤得更厉害,连呼吸都疼得要命,可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能再给卓应闲添堵了。   阿闲从没经历过这些,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方才清醒的那片刻,聂云汉一看周围环境,便知道他们被丢进了无常泽。其实他们被哈沁抓了之后,他已经能猜到这个可能性。   哈沁不能杀他们,心里憋着一股怨毒想要折磨他们,将他们扔到这里,是最好的办法,既能替自己开脱,比如谎称下属看守不利,被他们逃出去了;又能让他们在绝望中挣扎——拖着一身内伤外伤,在无常泽中九死一生,即便是侥幸能活下来,也没了对抗的能力,更何况,哈沁还能趁着这段时间将赤蚺剩余之人各个击破。   这招真是既歹毒又有效。   聂云汉想,但愿左哥他们能更加谨慎,千万别被哈沁抓到,千万别为了营救自己铤而走险,至于阿闲,如果可以的话,不如让他先离开,至少他的体力还能支撑,没有自己这个累赘,生还的可能性更大。   可他也知道,阿闲是不可能丢下自己先走的。   见过方才那一幕,他也不放心卓应闲一个人离开。   还是两人相依为命吧,只盼老天多多怜惜,如果能让阿闲平安走出无常泽,他聂云汉愿折寿十年。   “既然昨日……已经离开,你……为何又回来?”聂云汉想起这事,不由问起卓应闲。   “啊……是我没用,把固元丹落在这里了,半夜才发现,只能回来找。”卓应闲讪讪道,“幸好找到了,方才塞进你怀里了。”   聂云汉摸摸怀中装着药丸的布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刚刚他根本无暇留意其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也没什么力气多琢磨。   卓应闲怕他深思,赶紧岔开话题:“可惜现在只剩下固元丹了,金创药没能带出来……我只能给你敷些草药,你伤口现在疼得厉害吗?觉得管用吗?”   “管用……看来……你跟戴爷学了不少……”聂云汉勾了勾唇,捏捏他的手,“扶我起来……咱们还是快点离开这……”   卓应闲担心问道:“要不再歇会儿吧,我怕你……”   “不歇了……”聂云汉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来,卓应闲赶紧扶住他,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鳄鱼尸体道,“高草后……就是一片水塘,我怕……再来几只这玩意儿,咱们俩一块折在这……” 第139章忧心   这一天下来,聂云汉的体力其实早就耗尽,他身上的伤很重,不然也不会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但他看卓应闲那么辛苦地撑着,既要照顾自己,还要寻求生路,实在于心不忍,强撑着满身疼痛和疲累,做出一副伤已经好了大半的模样,只是想让对方安心。   一天都浑浑噩噩,浑身难受,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起烧来的,只要卓应闲还在近前,他还能与对方嬉闹来分神,好让自己忘却痛苦。   但卓应闲只是离开那么一小会儿,他就被从骨头缝里泛起的酸意和沉重抽走了大部分的知觉,只留一线清明的意识,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晕过去,不能让阿闲担心。   卓应闲险些被聂云汉陡然升高的体温灼伤,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与他拥抱时所感觉到的那不正常的温暖,原是活活烧出来的。   他轻手轻脚地搬动聂云汉,将人在木筏上放正了,心里内疚得不得了。   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忘了这人也是最会装的,当初把他骗得滴溜溜转,现在又最擅长装大个儿。他应该时时刻刻关注聂云汉的身体状况,强行将对方按在木筏里休息才对。   今天这一路上,俩人只根据聂云汉的经验,砍了些汁液丰富的类似芹菜的植物吃,好处是不至于缺水和盐分,但坏处是也确实补不了身,更不扛饿。   没有合适的药材,连饭都吃不上,不发烧才怪。   现在雨下成这样,没办法架火堆,空有鳄鱼肉也没办法烤制,而且又到了晚上危机四伏的时刻,虽然卓应闲服了药,身体里疼痛渐消,但他也不敢把聂云汉一个人扔在这里,四处去寻找管用的草药。   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徒生焦躁,才真是折磨!   聂云汉感觉有水滴落在脸上,脸部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   顶棚不漏雨,况且雨声也渐渐停歇,这分明是卓应闲的眼泪。   “心肝儿,别哭……”他眯着眼,缓缓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卓应闲,“来……陪我躺会儿……”   卓应闲本来想说,这木筏只得几尺宽,两个人怎么躺得下,但他也不想聂云汉再费力开口,便将对方侧过身,两人面对面躺着,挤在这木筏之中。   聂云汉闭上眼,一只胳膊搭在卓应闲腰间,缓缓道:“……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实在不行,明日……去寻那……七叶一枝花……可以退烧……”   “嗯,我身上凉,你抱着我,我帮你降温。”卓应闲握住他另一只手,尽可能在不触碰到对方伤口的情况下与他相拥,强忍着鼻中酸意,不敢再掉眼泪。   “发烧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聂云汉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喃喃道,“某位……戴姓庸医说过……这是人的身体在、在自我医治……”   提起戴雁声,卓应闲想起他中箭的那一幕,不由道:“不知道戴爷的伤怎么样了。”   聂云汉笑了笑:“他……若是没被俘,定然……没事,他对自己……比对别人……狠多了……”   卓应闲没想通戴爷对自己比对别人狠,跟他有没有事之间有何联系,但是他听聂云汉强撑着跟他说话觉得十分心疼,便道:“汉哥,你睡会儿吧,别说话了。”   聂云汉恨不得闭上眼就昏死过去,但还是嘴硬道:“睡……不着,不如……唱个曲儿……来听……”   他本以为卓应闲会严词拒绝,没想到对方沉默片刻,竟答应了:“嗯。”   聂云汉眼睛不由睁开一条缝,正对上卓应闲暗夜中明亮的眼睛。   “我唱得不及小笙哥哥一半好,你多包涵。”卓应闲偏头望着远方天空一弯残月,轻声道,“就唱首《折桂令》吧。”   不待聂云汉再说什么,他便轻轻唱了起来:   “晴空翠柳鸣雀。霞染花颜,彤描鬓边。   思君桥畔,身在此间,心在天涯。   醉梦间平生厮守,放歌寄鸳鸯神仙。   红尘一曲,为君相思,不负白首。” 第140章高烧   “哈沁既然弄了金红砂,又要抓我,想必是想炼制珍珠铁,未阑山脉越往深里走,越是杳无人烟,在那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是绝佳的藏身地。”关平野愤然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抓我哥去做什么?明明我对他最有用,他还用我当做饵去引我哥现身……”   万里风苦笑:“何止你不知道,我们也都想不明白。对方一定是脑子里有坑,才会觉得汉哥会跟他们合作。”   “也幸亏那人脑子有坑。”戴雁声沉声道,“不然老聂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几人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左横秋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哈沁抓了老聂和阿闲,为何不把他俩直接带回老巢,反而要在半道把他们折腾一番?将人搬来搬去的,他也不嫌麻烦?”   “莫非这说明,哈沁与那某甲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万里风道。   戴雁声嗤笑:“自然不会是铁板,但谁压谁一头就不好说了,说不定哈沁被人压制才这么憋屈,但看来对方也并不能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他才敢横生枝节。”   “左哥,你带我去山里吧!”关平野突然道,“找到哈沁,用我把哥换出来。哈沁更需要我,他会考虑的!”   左横秋怔了怔,苦笑着摇了摇头:“别傻了,他们只会全都要,根本不会跟我们谈交易。你还是好生待着吧,若是老聂被救出来,发现我们又把你折进去,还不得跟我们拼命?”   “但我们也不能在此地久留,哈沁定然还是会派人来抓平野。”戴雁声道,“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左支右绌,很难兼顾。”   关平野想了想:“要不然,我们躲回林园,那里还有机关在,至少能护住大家。”   “对了,忘了说。”左横秋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和羽书去林园看了一眼,机关已经被触发过,地上有血迹,说明哈沁派人来过了。”   关平野先是一愣,神色登时变得冰冷:“他还真是锲而不舍!”   “如此一来,回去住倒也未尝不可。”戴雁声道,“灯下黑嘛!”   万里风觉得不妥:“这个对方也能想到,说不定还会再度来探,也可能就在附近监视。”   “城里始终不够安全,再不然,我们也只能躲进山里去了。”关平野黯然道。   左横秋突然敲了敲桌子:“这也是个办法,毕竟我们要寻老聂和阿闲,总在山中和府城内来回折腾实在耗时。此次在南栀峰上发现了几处废弃的猎户小屋,修整一番,倒也能住人。况且南栀峰已是弃子,反倒能安全一些。”   戴雁声往秦落羽的房间扬了扬下巴:“那两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秦姑娘伤还没好,羽书不会丢下她,我们也不能让羽书带着她单独躲到别处去。”万里风显然也很苦恼。   左横秋皱了皱眉:“都带着吧。那秦姑娘就算有所图谋,我们也没什么可让她图的,带去山里,与人世隔绝,也方便监视。”   关平野又提议:“不然我们去上次归燕门关我和那些铁匠的山洞去住?那处倒也隐蔽。”   “住进山洞,就不如住进归燕门里了,我看那地儿不错,房间多,周围也好布陷阱机关。”戴雁声道。   左横秋点头:“成,不管住哪儿,我们先去南栀峰,到了再寻合适的地方,左右那山上到处都能藏人,也比被人活堵在城里强。到了南栀峰之后,我们再继续往未阑山脉深处去寻哈沁的踪迹,好救出老聂和阿闲。今日大家准备些米面粮食,我们尽快启程。”   聂云汉不在,大家下意识都把左横秋当领队看,他一声令下,其他人也没有二话,各自去做准备。   下午,他们已将需要的粮食及药物都备齐,另雇了一辆马车,两辆车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不远的距离,悄悄上了路。   经过林园附近,关平野要回去取些东西,左横秋便陪他走了一趟。   林园内机关确已触发,有几具尸体躺在地上,先前左横秋和向羽书检查过,没有找到线索。关平野并没多看那些尸体一眼,去自己房间取了个小包裹,便与左横秋匆匆离去,两辆马车很快出了城。   到城外十里坡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路上变得格外静谧,坐在车里,只听得马蹄声和车轴发出“吱哟”“吱哟”的响声,无端令人不安。   左横秋驾车,与戴雁声、关平野和望星在前边的车上——望星是非要跟来的,少爷好不容易回来,又要以身犯险,他作为下人,无权说什么,那就只能舍命跟着。   后一辆车上,万里风驾车,向羽书抱着秦落羽坐在车厢里。   向羽书感觉怀中人抱着他更紧了些,便轻抚对方的鬓发,低声安慰:“别怕,我们都在呢。”   “跟你在一起,落羽不觉得怕。”秦落羽仰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中一双眸子微闪,“风姐姐他们愿意带上我,是不再怀疑我了么?”   “……”向羽书有些尴尬,“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第141章天地   见聂云汉终于有了意识,卓应闲感觉自己的主心骨回来了,忙不迭又给他喂了一些草药,灌了好多水下去。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卓应闲又感觉到那熟悉的疼痛,是药效发作的征兆,只是他不知道聂云汉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不敢太快吃剩下的药,便强忍着痛,像之前一样,将木筏的绳子套在肩膀上,往前拖着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现在是望山跑死卓应闲。   他看着大山的轮廓就在不远处,黑暗中像一头睡着的怪兽,总感觉只要自己加快脚步,很快就能走到它身边去,可不管他怎么埋头卖力赶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山还在那里,似乎并没有离他更近一些。   因着药效发作,药丸所剩无几,卓应闲满脑子只想着能多走一段是一段,这样万一自己没有药了,汉哥也总有几分希望走出这片沼泽地。   不过他也明显地觉察到,这次毒发的滋味比之前痛苦了好几倍。   浑身火烧火燎,犹入油锅地狱,疼得皮开肉绽,脑浆好似被煮沸了,胀得像要爆开脑壳似的,胸口闷得仿佛被石板压着,喉咙也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吸不进一口气来……   卓应闲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了棉花上,软软的,几乎没了力气,又好像被什么裹住了腿,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隐约听见聂云汉在后面唤他,一声声“阿闲”透过裹住他的那层迷雾传到耳朵里来,显得那么遥远,但他心里是开心的,因为汉哥终于醒了。   汉哥醒了?   那便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中毒已深,不然他会担心的。   卓应闲艰难地抬手,茫然伸到腰间去够那只装有药丸的袋子,费了半天劲才抠出一颗,手抖得太厉害了,没有抓稳,那药丸竟然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伸手去捡,好在那颗药丸是血一样的鲜红,即便他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仍能够凭着颜色辨认到它掉在了哪里。   就在跟前,伸手就能拿到。   卓应闲没有想过为什么地面突然离自己这么近,他只是弯了弯腰,就能从泥土上捡起那颗药丸,放进嘴里。   泥土很臭,富含腐烂的味道,粘在药丸上一点,被卓应闲尝到了,顿时恶心欲呕,连着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聂云汉又在后面喊他:“阿闲,你别动!”   卓应闲想我现在也动不了,但是不能给汉哥知道,便偏了偏头,自以为装得很好,其实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嗯,我不动,在这儿歇口气,等我……”   聂云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吓坏了。   那七叶一枝花终于缓缓发挥了药效,方才聂云汉有了意识,听见卓应闲的哭诉,才轻敲他的手,让他放心。   躺在木筏上被拖了那么久,聂云汉终于有了些力气,抬手摸了摸额头,感觉温度好像降了一些,身上出了很多汗,粘腻得难受。   他刚想张口去喊卓应闲,想让对方休息一会儿,还没开口,木筏便停了,接着他感觉身下又潮又凉,便伸手一摸,摸了满手泥巴。   这是被拖进泥潭了么?泥巴都透过木筏的缝隙渗上来了。   聂云汉当即一惊,混沌已久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起来,转头去看卓应闲,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淤泥没到了膝盖。   好在他站在那里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往前走,只是弯下腰做了个动作,又剧烈咳嗽了几声,身子便往下陷了几寸。   “阿闲!阿闲!你别动!”聂云汉焦急地喊道,“千万别动!”   卓应闲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也不知道在搞什么,聂云汉没工夫探究这个,慌张地四下张望,看到自己不远处有棵树,这才松了口气。   他动作尽可能轻地转身移到木筏尾端,找到之前搓好备用的草绳,一端绑在木筏上,缓缓爬了出去。   好在他们刚入泥潭没有多远,他只是在泥巴里爬了几步,就触到了更坚实一些的泥地,便试着站起来,腿脚虚软地走到树边,将草绳绑在树干上。   他是怕自己力气不够,万一卓应闲下陷得厉害,他根本拉不回来,所以才在树上寻个保险。   弄好后,聂云汉便回到泥潭边,抓住草绳,借着木筏上火把的微光,却见卓应闲整个人坐在了淤泥里,淤泥已经漫到了他的腰际!   “阿闲!你在做什么?!”聂云汉大惊失色,大声喊道。   卓应闲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方才刚吃了药,药效还没发挥,他觉得浑身疼得难受,没有力气,便下意识地想着干脆坐在地上歇一歇,等药劲儿上来再说。 第142章获救   卓应闲服了药丸,片刻后药性发挥,身体好受了许多,听着聂云汉有力的心跳,逐渐睡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微微仰头,轻轻吻了吻聂云汉线条凌厉的下巴。   这几日聂云汉脸上长了不少胡须,并没有让他显得邋遢,反而更有男子气概了。   卓应闲自己却只是微微冒了些胡茬,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他胡须体毛向来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时服药的缘故,跟聂云汉相比,自己确实有点——怎么说呢,就算他俩都不这么想,但在世人眼中看来,也是他更适合做“娘子”。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没必要计较,除非……   他忽然想到那本秘戏图,画上两个男子,一人呈攻势,另一人承欢,莫非承欢的那一方,就是“娘子”?   虽然已经了解两个男子如何春宵一度,但他还真没认真想过自己会扮演什么角色,现在猛地想到,登时脸红心跳起来。   卓应闲闭上眼,打算好好揣摩,免得真与聂云汉行周公之礼时自己再度出糗,这一想可了不得,大清早的,身体陡然起了反应。   他与聂云汉贴得很紧,生怕被对方知道,赶紧把身体向外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头顶传来聂云汉的低笑声。   卓应闲大窘:“笑什么!”   “笑某人欲盖弥彰。”聂云汉低头看他羞红的脸,忍不住捧着狠狠亲了一口,“都是男子,怕什么,看来我不用担心你的身体。”   “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卓应闲推开他坐了起来,无意间看到下面的风景,高兴道,“好漂亮的七彩光!”   聂云汉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见沼泽林间的地面上闪烁着七彩光芒,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把这夜晚如同人间地狱的无常泽映得如同仙界一般。   “真美。”他搭着卓应闲的肩膀,不由地笑了,“能看到这番景致,是个好兆头,说明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鬼地方!”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笑得舒展开来的眉眼,心中却有些忧心忡忡。   聂云汉见了吉兆,便也不肯耽搁,急吼吼地拖上木筏就要继续赶路。   卓应闲见他体力恢复很多,便也没阻止,而是心神不宁地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毒发,要不要提前把那药丸吃了。   但他左思右想,觉得没什么必要,还是得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吃吧。   眼前看似一片祥和,谁知道这背后是否暗藏杀机呢?   聂云汉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去牵了他的手:“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就在想,那座山好像就在跟前,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呢。”卓应闲漫不经心道,却感觉聂云汉的手骤然收紧。   “有人!”聂云汉低声道,“别管他们,继续走,攻其不备。”   两人此刻正要走出一片树林,前面是一览无余的开阔地,一会儿若要真打起来,当真是避无可避。   卓应闲握紧了手里那根绑着骨刀的木棍,佯装毫无察觉,跟着聂云汉向前走,为自己方才的乌鸦嘴感到懊悔。   他们已经走到了开阔地,时刻做好被人偷袭的准备,孰料身后却传来喊声:“聂云汉?!”   聂云汉闻声,与卓应闲齐齐回身,疑惑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四个人,心道这些人居然不偷袭,这是看不起谁呢?   那四人皆是一身短打,手拿长剑,看起来有些眼熟。   卓应闲低声道:“这几个……是归燕门的人?”   “真后悔那日给他们留了活口。”聂云汉神色阴沉下来,“敢跑到无常泽来追杀我们,也算有种。”   卓应闲向前一步,长棍紧紧握在手里,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第143章发作   “一定是哈沁的诡计,他故意折磨我,却让阿闲服毒,把我们扔进无常泽,就是为了让阿闲不停地吃这个东西,一切都是我的错!”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的模样,痛彻心扉。   万里风一直在外面生火,准备熬些稀粥,听到动静冲了进来,却见到眼前这副场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聂云汉抱着卓应闲,心疼得无以复加,几乎说不出话来。   戴雁声对万里风道:“阿闲中了哈沁给的毒,类似的药我们以前见过,只怕是会让人上瘾……”   “上瘾……”万里风怔怔地看着在聂云汉怀中不断抽搐、打挺、艰难呼吸的卓应闲,眼圈顿时红了,她想起之前见过的一些人,被人暗算药物成瘾,原本身强体壮的兵,没过几个月就衰败到不似人形,死在路边的时候只剩皮包骷髅,这么好的阿闲,难道也会那样么?   她扯了扯戴雁声的袖子,小声问:“能戒掉么?”   “能!”聂云汉猛地抬头,“我会帮他戒了,阿闲一定能做到,他从不轻易放弃!”   卓应闲隐约听见这话,修长手指攥紧聂云汉的袖子:“我能戒……本就是……要戒的……那不过是……是、权宜之……”   “我明白,我明白,难受就别说话了。”聂云汉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汉哥一直在这儿陪着你,放心,啊!”   卓应闲出了一身的冷汗,睫毛被汗水沾湿了,一绺一绺的,眉心皱得紧紧的,却也不曾喊过一声,旁人只看得出他疼,却看不出他到底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聂云汉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抱着他,吻他的脸:“阿闲不怕,会好的,一定会好!”   戴雁声拉着万里风出了房间,低声道:“幸亏及时救了他们,阿闲还留了一颗,我能研究药性,但……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   万里风看了看屋里的两人,抹了把眼泪:“老娘定要把哈沁——娘的,光说不练假把式,我再不说了,见了他直接砍!”   “你照应着他俩,我去弄明白这个药到底怎么回事。”戴雁声拈着那颗红色药丸,眉头紧锁道。   万里风使劲点头:“嗯!”   这猎户的房子十分简陋,这床也不过是厚木板子搭起来的,又潮又硬,聂云汉舍不得卓应闲躺在上边,就一直抱着他。   “阿闲,你要是难受,就喊出来,喊出来能好受一点。”聂云汉感觉怀中之人身体一直紧绷,原本那么柔软的身子此刻像被拉满了的弓弦,他真担心这弓弦张到极致会突然崩断。   卓应闲这次发作厉害极了,但他好似对疼痛习以为常,明明是比第一次还严重,但他还能堪堪维持着一线清明,生怕自己放纵大喊,会让聂云汉太过担心。   “没事……你放心……”他原本剧烈起伏的胸口突然长长出了口气,缓了下来,“一阵一阵的……现在……好多了……”   聂云汉知道他没骗人,因为能明显感觉到这身体突地松弛了下来,瘫软得仿佛没了骨头。   万里风拎着水壶端进来,看卓应闲虚脱的模样,倒了杯水递给聂云汉:“给他喝点水吧。”   聂云汉接过水杯,凑到卓应闲唇边:“心肝儿,张嘴。”   卓应闲不仅张了嘴,小口小口啜着水,还微微睁开眼,看了看他紧张的表情:“别……别这样……都……不英俊了……”   “省省吧你!”聂云汉为他这种情况下还开玩笑开导自己的做法感到既愤怒又心疼,“真是说一套做一套,教我要第一先爱自己,你呢?你呢?!”   卓应闲疲惫地笑了,那笑既无声也无力,淡得很,像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我也……爱自己啊……爱你就等于……爱我……自己……”   “话都让你说了,小狐狸,等你好了再跟你算账!”聂云汉拿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色厉内荏地恐吓他,然后转头问一旁的万里风,“戴爷呢?那药性他弄明白了没有?”   万里风像是在走神,猛地被喊到才回过神来:“他去山里采药了。”   “一个人?”聂云汉皱眉,“你应该陪他一起去。”   “我走了,万一你们遇袭怎么办?”万里风不安地往门外张望了一下。   聂云汉也没话好说,看看怀里累瘫过去的卓应闲,对万里风道,“回头给我找把刀来,我能护得住阿闲,不能让你们再为我俩涉险了。”   “行了吧老聂,这个时候分什么你我。”戴雁声的声音从窗户外面传来,他站在窗口向里望了望,“阿闲怎么样了?”   “这会儿好点了,他说一阵一阵的,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聂云汉看他背了一篓子草药,隐隐怀着期盼,“你弄清楚怎么回事了?”   戴雁声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挫败:“等会儿跟你说,风儿来帮我煎药吧。”   万里风应声出去,戴雁声跟她交代好如何处理药材、怎么煎药,才进了屋。   坐在床边的破椅子上,他开门见山道:“这东西不稀奇,你我都曾见过,之前独峪人就用过类似的玩意。” 第144章煎熬   聂云汉像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为他难过得连魂魄都在发抖。   阿闲那么一个好强的人,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得有多难受!   “说什么屁话!”聂云汉泪流满面道,“你是我的命!你要是死了,我也没法活!你忍心看我死吗?你受了那么大委屈才把我救回来,难道就为了这?!”   卓应闲无知无觉,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本能地嚷着难受得想死,每一句哀嚎都像钢针一般扎在聂云汉的心上。   他把卓应闲再度搂进怀里:“阿闲,心肝儿,你可真把我心疼死了……”   戴雁声进来,循例为卓应闲号脉,号完兀自叹了口气。   “戴爷,他怎么只喊疼?”聂云汉急得冒了一脑门汗,“这毒性和瘾病发作起来,还会有什么感受?”   “他都这样了,你还指望他骈四俪六给你写一篇毒发感受么?谁中毒谁知道,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抬杠有意思么?我就想问你,能不能给他用些止痛的药,要是还有别的症状,也好对症下药。”   戴雁声毫不客气:“能用我不给他用吗,是药三分毒,不能乱来!咱俩谁是大夫?你能不能别添乱?”   “吵吵什么啊!”万里风听着头大,“雁声,老聂心里难受,你跟他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冲?!”   “我这还不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戴雁声郁闷至极,转身跑出门去。   卓应闲此番遭受的痛苦,看在他一个大夫眼里,不仅令他心疼,更是十分沮丧。   不能为病患减轻痛苦,要他还有什么用!   万里风眼睁睁看着眼前几个人焦躁到了极致,也不知自己做什么才能帮上忙。兄弟之间,吵几句嘴伤不了感情,能稍稍发泄心里的火,也算是件好事。她明白每一个人的心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去指责谁,方才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她到院子里,见戴雁声正在翻弄那些晾晒着的草药,背影显得十分寂寥,便走过去,想要安抚几句。   “雁声,方才我……不是故意的。”万里风站在他身后,艰难道,她性子飒爽,平日里混迹在一群男子中间,更是要面子,让她骂人可以,但是低头认错就有些难。   戴雁声转过身来,垂眸看着她,忽然将她拥进怀中,下巴抵在她肩上,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老聂关心则乱,我不该再指责他什么。”他低声道,“是我过于任性了,只是……看他俩那副样子,我心里也难受,要是能找到药帮阿闲减轻痛苦就好了。”   万里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别多想,解毒全靠你,戒瘾这种事本就指望不得旁人,阿闲会明白的,老聂更不可能怪你。”   左横秋仗着轻功好,独自来过几次,帮他们带来一些米面,看到卓应闲那副遭了老罪的模样,也只能叹息,安慰聂云汉两句,还说关平野挂念他,想过来看看。   “算了,阿闲一定不想被人看见这副样子。”卓应闲刚刚发作过一波,暂时能够喘息,沉沉昏睡过去,聂云汉抱着他不松手,听左横秋的提议,当即便否定了,“等阿闲好起来再说吧。况且现在也不安全,那几个归燕门弟子被射杀在无常泽,刺杀你们的人也都被干掉了,哈沁等不到他们回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别的招数。”   左横秋点头道:“这几天我把南栀峰又巡了一遍,设了几处机关,你们多留意一些。”   “嗯,不过我倒觉得这里很安全,这么多天也没见哈沁再派人来。”万里风道。   戴雁声嗤笑一声:“他是不是人手用得差不多了?!”   聂云汉拿着帕子轻轻帮卓应闲擦着额头上的汗,轻声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日进无常泽的几个归燕门弟子,不像是去杀我们的,倒像是去救我们的,可当初也是他们配合哈沁给我们下套——” 第145章痊愈   万里风和戴雁声把一张床单扯成布条,依言将卓应闲和聂云汉面对面呈“大”字型绑起来,为了保证安全,给他们用布条从腋下缠到手腕,从大腿根缠到脚腕。   绑好之后,聂云汉便叫他们将两人翻过来,他在底下给卓应闲当垫子。   卓应闲疯狂扭动,可胳膊手臂均动不了,十指也被聂云汉交叉扣了起来,他唯一能动的指尖便抓进了聂云汉手背的肉里。   他的脑子好像已经被冻住了,全身只有感官还存在意识,感觉自己好似只剩下一个皮囊,而这皮囊里外密密麻麻的都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害得他全身奇痒难忍,又痛入骨髓。   卓应闲想把这些虫子赶走,想去抓挠被它们咬过的地方,可他手脚全都动不了,唯一能动的就是嘴巴。   动嘴也是好的,能咬死几只算几只!   于是他本能地一张嘴,咬在了聂云汉的肩头。   因为跟这些虫子有着深仇大恨,卓应闲下嘴极狠,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咬合上,要不是万里风及时阻止,他能撕掉聂云汉一块肉。   饶是这样,万里风发现的时候,聂云汉的肩头已经在渗血了,而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老聂,你疯了么?怎么不吭声?!”万里风捏住卓应闲的下巴,让他松口,在那牙印上垫上一块布巾。   “你别捏疼他!”聂云汉忍痛道,“让他咬吧,只要能缓解他的痛苦。”   “少来,我还怕他崩坏了牙!”戴雁声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出,走过来往卓应闲嘴里塞进了早就缠好的一团布条,“风儿手里有数,其实要不是怕你心疼,我都想把他下巴卸了。”   聂云汉当即横眉立目:“你敢!”   “我怎么不敢?就冲你俩这面对面的姿势,他刚才咬到你肩膀都是好的,万一咬住喉咙呢?万一咬破你脖子的血管呢?你想没想过这后果?”戴雁声对他也毫不客气。   “阿闲那是人牙,不是狗牙更不是狼牙,咬不了那么狠,你少耸人听闻。”   “懒得跟你废话!风儿,走。”戴雁声拉了拉万里风,临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床上这绑在一起的苦命鸳鸯道,“有事就喊啊!”   聂云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注意力全在卓应闲身上,看他手脚被绑,嘴巴被堵,还要拼命挣扎,心中痛苦不堪。   戴雁声两人离去后,整个房间陡然寂静了下来,旁边小桌上点着蜡烛,一灯如豆,微微光华映了满屋,能听见外面幽幽虫鸣,这本是静谧美好的山中夜景,却因为卓应闲不断挣扎发出的狼狈呼声而显得无比凄惨。   这些天来,聂云汉几乎成日里将卓应闲抱在怀中,身上其他伤口还好,胸口处那些被烙铁烫坏的皮肤一直难以复原,还有发炎的症状,现在被卓应闲蹭得更是钻心的疼,可这跟阿闲所遭受的痛苦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他耗尽了体力,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他的阿闲“同甘共苦”,两人均出了一身大汗,皮肤隔着衣衫互相磨蹭,却没有半分旖旎。   “阿闲,阿闲……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聂云汉低低地问,“汉哥知道你这样难受,你要是生气,就醒过来打我吧,好吗?”   卓应闲回复他的,是一波更加疯狂的挣扎,喉咙中发出小狗一样“呜呜”的声音,听得聂云汉声泪俱下。   “老天啊……我还能做什么?”他望着屋顶,眼中布满血丝,心中满是绝望,“只要能让阿闲少遭点罪,我宁愿少活十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卓应闲可能是折腾得自己也没了力气,才慢慢缓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从鼻腔里沉重地呼吸着。   他“趴”在聂云汉身上,侧着脸靠在对方颈侧,嘴里被塞着布条团子,闭着眼蹙着眉,有晶莹的口水从唇角滴落,原本俊美的面容被折磨得惨白憔悴,看得聂云汉伤心欲绝。   自从遇见自己,阿闲便遭受了这么多磨难,他聂云汉,连心爱的人都护不住,真他妈没用!   他突然觉得现在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什么复仇,什么正义,他通通都不想要了!   “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聂云汉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涌了出来,“人活着,图什么啊?图的不就是个平安喜乐!是我太自以为是,太高看自己,其实我对大曜来说,算什么呢?要杀独峪人,要保家卫国,自有别的将士,没了我,大曜亡不了!”   “阿闲,你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汉哥带你走。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房子、过日子,你想听曲儿听说书看遍天下风景,汉哥陪你走遍大曜,你要是想去什么东洋西洋,汉哥寸步不离跟着你!一生太短了,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的过。” 第146章蹑影   聂云汉这几日皮外伤恢复得很好,就一心一意当大厨,要把他的阿闲养得白白胖胖,此刻便守在厨房里,看着正在熬煮的糖水。   卓应闲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感觉自己很快圆润了起来,他也闲不住,想尽快恢复状态,就在院子里拿了一根树枝挥舞比划,权当练剑。   戴雁声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便将带回来的剑径直扔向他:“阿闲,接着!”   卓应闲非常开心,跳起来接住这把久违的剑,“噌”地一声拔剑出鞘,在空中“唰唰”挥舞几下,挽了个剑花,又在院中树上刺了几剑,才在树叶飘洒中翩然落地。   “还是这把剑最趁手。”他自言自语道。   聂云汉靠在厨房门边,抱着双臂看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盈盈笑意。   戴雁声见卓应闲的身手,也放了心,把手里拎的东西往地上一放:“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剑速也跟得上,体力还行吗?”   “还成,就是稍微有点喘,近几日多练一练就好了。”卓应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看到戴雁声手里用布缠起来的刀,兴奋地跑过去,“能把刀给我看看么?”   “见外了不是,本来就是替你去拿的,喏,给你,能让我也一饱眼福么?”戴雁声打趣道,将刀递过去。   聂云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像个背后灵似的,幽幽道:“你看什么看,正主都还没看呢。”   戴雁声“嘁”了一声道:“你可真够没良心的。”   他也无意在这里发光发热,跑去堂屋倒水喝。   卓应闲把手里的剑放在一旁藤桌上,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裹在外边的一层布解开,露出这把刀的真容。   刀鞘很普通,没做过分花哨的装饰,大气典雅,跟他的汉哥很相配,因为他觉得聂云汉虽然外表英俊,但更吸引人的还是内在。   接着他便拔出了这把刀,刀锋雪亮,一看便锋利无匹,刀身镔铁打造,呈暗银色,阳光下可见暗纹,并能清晰地看到他精心选定的二字刀铭。   “蹑影?”聂云汉的声音从卓应闲耳侧传来。   卓应闲有点不好意思,他应该先给对方看的,但自己又很想先检查一遍,虽说那铁匠铺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但毕竟还没有见识过对方的手艺,心里有些没底。   但现在看来,成果令他很满意。   卓应闲把半出鞘的刀横着往聂云汉面前一递:“看看喜不喜欢。”   “你送我的,当然喜欢。”聂云汉笑眯眯地看他一眼,随即拔出刀来,挥舞了几下,“手感也正合适——仿雁翎刀的刀型?”   “嗯,你与孔大哥都是行伍出身,想必曾经用惯了雁翎刀,上次见孔大哥似乎对这刀型颇为留恋,我便想着你也许……”卓应闲觉得细数心路历程有点羞耻,便转而道,“但雁翎刀是官刀,为避免惹来麻烦,我在刀型上做了一点修改,你试试趁不趁手。”   聂云汉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感动道:“趁手,一拿到手里就能感觉到,阿闲,你对我真是太细心了。”   “那……刀铭呢?取自李太白诗句‘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可能这两字做马名更合适一点,但我感觉你刀法凌厉,虚实相交,不可捉摸,也颇有‘蹑影’的意境。”卓应闲莫名有些惴惴,小声问道,“……喜欢吗?”   聂云汉松开他,表情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阿闲,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只要是你送的,我只会喜欢、中意、爱不释手,以后莫要在担心这个了。对了,你对那把剑做了什么改造?”   “就补了剑铭。”卓应闲把放在藤桌上的剑拿来,抽出一半给聂云汉看,“来自同一首诗,‘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取了‘拂雪’二字。”   聂云汉立刻赞道:“好听!拂雪配蹑影,这就算我们的结婚贺礼!”   卓应闲不由笑了:“刀剑做结婚贺礼,不怕太凶么?”   “怕什么,你我压得住!”聂云汉把刀剑放在一边,将人揽至身前,“如此良辰美景,我掐指一算,此处应有……”   卓应闲迷茫地睁大眼睛:“应有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堵住了双唇。   夕阳西下,山间被涂成一片金色,好似一幅优美的画卷。两人置身其中,好比鸳鸯交颈、风月无边,也成了这画卷中的一份子。   当然仍有煞风景的人存在。   “啧啧啧,你俩是真不避人啊!”戴雁声的声音从聂云汉背后传来。 第147章惩罚   晚饭后,聂云汉拎着一个小包袱便消失了,临走前让卓应闲在这儿乖乖等他回来。   卓应闲不知道他要鼓捣什么,但是今晚能泡澡,他心情大好,表现得十分乖巧,聂云汉走后,他就在房中收拾一会儿要换的衣裳,又就着烛光,把对方几件破了的衣服补好,另外实在破得补不了的扔掉,合计着如果有机会去城里,该买几件新衣服。   一个时辰之后,聂千户挂着一脸神秘的笑回来了,拉着卓应闲便走,跟戴雁声交代让他在附近好好把守,但是不许靠近。   戴雁声嫌弃得要命:“谁稀罕看你光屁股,又不是没见过!快滚吧!”   聂云汉喜滋滋地拎着俩人泡澡用的东西,拿起刀剑,带卓应闲走了一里地,到了温泉旁边。   卓应闲这才知道他刚才忙活什么去了,敢情这人跑来搭了个棚子,棚子周围挂了薄纱,拨开纱帘里面还有树枝捆成的矮榻,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毯子,看着就无比舒适。   温泉坑边还燃起了一堆篝火,金黄的火光映着薄纱和池水,显得十分温馨。   “我……我们就泡个澡,你费这么大劲儿做什么?”他讶异地看向聂云汉。   聂云汉得意地揽着他的肩膀:“你身体还虚,不能久泡,我看这温泉挺烫的,怕你晕在里头,泡累了就过来休息一会儿。”   “我才不会晕呢。”卓应闲想起之前在香水行泡汤的糗事,就很是郁闷,推开他,坐在矮榻上试了试,然后往后一躺,看着头顶深蓝的夜空和闪亮的星星,赞道,“倒是真舒服。”   他一把把聂云汉拉了下来,响亮地在对方脸颊上亲了一口,甜甜地笑道:“辛苦了,汉哥。”   聂云汉撑在卓应闲身侧,看到他顾盼神飞的笑容,心中一动,俯身就要亲下去,却被对方猛地躲开了。   “都来沐浴了,还是先洗干净再说!”卓应闲坏笑着,灵蛇一般地起身,接着便宽衣解带,脱去外袍,拎着水瓢,穿着亵裤下到了温泉池子里。   这池子是天然的,大约三丈长,一丈宽,泉眼在池子后侧,活水顺着末端一条水道往山下流去。   聂云汉方才来的时候把水面上漂浮的杂草树叶清理了一遍,现在池水十分干净,泛着淡淡的咸味,卓应闲泡进去,泉水覆在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气泡,适宜的温度令他通体舒泰,登时就放松了。   “汉哥,快下来吧!”他回头兴奋地冲聂云汉喊道。   聂云汉看他穿着亵裤跳下去,本想着劝他脱了,好泡得更自在一点,左右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忌讳。   不过他又怕自己这么说,显得有点居心不良,就干脆没吭声,也穿着亵裤进了池子,并且放了两条叠好的长巾在池边。   谁知他刚下去,就见卓应闲从水里把亵裤给脱了,“嗖”一声扔到岸边,幸得夜色掩映,不然清澈池水下,他轮廓优美的身形清晰可见。   饶是如此,那露在水面上挺拔劲瘦的白皙身躯,和水下影影绰绰的半丘,也让聂云汉喉头发紧。   卓应闲许久没有这么快活,见聂云汉面红耳赤的模样,又起了逗弄之心,游到他身旁道:“穿着裤子做什么?脱了呀,我帮你脱。”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聂云汉裤腰,手指碰到对方小腹,感觉那肌肉突然僵硬了一瞬。   聂云汉心里一哆嗦,忙不迭向后退了一步:“你泡你的,我自己来!”   卓应闲见聂云汉这副模样,也知道他忍得有些辛苦,便也不再撩他,而是先专心致志把自己洗干净,又拿着水瓢靠在池边将头发洗了好几遍,这才顺手拿了根树枝,将那满头秀发束在头顶。   聂云汉原本想帮他洗头,但见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也就随他去了,自己也迅速地将头发散开,洗完之后在脑后拢了个髻,同时也把脑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往外赶了赶,总算能够镇定自若地面对卓应闲。   但是为了避免自己总是暴露心事,他拎过一条长巾系在了腰上,就这么在水下泡着。   这般欲盖弥彰,想来实在不够爷们儿。   聂云汉偷偷看了眼卓应闲,见他没工夫在意自己,倒也轻轻松了口气。   那人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一条鱼,一进了水里就变得兴奋,玩水玩得像个小傻子,看见聂云汉洗好了,便冲他招手:“汉哥,你来!”   聂云汉之前心浮气躁,与他保持了大概五六尺远的距离,互不干扰,现下心神稍定,便冲他走过去:“要我帮你搓背么?”   卓应闲把那水瓢塞进他手里,让他捧着,然后从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折叠的剃刀,揪了揪他腮边杂草般丛生的胡须:“先把这个清理了再说。”   聂云汉才知道为什么他要让自己捧着水瓢,敢情是怕剃下来的胡茬掉进水里去。   可以,这很阿闲。 第148章缱绻   与方才的温柔拥吻不同,压抑多时的欲念让这吻逐渐变成了啃噬,从卓应闲的嘴唇,到腮边,到颈间,往下一路蔓延。   卓应闲甚至还很主动地背过身去,把他纤长白皙的后颈、漂亮单薄的后背展露给聂云汉,形态优美的蝴蝶骨微微凸起,似乎就要刺破泛着粉色的皮肤,幻化出双翅飞去。   聂云汉吻着他后颈柔软的皮肤,抚着那已经变浅了许多的疤痕,微喘着低笑:“怎么突然懂了这么多?”   “学无止境。”卓应闲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偏过头来瞧着他,眼尾上挑,透着狡黠,“我看了一本秘戏图。”   “……这么好的东西,居然敢一人独享。”聂云汉轻轻咬了他一口,“确实该罚。”   “就等你来罚呢。”   聂云汉浑身战栗着,却仍推着卓应闲的肩膀让他转过来,面朝着自己。   看着対方讶然的神色,聂云汉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想看着你的脸。”   卓应闲眼角染红,笑道:“如君所愿。”   聂云汉托着两掌的丰盈,将他抱了起来,像拥着此生最珍贵的宝贝,最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嘴唇咬着嘴唇。   火烧得越来越旺,令人沉醉不知归路,只懂一往无前。   时间被陡然拉长,令人忘记身在何处,只求一晌贪欢。   卓应闲如一把柔韧的藤,秀丽多姿,又能变化万千,聂云汉身为藤缚,甘心为奴,自此魂销归极乐。   “阿闲……你好像、一只鲜甜多汁的果子……”他贴着対方的耳朵呢喃低语。   卓应闲眼角有泪水簌簌流下,但他又是欢愉的:“是你的……都是你的……”   “是谁的?”   “是汉哥的……”   一切都如想象的那般,甚至比想象更加美好。   池边篝火灼灼,青烟袅袅,扶摇直上,节节攀高。   池内波光潋滟,层层推去,拍打池壁,水声不绝。   片刻后,温泉池水“哗啦”一响,聂云汉紧紧抱着卓应闲上岸,走进一旁披着薄纱的棚子里,将人缓缓放在榻上。   卓应闲手臂勾着他不肯放开,长眉微蹙,声音缠绵而充满依恋。   “汉哥……抱着我……”   聂云汉便将卓应闲抱起来,面対面地看着他,贪婪地将他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   纯真的阿闲,清冷的阿闲,狡黠的阿闲,情动的阿闲,忘我的阿闲,每一面,都令他爱到了骨子里。   如此美好的阿闲,接纳了他,引他进入圣殿。   自此两人心神相和,魂魄交融,再也不会孤单。   灯光影里,鲛绡帐中,最是人间极致缱绻。   ……   最后是聂云汉把卓应闲背回去的。   “还以为今天离不开这池子了呢。”卓应闲困得睁不开眼,趴在聂云汉后背上哈欠连天,嗓音微哑,“我真是高估了自己。”   聂云汉不放心地问他:“真的不难受么?”   阿闲一直没叫过疼,这令他有些忐忑不安。   “难受能不跟你说么?”卓应闲似乎在拿他的后颈磨牙,一口又一口,咬得起劲,“怎么跟碎嘴老妈子似的。”   他全身脱力,咬得并不疼,聂云汉把他往身上一掂,道:“怕你硬撑着,这毕竟是第一回,又好几……”   “好了你不要炫耀了。”卓应闲闭上眼,疲惫道,“温泉水滑得很,再说我现在也没那么怕疼。”   夺魂钩发作时候的疼才可怕,与之相比,这种夹杂着欢愉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还是疼,対不対!”聂云汉眉头紧皱。   卓应闲深深叹了口气:“你好烦人啊!闭嘴吧。我疼还不行么?但这个疼痛的程度対我来说,这就跟被正长牙的小奶狗咬着玩、不留心咬破皮似的,明白了吧。”   聂云汉“哦”了一声,不再做声,总觉得这个比喻怪怪的。   卓应闲趴在他背上沉沉睡着,入睡前他还想,疼点怕什么,能感觉到疼,说明我还活着。   他是真的累惨了,回到猎人小院里都没有再醒过来,睡得安稳而深沉,就连聂云汉脱了他裤子查看伤口都没察觉。   或许是那温泉水真的有效果,伤处问题不大,他给卓应闲涂了点药,又去检查别的地方需不需要处理。   虽然激情抵达时头脑一片空白,聂云汉仍是想着别太过用力,以免伤着対方,所以卓应闲身上的痕迹并不算多,有也只是泛红,还不到青紫的程度。   倒是聂云汉自己,被卓应闲几度咬住锁骨,留下了几枚齿印,还有几块吻痕,青青紫紫地浮在皮肤表层。   阿闲喜欢咬人是确定的了,但是被咬的时候,聂千户心中也是欢喜的。   他没照镜子,并看不到那咬痕现在的模样,只是想起先前的□□,心中属于本能的那部分消退不少,只剩下不尽的缠绵悱恻。 第149章针对   卷四摧心肝   关平野得知聂云汉两人身体好转,又让左横秋传话,希望能过去与他相见。   “这些日子山里很平静,没有外人踏足,更没有发现哈沁的痕迹,别的不敢说,至少南栀峰还是很安全的。”左横秋看似很期望聂云汉跟关平野见一面,补充道,“我感觉平野像是跟我们还有隔阂,他可能有话想跟你说,不然你就见见他?”   见聂云汉不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卓应闲便推了他一下道:“平野腿脚不便,别让他爬山了,你我都好得差不多,不如搬去与他们一起住。”   “搬下去也无所谓,住肯定是不会好好住,下一步还是要加紧追查哈沁的下落。”聂云汉看看卓应闲,“真不用再多休息几日?”   “不用,你要是不信,咱俩打一场!”卓少侠说话掷地有声。   聂云汉微微笑道:“我可打不过你。那便这样吧,今日我们收拾了东西,就去归燕门待着,正好我也有话问平野。”   左横秋得了消息,便先行一步,去归燕门通知关平野,于是聂云汉和卓应闲领着包袱抵达归燕门附近时,便见关平野已经在后门口翘首以待了。   看见这堪比望夫石的模样,卓应闲颇有些别扭,胳膊肘捣了捣聂云汉:“哎,平野这么粘你么?还巴巴在这等着。”   “以前不算粘,可能是许久未见才会这样。”聂云汉冲关平野招了招手,“平野!”   关平野立刻向他们望去,焦躁不安的神色瞬间消失,换上一张笑意盎然的脸,亲昵地喊道:“哥!”   他当即便要冲聂云汉迎过去,望星怕他家少爷摔着,赶忙搀扶。   谁知关平野嫌弃地将他向外一推:“用不着!”   望星便只好讪讪地跟在他身后。   关平野思兄心切,着急忙慌往前赶,一不小心踩上几片湿滑的树叶,险些跌倒,却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给扶住了。   “原地等着我便好,做什么这么冒失。”聂云汉微微蹙眉。   关平野扁了扁嘴,委屈道:“当日你来救我,我眼睁睁见你被掳走,后来得知你获救,才知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些天提心吊胆的,想见又不得见,盼到现在,只恨自己腿脚不好,不能亲自去接你,怎么还能忍得住?!”   卓应闲面无表情地觑着他,心道,这张嘴也挺能说的。   旁边望星也帮腔:“是啊聂少爷,这些天知道你情况不好,我家少爷吃不下睡不着,比刚回来时又瘦了不少……”   “说这些做什么,不是给我哥心里添堵么?”关平野打断了望星的话,冷声道,“在我面前可以放肆,在我哥面前你莫要失了分寸。”   望星委屈巴巴地低下头,不敢做声,想去接聂云汉手里的包袱,又不太敢动,生怕不接会被关平野骂没眼力见儿,去接又怕换来一句“我哥还提不动一个包袱么”,于是一双手要伸不伸,可谓战战兢兢、左右为难。   聂云汉笑呵呵地弹了弹关平野的脑门:“臭小子,几年不见,脾气见长啊,在我面前还摆起当家老爷的谱了。我们大头兵不讲究你们读书人那些虚礼,望星,别听他的,之前怎么样就怎么样。”   “是,聂少爷。”望星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句。   关平野似乎并不在意卓应闲的存在,将聂云汉的包袱拽下来扔给望星,拉着他的手腕就要走:“哥,走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慢着。”聂云汉拉过身后的卓应闲,对关平野笑道,“有个人要跟你郑重介绍。”   关平野这才把目光投在卓应闲身上,不动声色道:“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卓应闲的错觉,总之他觉得关平野那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敌意。   聂云汉只顾看着卓应闲,没有注意到关平野的眼神,喜洋洋道:“这是阿闲,卓应闲,是你的兄婿。”   关平神色明显一愣,似乎没明白。   “兄婿这词容易让人误会。”卓应闲主动解释:“我是汉哥的爱人,名义上算是你大嫂,你可以称呼我名字。” 第150章醋意   聂云汉没有吭声,其他的人也便也没阻止,任凭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战局中两个少年见无人搭理他们,才讪讪闭了嘴。   “吵累了?”聂云汉抱着双臂,平静道,“喝点水,歇歇嗓子。”   他面色波澜不惊,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却令关平野和向羽书后背发毛。   “我说几点,第一,方才平野的设想,往极端里说,有可能实现,但是很难,代价也很高,哈沁不会蠢得这么去做,你们就不用费心琢磨了;”   “第二,独峪人肯定还是搞不定我义父的那些设计,不然不会派人来抓平野,我们不能低估他们,但也用不着过度高估;”   “第三,我的队伍里不会有内鬼,如果有我还看不出来的话,那我这个领队就白当了,以后严禁互相猜疑。”   “最后,”聂云汉看着关平野和向羽书,缓缓道,“你俩都不再是小孩,既然现在我们在执行任务,在座所有人,就都是我手下的兵,一律按军纪要求,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和指责,如果再发生一次,就都给我滚蛋,听见了么?!”   向羽书觑了关平野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垂着脑袋应道:“……听见了。”   万里风及时岔开话题:“方才左哥的提议,我觉得可行,现在也只能我们主动出击了。”   “但我们人手实在太少,这崇山峻岭,我们不熟悉地形,找不着顶多算是白费功夫,但要是遇上对方的人,那可就太凶险了。”聂云汉看向关平野,“平野,你被归燕门的人掳走之后,是否听他们不小心吐露过什么?”   关平野垂眸道:“我确实没想起来,当时只顾着害怕,头脑一片空白。”   “无妨,想来他们也未必会当着你的面多说,我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着问问罢了。”   左横秋抽着烟袋,吐出一口白烟:“之前平野还想着让我们用赤心露和黄粱散,我没同意。”   “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关平野看着聂云汉急切道,“万一当时我真听到什么了呢?我们现在没有线索,太被动了!况且能让戴爷亲自施药,我认为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亲自来问,我也信得过,你我二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聂云汉想了想,他知道赤心露和黄粱散确实不会伤人,左横秋之前没用这个办法,估计也是觉得跟关平野关系没到,怕问了不该问的不好善后,但他今日故意提了这么一嘴,分明也是想要这么做的。   当下来看,也没有更多能获取线索的渠道,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那好,姑且一试吧。”聂云汉道,“晚饭后去你房间。”   稍后他们又谈论了些其他琐事,便各自散去。   待人走了之后,卓应闲进了卧房,打算把包袱里的东西取出来,聂云汉跟进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腻腻歪歪地问:“累了么?都没见你怎么说话。”   “大领队议事,我不会多嘴,再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想法,私下跟你探讨不是更好?”卓应闲向后也靠着他,慵懒道。   聂云汉含了含他的耳垂,笑道:“这算不算吹枕头风?”   “那不知跟领队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样那样,算有违军纪么?”卓应闲想起他方才的不怒自威,还挺令人心跳加速的。   聂云汉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腰,低声道:“想‘罚’你的时候就算。”   卓应闲“噗嗤”笑了:“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别这么说话,听得我更想‘罚’你了。”聂云汉磨着后槽牙道。   “聂千户请自重。”   “啊哈,久违的一句话,听起来真是亲切。”   卓应闲见卧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也没什么可做的,便拿起拂雪道:“闲着没事,不如出去练剑,你一起么?”   自然是要一起的,聂千户食髓知味,现在很有些懈怠,只想粘着卓应闲,与他形影不离。   于是他拿起蹑影,又顺手拎起了关平野送的埙,与卓应闲一起出了门。   两人去了前院练武场,此时太阳西斜,日光已经不再灼人,卓应闲“唰”地抽出剑,往场地中央走去,回头看了看聂云汉,挑衅道:“来不来?”   “不来。”聂千户好整以暇,屁股沉得要命,往旁边石头墩子上一坐,“你自己练吧,我歇会儿。”   “嘁!”卓应闲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开始练剑。   虽然一场毒发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但好就好在中毒时间并不长,他也没对那毒丸产生依赖,迅速戒除之后,再加上这几日好汤好水地补着,身体的亏空很快就补回来了。   虽然幼时吃过老鸨子给的药,但这么些年来,卓应闲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又坚持习武,体内没有沉疴累积,身体底子还是不错。   聂云汉见他练起剑来衣袂翻飞,端的是潇洒动人,便从怀中掏出埙,适应了几下,便吹奏起来。 第151章暗示   关平野见聂云汉发怔,主动抓住了他的手掌,然后闭上眼睛:“有些头晕了……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戴雁声此番调的药比上次审问孙公子时要轻一些,毕竟关平野是自愿配合,药物存在的作用只是为了让他听从引导,思绪上能回到当时情境,放大相关细节。   片刻后,药效发作,聂云汉问了他几个寻常问题,确认人是在清醒状态后,便开始引导询问。   他单刀直入,问的便是关平野被掳走前后发生的事,根据关平野的叙述,事实与他们之前调查和推测的几乎一致。   关平野的确是早就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所以故意与孙公子起争执,目的就是便于官府调查——他不知道聂云汉会来,即便不信任官府,但也只能尽可能多留一点线索。   问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卓应闲在房中睡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便感觉有人进门,听脚步是聂云汉的,下一刻,熟悉的气息袭来,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背后拥住他。   “问完了?”卓应闲迷迷糊糊问道。   聂云汉额头抵在在他后颈,含混道:“唔。”   “有什么新线索么?”   “有。”   听闻此言,卓应闲顿时清醒了,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烛光阴影里,聂云汉的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眉心蹙了起来。   卓应闲食指点着他的印堂,轻轻描画他的眉毛:“有新线索为何不开心?”   “只是有点累而已。”聂云汉闭着眼道,“据平野所说,带走他的是张火柱和另一个叫贾四的铁匠,两人先给他下了药,让他说不了话,带到偏僻处后绑住手脚便扔上了马车,接着便出了城,他是到了山里才见到那些归燕门的人,但就再没看到张火柱和贾四了。”   卓应闲道:“看来张火柱两人已经为哈沁所用了。”   聂云汉轻轻点头:“嗯,归燕门用了那么多下作手段,把他们搞得无家可归,这些人就为混口饭吃,自然不会以卵击石。”   “你说的新线索是什么?”   “其实也算不得特别有用的线索。归燕门的那些人训练有素,没有透口风,倒是平野在马车上,听张火柱跟贾四絮叨了几句,提到红旆峰,还说有什么活儿要抓紧干,不然又得挨责罚。”聂云汉低头埋在卓应闲胸口,低声道,“平野说他之前没明白怎么回事,现在知道事情前因后果,才想通其中关窍。”   卓应闲抱住他,缓缓捋着他的后背:“也就是说,哈沁的老巢,可能就在红旆峰是么?他弄去那么多铁匠,就是在那处建造火炉炼铁,制造大型火器,我师父可能也在那儿。”   “那些铁器锻造需要场地,若要你师父制造那些伏火雷之类的东西,也需要地方,现在不确定这两拨是在一起还是分开。”聂云汉道,“现在来看,有可能是在同一地点,便于看管,所以也便于我们一举歼灭。”   卓应闲缓声道:“现在平野是安全的,也就是说哈沁没有人替他炼制珍珠铁,没有图纸,他也做不了什么大型火器吧,只要我们赶得及时,必然能将一切扼杀在萌芽之中。”   “未必。”聂云汉声音喑哑,“在我们的角度看来,好像没了平野,哈沁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义父的那些设计图纸,在兵部是有存档的。若是背后某甲某乙手眼通天,哈沁弄到图纸也不是没可能。缺乏平野的指导,他们或许会走些弯路,但未必完全摸不到窍门。我现在回想,哈沁只是来抓平野,却没有像抓你师父的时候还找丹方那样满林园搜图纸,心里就不免忐忑。”   确实,敌在暗处,不知背后站着何人,他们目前到底走到了哪一步,赤蚺并不知情。   看起来,这背后的布局从二月份就已经开始了,而哈沁半个多月前才来抓关平野,时间上滞后得太明显,难不成,关平野只是用来追捕赤蚺的诱饵?   亦或者,是那某甲拿来引诱聂云汉合作的工具?   “想这么多也没用,别给自己徒增烦恼。”卓应闲安慰道,“那我们便向着红旆峰进发吧!平野这次给的线索也很重要,省得我们沿路去双凫峰浪费时间了。”   “嗯,接下来我要好好考虑,需要分配一下人手。”聂云汉道,“不可能让秦落羽跟着,也最好给平野和望星找个地方安置。”   卓应闲摸摸他的脸:“既然有所收获,为何还是满面愁容?”   聂云汉滞了一滞,才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觉得心累。”   “以前你就是思虑太多,现在咱们什么都不想了,管他哈沁有什么计划,背后有什么人,咱们专注找到他老巢再说。”卓应闲见自己问了两次,对方都没有正面回答,便也不再追问。   聂云汉笑了笑,在他唇上“叭”地亲了一口:“小愣货,汉哥都听你的。”   “既然累了,就早些休息吧,怎么安排明日睡醒了再想。”卓应闲道,“大家都在,你别一个人扛着担子。” 第152章成人   这么问毫无意义,答案显而易见。   但是望星赶忙抽回手,大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谢谢卓公子关心!”   卓应闲看着他慌乱的神色,和比平日里明显更高的说话音调,心中隐约觉得不安。   但他知道望星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回答,便装作不经意,点点头道:“嗯,那好,继续忙吧。”   望星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他远去,才又重新坐下洗衣服,许是被卓应闲吓着了,他稀里哗啦把衣服一通涮干净晾好,便抱着桶匆匆离去。   刚走进廊下,突然有只手猛地在他后颈一敲,径直将他敲晕了。   卓应闲扛着望星,径直去了戴雁声和左横秋他们住的房间。   归燕门里住处虽然多,但好房间也没多少,门主的套间留给了聂云汉和卓应闲,又有两处单间给了秦落羽和关平野,剩下的都是大通铺,左横秋、戴雁声和万里风原本在此处和猎人小院来回奔波,又常要值守,也不挑地方,随便选了一间住。   戴雁声今晚不值守,看过关平野之后,便在房中待着,盘在床上整理他的那些瓶瓶罐罐,他见卓应闲敲门进来之后,肩膀上还扛了一个人,登时怔住。   “有敌袭?!”他忙跳下床。   “不是,是望星。”卓应闲将人往床上一放:“他受伤了,我带来请你帮忙检查一下。”   戴雁声也没多问,俩人迅速把望星上衣给脱了,见他手臂和后背上全是棍子抽出来的一条条血痕,相当触目惊心。   “这是平野打的?这伤口很新,应是今日的事。”戴雁声不禁皱眉。   “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卓应闲托起望星的头,“戴爷,你来看看,他耳朵是不是也有伤,他好像听不太清楚声音。”   戴雁声端来烛台,对着望星耳朵观察了一阵,神色凝重:“耳道里有残存血痂,应该是被重物击打过,但脸上没有明显伤痕,看来平野打之前做了准备。”   “望星对平野一片赤诚,照顾得也算周到,平野为何对他下这样的狠手?”卓应闲给望星罩上衣服,疑惑道。   总不会是关平野对自己有恨意,却拿望星出气吧?   戴雁声给望星号了号脉,脸色更难看:“看起来一个健康的大小伙子,为何脉象如此细沉无力,堪比年迈老翁?”   “此话怎讲?”   “阳气虚衰,气血俱虚。”戴雁声眉头紧皱,“难怪他平日里说话中气不足,可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卓应闲下手并不狠,此刻望星悠悠醒转,看到面前的戴雁声两人,吓得一哆嗦,表情十分恐慌,又见自己衣服被脱下盖在身上,连忙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望星,平野为什么打你?”卓应闲径直问道,“他以前也打过你么?”   望星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上,向两人连连作揖,哀求道:“卓公子,戴公子,少爷对我一直很好,此次就是个意外,是我说错话,惹少爷生气,求二位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求求了,求求你们了!”   卓应闲与戴雁声对视一眼,也知道追问无用,如果问到关平野面前,望星说不定还要吃苦。   于是卓应闲便道:“好,我们不说。”   “你转过去,我帮你上点药。”戴雁声的语气强硬,望星便乖乖转过身去。   “望星,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脉象不太对。”卓应闲缓声道,“趁戴爷在这儿还能帮你诊治,有哪里不舒服的尽管说。”   “……就是有点虚,没什么的。”望星目光闪烁,避着卓应闲。   戴雁声冷冷道:“虚成这样还没什么?!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真的不要紧,我祖父和我爹都这样,祖上传下来的毛病。”望星陪着笑道,“戴公子,我家少爷现在如何了?”   “吃了解药,已经睡下了。”   “哦,那便好。”望星神色顿时安心许多。 第153章别扭   翌日清晨,秦落羽便将头发梳成了发髻,抱着一桶床单和衣裳去水井边浆洗,万里风看见她这副装扮,登时就愣住了。   她生怕自己猜错,还跟秦落羽套了两句话,秦落羽并没打算掩饰,羞涩地默认了。   万里风皱眉:“你们俩可真行!”   “落羽与向大哥真心相爱,即便风姐姐瞧我不起,我也不在乎。”秦落羽垂眸道,声音虽小,但语调坚定。   瞧不起你?万里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道那怎么可能,我还得佩服你够豁得出去!   转念一想,这姑娘命都能不要,名节对她来说算个屁。   向羽书从房中出来,行至廊下,远远看见秦落羽垂头羞怯的模样,本能冲过去,把她护在身后,对万里风道:“风姐,你别难为落羽,这事儿我会负责,一切都冲我来就行!”   “废话,当然冲你。”万里风见他如此紧张,好似自己要把秦落羽怎么样似的,气得对他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心里骂骂咧咧,“冲你是个二百五!”   她当即就去找了聂云汉,将此事告诉他,直言不讳道:“羽书脑子里进了水,他不适合再跟着我们行动了,还是送走吧。”   卓应闲在旁边听着也颇为咋舌:“羽书他也太……自控力如此之差么?”   “我觉得是秦落羽主动,羽书没那个胆子。”万里风道,“况且如果两人发之情止乎礼,不可能撩出火来。而且如果秦落羽不愿意,他也不敢用强。退一万步讲,秦落羽今日特意梳起发髻,就是给我们看的,羽书那个呆瓜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点。”   聂云汉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没想到向羽书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昨日问他打算,他还不说,转头就搞了这么一出。   “秦落羽做到如此地步,羽书还会信她?清白人家的姑娘谁会这样?”卓应闲甚为不解,“即便不拘小节的江湖侠女也不会如此吧,至少也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若不是心里有别的想法,她何必急着生米煮成熟饭。”   聂云汉冷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羽书来说,这反而是全然的信任与交付,他只会更感动,更爱她爱得要死要活,怎么可能对她有半分怀疑。”   “保不齐就是学你俩私拜天地、私定终身!”万里风没好气道,“聂老大,你可带了个好头。”   卓应闲面上一红:“……”   “这都能赖我?这事儿能一样么?”聂云汉瞪眼。   “怎么不一样?就许你们男人乱搞,不许女人为自己做主?”   聂云汉挑眉:“我们断袖要能堂堂正正跟你们一样拜堂成亲,能去官府登记户籍,还用得着‘乱搞’?不是,风姐,你站哪边的啊?怎么炮口对着我们来了?”   万里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近些日子她与戴雁声的关系令她头疼得很,一会儿觉得好女不嫁二夫,她不该对戴雁声动心,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也应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难不成她年纪轻轻就要一辈子守寡?凭什么!   心里两个小人掐架掐得胜负难分,万里风心里烦躁,方才话赶话莫名就来了那么两句。   “当然站咱们赤蚺这边!”她郁闷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看看怎么安排好吧,秦落羽肯定是不能再跟着咱们。”   聂云汉郁闷地叹了口气:“现下倒是有理由让羽书离开,只是……万一将来伤了心,他可怎么办好啊!”   早饭过后,聂云汉便召集赤蚺,准备宣布接下来的安排,卓应闲知道他的计划,便自告奋勇去放哨,   此事没有通知关平野,聂云汉觉得他未必会乖乖听从自己安排,打算稍后亲自去说服他。   戴雁声和左横秋到了厅房之中,看到万里风和聂云汉均臭着一张脸,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好奇问了一嘴。   万里风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跟他们说了,左横秋神色复杂,戴雁声本来就臭的脸此刻浮起一缕讥讽。   向羽书进厅房来的时候,跟聂云汉对上目光,随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了视线。 第154章居心   卓应闲的岗哨位置在后门口的大树上,也是当日他们守株待兔等归燕门弟子出现的那棵树。   夏日午后极其闷热,他坐在树枝上,背靠树干,既有些困乏,又被蝉声吵得脑仁疼,干脆闭上眼打坐,以求静心。   他知道聂云汉会让向羽书和秦落羽一起回归梁府待命,也担心向羽书会闹情绪,但不管怎么样,这已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卓应闲虽然闭着眼,但耳朵却支棱着,一直留意周遭的情况,这些日子确实风平浪静,眼下也是如此,除了有窸窸窣窣小动物经过的响声,并无其他异动。   突然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贴在了他的面颊上,把他吓了一跳,身形没坐稳,险些要掉下树去,接着便被一双臂膀给搂进了怀里。   是聂云汉。   “小心肝儿,这么站岗可不行。”这人声音里透着促狭,低低地在卓应闲耳边响起。   卓应闲方才还觉得自己対周围环境尽在掌握,此刻便横遭打脸,恼羞成怒:“聂千户可知‘欺人太甚’四个字怎么写么?”   聂云汉看他涨红了脸的模样,甚觉可爱,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我错啦,卓少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怎么出来了?事儿都谈完了?羽书什么态度?”   此话刚一问出,卓应闲便见聂云汉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便知事情进展不顺。   聂云汉本就来找他解闷儿的,便把向羽书和关平野的情况都说了说。   其实他并非要赶向羽书走,让他和左横秋在归梁府待着,就等于是后备力量,避免被人一窝端。若是他们几人探山出了意外,左横秋也好去搬救兵。   另一方面,日久见人心,那秦落羽到底是人是鬼,须得有时间考验才能进一步分辨。聂云汉想看看,若是向羽书成了弃子,秦落羽是否还能沉得住气,如果沉不住气,她会做什么。   届时狐狸尾巴露出来,真相自然大白,便也无需多费唇舌,更不用搭上多年兄弟情义。   向羽书的反应并不出乎聂云汉的意料,但是这般猜中结果的感觉并不好受。   “若换了以前,这孩子定不会往别的地方想,他不会用恶意来揣测我,能分清利弊,知道我做出的是最正常的任务安排。”聂云汉失落道,“在他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避免引发冲突了,没想到还是成了这样——多年的信任就这么被瓦解了,想想都觉得既可悲又可笑。”   卓应闲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也别这么想,秦落羽那边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连我们都找不到破绽,何况羽书。他也不是不信任你,现在只是闹情绪罢了,过些时日,你交给他任务之时,他一定还是会认真执行的。”   “嗯,我相信他対待任务不会马虎。”   “那平野呢?你打算如何处理?”卓应闲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心虚。   聂云汉垂下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道:“肯定不能带他上路,实在不行把他打晕了直接带走。”   卓应闲怔了一怔,突然笑道:“我当初也这么粘着你,你怎么没狠心把我打晕了送走?”   “……”聂云汉抬起头,觑着他的脸,心里琢磨是不是卓应闲看出关平野不対劲来,才有此一问,但他终究是没问出口,勾过対方脖子,亲昵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我舍不得。”   “况且你功夫好,能自保,与我同行也是助力,平野跛着脚,还要带上望星,影响我们行动速度不说,于他于我们危险性也极大,我脑子进水了也不可能带他俩一起走。”   聂云汉目光望向远处,烦躁中似乎又添一抹困扰。   卓应闲想起望星那一身伤,还以为关平野是正主来了就不想再要替身,听他还要带上望星,不禁讶然。   这关平野対望星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   望星虽然上了药,但他拒绝了戴雁声为他继续诊治,过了一夜,他身体比昨日更虚弱,半夜还发起烧来,至今未退,半睡半醒地蜷缩在大通铺的一角,像一只自己舔伤口的小动物。   房间很大,空空荡荡的,又不见阳光,显得十分阴沉,这幅景象此刻看来无比凄凉。   门外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说话声音温和平静:“望星?你在吗?”   听到关平野的声音,望星先是猛一激灵,从昏沉中醒了过来,接着便要起身,声音嘶哑地回道:“我在……”   关平野推门进来,见望星正要下床,连忙阻止:“你身上有伤,别动了。” 第155章绑架   这人撒起谎来丝毫不心虚,让他这么一说,坏事倒像是变了好事。   要真是只想让望星长记性,抽手板就够了,何必把他打得满身伤?关平野这些话,卓应闲半个字都不信。   “哦对了,此事还要感谢卓公子,昨夜发现望星身上有伤,已经叫戴爷替他诊治过了。”关平野微笑地看向卓应闲,“我替望星多谢二位。”   卓应闲:“!!”   聂云汉大喇喇地揽过卓应闲,笑呵呵地说:“我家阿闲就是这么细致体贴!”   “我也是碰巧看见,就帮一把,要不然望星也不敢去找戴爷疗伤,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俩别说出去。”卓应闲似笑非笑地看着关平野,“平野,你这次可把他吓得够呛。”   他想,关平野此刻这么说,还不就是为了想要挑起他与聂云汉之间的嫌隙,左右等这人走了他也要跟聂云汉解释,不如现在直接说。   本就没什么大事,关平野把心机放在此处,也未免太幼稚了。   关平野听了他的话,羞愧地看了聂云汉一眼:“是我一时冲动,下手太重了,不过我也是为了他好。手铳、火雷那些东西太危险,万一不小心引爆了,不仅他自己送命,这一个院子的人也都跟着遭殃!”   “你知道就好!”聂云汉虚点了他一下,“回去把你那些东西收一收,还放在枕头边,胆儿真够肥的!”   关平野连连点头:“嗯!对了哥,羽书他们什么时候走?”   “后半夜,我去送他们,阿闲守着你,你跟望星踏踏实实睡你们的。”   “那咱们呢?”   “也就这两天吧。”   “好,那你俩继续练,我先回去了。”   聂云汉懒洋洋地靠在卓应闲身上,目送关平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卓应闲犹豫着要不要解释,最后还是开口:“望星那事儿……”   “嗐,别多想,臭小子那点小心眼,我还能看不出来?”聂云汉冷笑一声,“再说你也没必要事事跟我汇报,你觉得有必要说的定然也不会瞒我。”   卓应闲“嗯”了一声:“我倒是不担心咱俩之间会产生什么嫌隙,就是不懂平野到底想做什么。这种段位的挑拨既幼稚又没用,何苦搞这种小动作。”   聂云汉不想跟卓应闲探讨义弟对自己的想法,便也只是哼了一声,道:“不管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老子还能看不透他?!”   谁知卓应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真的?你真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我爹与义父是同袍,我和平野打小就认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聂云汉望着晴空上飘飘荡荡的几朵白云,语气坚定,“不管他在想什么,我都没有义务按着他想的路去走。”   、   丑时正,左横秋与向羽书便一起出发,御翅飞向长宁峰。山脚的马行是十二时辰都有伙计在的,他们很快租到了马车,快马加鞭往南栀峰赶去。   山上归燕门里,众人照常休息,当夜是戴雁声和万里风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分头值守,等左横秋离去一个时辰后再去叫醒聂云汉和卓应闲。   关平野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衣下了床,蹒跚着去隔壁敲门:“望星?望星?”   门内没人回应,他便推门进去,见望星睡得酣熟,便也没再忍心打扰,关上门悄悄离去。   他先是在后院溜达了一会儿,仍觉得没有睡意,便又向前院走去,沿着院墙走着走着,还张望了一眼戴雁声可能在的方向,没看到人,便也没有再多看。   走到院墙阴影下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他后颈处猛地一击,他猝不及防,翻了个白眼,径直晕了过去。   那人及时托住他,将他扛上肩膀,仿佛只是在阴影里打了个转,便消失不见了!   、   因为晚上有行动,聂云汉与卓应闲便都是和衣而睡,约莫寅时正,戴雁声一敲门,聂云汉立刻醒了,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去开门道:“让风姐去通知秦落羽吧。”   戴雁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支迷香:“喏,你要的,剂量不弱,至少能晕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足够了。”   戴雁声走后,卓应闲拿着拂雪从卧房出来,笑道:“还是舍不得打晕吧。”   “也不是舍不得,最近我倒是很想揍他一顿。”聂云汉口是心非道,“怕控制不好力度伤了他,还是迷香更有保证。”   卓应闲看着他笑,也不拆穿,两人一起往关平野的房间走去。 第156章决定   卓应闲盯紧那人的脸,并不记得曾见过他。   黑衣人见自己被识破,看着聂云汉冷笑一声,扔下同伴,当即便施展轻功,跳上一旁大树,飞奔而去。   卓应闲要去追,却被聂云汉一把抓住,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沉声道:“莫追,小心有诈!”   “这人是谁?”卓应闲疑惑道。   聂云汉“咣”地还刀入鞘:“最初在五陵渡,孔大哥把我关进铁柜,押在黑市的仓库里,你还记得么?”   “嗯,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有个神秘人把我从铁柜里救出来的?”聂云汉眯了眯眼,“就是他。”   卓应闲一愣:“是他?我记得你先前怀疑那是某甲的人。”   “对,此人功夫很高,我们去追,恐怕会被调虎离山,现下非常时刻,还是尽量避免兵力分散吧。”聂云汉蹙眉道,“某甲突然派他出手,不知道有什么阴谋,还是谨慎为上。”   另一边,背着关平野的那个黑衣人中箭之后便扑倒在地,关平野也被摔在了地上,戴雁声赶紧先把他扶起来靠在树旁,给他号了号脉,发觉无恙,便掏出嗅盐放在他鼻子下边。   万里风从树上跳下来,到那黑衣人身边,正要拿住他肩膀将人制服,却见他突然身体开始异样地抽搐。她觉得不对劲,赶紧伸手去捏他的下巴,然而终究是没来得及,此人已经口吐白沫,一命归西了。   “唉,慢了一步!”她郁闷地甩开那人头,起身踢了踢他的肩膀,将人转过来仰面朝天,“老聂,这人你认得吗?”   聂云汉正向他们走来,远远瞥了一眼:“没见过。”   “我看看!”戴雁声已经蹲在尸体跟前,开始动手检查。   几个呼吸之间,关平野已经缓缓醒来,听见聂云汉的声音,便向他望去,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可怜兮兮地喊道:“哥……”   聂云汉指了他一下,冷酷道:“老实呆着,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身后,见关平野眼睛红红的,一脸要哭不哭死命忍着的模样,觉得自己或许该上前安慰一下,这也正是示好的机会。   但他但转念一想,就算自己肯示好,关平野也未必愿意接受,况且他对关平野并没有什么好感,假装关心对方的话也未免太假惺惺了。   那还是算了吧。   “这人应该就是个充数的,方才跟他过两招,感觉他功夫不怎么样,只是轻功还行。”戴雁声扒开黑衣人的眼皮看了看,把了把脉,又把他上衣剥下来,检查身上血脉情况,并未发现有青紫的痕迹,“不是独峪人惯常用的毒。”   聂云汉道:“想必某甲自有他管理手下的办法。”   卓应闲刚想帮着戴雁声去剥黑衣人剩余的衣物,便被聂云汉拉开:“你别动,脏了手。”   关平野扶着树缓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望向卓应闲的目光闪过一缕怨毒。   卓应闲余光觉察到了,并没有吭声。他本来也不是会讨好人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聂云汉和戴雁声很快将黑衣人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只派两人出来,也不像是归燕门的行事方式。”卓应闲跟着蹲下,对聂云汉道,“看来某甲手里还有别的高手。”   聂云汉摩挲着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消停了几天,这人又突然出现,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以后但凡见到带有引诱性的线索,大家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能轻信。”   “哈沁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这比以前任务难上百倍。好歹以前我们安插在独峪军里的钉子还能给我们提供些可靠情报呢。”万里风抱起双臂,看着地上躺着的人,“不过我有点疑惑,他们怎么敢只派两人出来绑人,就算方才逃走的那个功夫再厉害,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啊。”   没等聂云汉开口,关平野道:“风姐你这是先入为主了,若是我这次没带磁石,你们想找我的去向也难呢,又没人能知道我是从院子里被人带走的——”   “巧了,秦落羽没睡,你俩房间正好是斜对面,她看见你溜达去了前院,替我们省了时间。”万里风意味深长道。   关平野听到秦落羽的名字,脸上泛起一丝不屑:“这么巧?” 第157章探山   自从觉得关平野行为有异之后,聂云汉就一直处在矛盾之中。   记忆中的平野和现在的平野实在相去甚远,他不愿相信这孩子变得如此乖张刻薄,也不敢蒙蔽自我,又觉得怀疑平野的自己很是不堪,所以才有对卓应闲的这一问,让自己最信任的人来替他把握这个平衡。   现在看来,他的判断还是对的。   “平野小时候因为腿脚残疾的毛病,曾经被别人家的孩子嘲笑过,所以他从来不出去跟别人玩,只跟我待在一起,他若对我依赖成了习惯,我能理解。”   聂云汉靠在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沉声道:“也正因为这样,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我看不到他的另一面。现在他偏激暴戾,也不知道是早有这样的问题,还是因为义父去世受了刺激,加上这两年被困在林园里的生活给折磨的。”   卓应闲却不以为然:“遭受苦难不是人变坏的理由。我和小笙哥哥也不怎么走运,但我们也从没想过去折磨别人。你少年时便父母双亡,也没有痛恨天下一切美满家庭,不是么?”   聂云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卓应闲便扬起下巴,质问道:“我说得不对?”   “你说的当然对。是我感情用事了,总会不自觉地替身边的人找理由,不能正视他的错误。”聂云汉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相扣,自嘲道,“看来现在的我不太适合带兵打仗,不如以前冷静。”   卓应闲凑过去,摸摸他的脸:“这不叫感情用事,这叫思虑周全。以前我觉得,你们这些带兵打仗的,想必都会冷漠无情,因为战机不允许片刻踌躇,但是现在我更喜欢这样有血有肉的你,手拿屠刀的人,更要思虑周全,才不会变得冷血嗜杀。”   “我的好阿闲,总是拐着弯夸我。”聂云汉把人搂进怀里,有卓应闲在身边,他心中总是别样踏实。   卓应闲亲亲他的唇角,满怀忧虑道:“汉哥,平野性子走偏不是你的错,你千万别自责。”   “放心吧,不会的。”聂云汉勉强笑笑,“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若是还没明白怎么做人,也便赖不得别人。接下来我与他们一起同行,更方便观察,至于平野……我也不能总躲着,还是找时间跟他摊开谈谈。”   “嗯,也好。”   “困么,要不睡一会儿?”   “……先不睡,你跟我出来。”卓应闲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想起方才关平野趴在聂云汉后背上那腻腻歪歪的样子,心里酸酸涨涨的不怎么爽,便借口俩人都一身大汗,拉着聂云汉跑去院里水井边,用凉水草草冲了个澡。   整个下午,大家打包好要带的东西之后,就各自补眠休整,天一擦黑,所有人齐聚在后院里,互相检查过装备、干粮都携带无误后,便开始向双凫峰方向进发。   赤蚺的“翅”是按人头发放的,即便卓应闲有心想学,也没有多余一套给他,况且御翅的技术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会,所以这次出行,依旧是聂云汉抱着他,戴雁声抱着关平野。   望星不方便抱着万里风的腰,就只好抱着她的小腿,为避免出现意外,两人腰间以绳索相连以做保险,就这么吊着上了路。   听了卓应闲那“望星是自己替身”的理论,聂云汉不由多看了望星几眼,怎么看都不觉得他跟自己有哪里相像,心里莫名委屈。   “我跟望星哪里像?”聂云汉揽过卓应闲的腰,转动手柄,缓缓起飞,“明明我更英俊!”   卓应闲听出他语气中明显的怨念,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眉眼有些像你,但线条不够凌厉,不如你俊美又有男子气概,身形如你一般宽肩窄腰,但整个人也比你小一圈,不如你高大威猛,总而言之,他与你是猫与虎的差别,你是最最英俊的那个。”   “来自丹青圣手的夸赞,果然很中肯。”聂云汉被夸得心花怒放,唇角一直上扬。   他俩升上了高空,卓应闲紧紧环着他的肩膀:“你又没看我的画作,怎么知道我是丹青圣手?”   聂云汉得意一笑:“文书仿造高手自然擅长丹青,这还用说。”   “承蒙阁下厚爱,得闲了我也为你画一幅肖像吧。”卓应闲想起关平野画的聂云汉戎装图,有点嫉妒,想要自己补一个。   “好啊,别这么小气,把咱俩都画进去。”聂云汉突然笑得猥琐,“不穿衣服的更好。”   卓应闲:“……”   为避免山间有冷箭,几人起飞便往高处走,沿着十里坡延伸出来的山脉内侧的狭长道路飞行,这样一侧是山,一侧是广袤的平地,倒也能安全些。   卓应闲抱着聂云汉的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对于接下来的事充满了期待,明明前路凶险万分,他却一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激动。   聂云汉跟他说了,只要找到哈沁老巢,便通知韩方。有军队帮助,救出师父指日可待,这桩事一了,他也能跟汉哥去汀洲与萧儿团聚,从此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美好的未来仿佛就在眼前,怎能令人不心潮澎湃!   飞过双凫峰后,进入红旆峰的范围,怕整个山都有哈沁安排的暗哨,聂云汉向后做了个降落的手势,几人便纷纷落在了山脚下的一片树林里,准备徒步上山。   在树林里,几人小幅度休整,万里风等人将“翅”收好,聂云汉见关平野和望星忙活着往身上绑东西,便走过去查看。   关平野改造的袖箭盒子是方形的,约三寸宽、不到一尺长扁扁的铁盒子,贴近皮肤的一面贴了一层牛皮,耐磨透气。盒子里面设置了些齿轮和弹簧机关,前半部分是发射机簧,后半部分是储箭匣。   机关扣和悬刀各用一条牛皮筋牵引着,分别系在中指和食指上,若突然遭遇敌袭,先勾动机关扣打开机关,接着便可以勾动悬刀发射袖箭。 第158章入阵   这四个字的语气明显变得沉重,卓应闲听见,不由回头看向聂云汉。   左横秋也有些疑惑:“这事儿与我们有什么牵连吗?”   “不好说。”聂云汉摆摆手,“我得自己捋一捋。”   “那好,事情大概就是这些,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聂云汉摇了摇头:“没了,去嵩昌府一路小心。”   左横秋看了看卓应闲:“你们多保重。”   卓应闲向左横秋拱手:“左哥你也要保重。”   左横秋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卓应闲看向聂云汉,见他心事重重,不由问道:“怎么了?方才还挺高兴的。”   “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聂云汉勾住他的肩膀,“不介意吧?”   卓应闲没好气地说:“废话,我会在意这个?”   两人勾肩搭背地返回宿营地,一路上聂云汉都闷声不吭,倒是卓应闲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我记得平野给你一只铁鸽子,让你与左哥传递信息用,怎么还叫他冒险跑来一趟?铁鸽子不好用吗?”   那还是他在包裹里发现的,铁鸽子做得活灵活现,身体有手掌大,以珍珠铁为胚,做成鸽子的模样,腹内中空可以藏文书,内有机关牵引,翅膀、脑袋和双足都能活动,又在外层粘了羽毛,飞上高空后翅膀也能时不时扑腾两下,几能乱真。   传信的原理跟寻影差不多,都是磁石定位,一块装在鸽子脑袋里,一块固定在林园的倒座房窗外,拧足发条,铁鸽子能飞四五个时辰,从山中飞到林园算是足够了。   需要用时,聂云汉从山里放飞铁鸽子,左横秋到林园去查收,再将发条拧足,铁鸽子就能带着他的回信,飞回到聂云汉身边。   据说这是关平野以前琢磨出来的,由于磁石感应范围有限,铁鸽子也顶多飞这么远。不过这对于当时的赤蚺也能派得上用场,毕竟他们只在棠舟府附近的大曜与独峪之间的国界线范围内作战,离府城不算太远,用铁鸽子传递信息比信鸽好用。   一来铁鸽子个头小,又是死物,方便携带,也不容易暴露,最后士兵若是战死,还能将遗书遗物封存在里头,珍珠铁不怕普通火烧,水也泼不进,打扫战场的士兵总能将牺牲同袍的遗物带回去。   二来这铁鸽子的磁石与铁箭头互斥,目标也小,不容易被敌方半道截获,在传递信息的安全性方面,略胜信鸽一筹。   不过赤蚺还没怎么用过,关山就出了事,这东西也就没再有人想起。聂云汉在棠舟府的仓库里也并没发现这个东西,直到关平野不久前给了他一个最初的收藏品。   “我啊,现在信不过这些小东西。”聂云汉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左哥亲自过来一趟,当面说能更详细些,这种程度的风险对我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卓应闲便没有再问,连同这件事儿算在内,聂云汉最近的举动令他心里渐渐浮上一片疑云,他将脑海里的事情反复串联,得出了一个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结果。   “难道汉哥他……这不太可能,定是我想多了。”他摇摇头,暗自思忖,想把这个卑劣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聂云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未注意卓应闲的异样,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回到了宿营地。   他们替了戴雁声和万里风的岗哨,分别坐在宿营地两侧的树下守着。   望星仍在熟睡,关平野却从吊床上翻下来,蹒跚地到了聂云汉身旁,与他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聂云汉瞥了他一眼:“睡不着了?”   “嗯,哥,方才去哪了?”   “去解手。”   “去了这么久?我差点以为你出事了。”   聂云汉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们去了很久,早就醒了?”   “是啊,睡不安稳。”   关平野侧过头去,正想往聂云汉身上靠,却被对方轻轻避开,这个不大的动作冷不丁让他的心落了空,突然就难受起来。   “靠一下都不行么?”   “你若还觉得疲累,就回去睡,你哥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举止都得注意。”聂云汉咧开嘴笑着,神情中有一丝得意,“我可不想让你嫂子不高兴。”   夜色中,关平野的眸光动了动,揶揄道:“哦?卓公子这么爱拈酸么?我的醋他也吃?” 第159章被困   聂云汉当即对所有人大喊:“站住别动!”   望星和卓应闲险些本能地往外跳,幸亏他喊得及时,俩人登时像木头人一样站住了。   关平野腿脚不好,没来得及挪动,只是堪堪站稳,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戴雁声和万里风跑过来,正要开口问,聂云汉厉声喝止了他们:“别过来!一步都别靠近!”   “汉哥,我们是中机关了么?”卓应闲问道。   他与聂云汉之间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离得不算太远。   聂云汉面如死灰,轻轻点头,声音有些抖:“是十二——”   “——是十二连环锁,我爹的发明。”关平野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害死我爹的,也是这个机关阵!”   戴雁声与万里风一听到“十二连环锁”,脸色登时变得极其愤怒,卓应闲听到这后半句,立刻担心地看向聂云汉。   聂云汉死命咬着牙,他闭了闭眼,关山临死前那张凄惨的笑脸又在他眼前浮现。   “汉哥,稳住心神。”卓应闲冲他轻声道,“哈沁在此地设下这个阵,定是要扰乱你的思绪。”   聂云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关平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放声大骂:“哈沁,我操.你大爷!你用这个阵害死我爹,又想用这个阵害我们,你、你不得好死!”   望星站得离他们都远一些,大约隔着两丈的距离,他面色煞白地一会儿看看关平野,一会儿又看向聂云汉,不知如何是好。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阵法?”卓应闲问聂云汉,“该如何解?”   聂云汉面露悲怆,沉声道:“这是一个地面机关阵,没有完美解法,最好的情况,是只死一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扒开周围厚厚的草皮,卓应闲便看见有一条细长的铁轨般的东西埋在下边,铁轨中有一道凹槽,里面有块等宽的铁片正贴着凹槽缓缓滑动,滴答声就是它发出来的,想必阵中央有齿轮牵引。   “这个铁轨贯穿了机关阵中十二个陷阱,每个交接点处嵌着一块火石,每一个陷阱下都埋有乾坤雷,随意踩上任何一个,都会触发机关,这机关铁片就开始滑动。若是离开,陷阱铁板回弹,底端镶嵌的火石与铁轨交接点中的火石相撞,乾坤雷当即就会爆炸,波及范围大约三丈,轻功再好也难免会被伤到。而且,其中一个爆了,会引燃其他所有乾坤雷,威力无穷。”   “如果站着不动,等这铁轨里的机关铁片走到阵眼处,与底下所埋的撞针相撞,这个机关铁片会飞速原路后退,掠过第一个交接点里的火石,将其擦燃,这这处乾坤雷会登时被引爆,同时接连引爆剩余十一个,所以这叫做‘十二连环锁’。”   卓应闲也蹲下,将自己那处陷阱的草皮扒开,看到了一截铁轨,只不过那机关铁片已经滑走,此处空余凹槽,至于陷阱铁板下的装置,自然难以窥得全貌。   “这个阵,是什么形状?圆形么?”他问道。   “不是,铁轨可随设阵者心意搭建,不揭开所有草皮,其他人难以知晓所有陷阱的位置。而且‘十二’是个虚数,因为要铺设铁轨,太长了恐怕会发生故障,致使机关阵不能被触发,十二个陷阱是数量最高的最合理设置,如果不需要这么多,可以设置为十二以下的任何数目。”聂云汉回头看了眼戴雁声和万里风,“我们不知现下这个阵的范围,戴爷风姐,你俩还是尽可能躲远些。”   戴雁声脸色黑得像锅底,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拉着万里风又向后退了几步。   “至于解法,我所说的最好的情况,就是阵眼处的设计。阵眼应是离所有陷阱最远的一个,底下的乾坤雷威力最低,如果幸运的话,有人恰好踩在了阵眼陷阱上,若是他愿意自爆,就能在机关铁片撞上撞针之前,先把撞针炸毁,却不会引爆其他陷阱中的乾坤雷。”   “同时机关铁片会自动停下来,交接点上的火石也会随着整条铁轨下陷,即便陷阱铁板回弹,两块火石也无法相撞,此阵可解。但这个办法只有我们知道,若是敌人踩中,只能等着全员被炸死。”   聂云汉眼睛红得滴血:“两年前,我义父就是选择了自爆,换我活了下来……”   “汉哥……”卓应闲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心如刀割,“这不是你的错!”   “那时我不知道,哈沁居然将这个阵学了去!义父也因此背上污名!”聂云汉眼前似乎又燃起通天的火光,他的眼睛仿佛被那火光灼伤,不可自控地留下两行眼泪。   关平野突然道:“阵眼处的乾坤雷威力最低,如果跑得足够快,自爆的人并非毫无生还的可能……是我爹倒霉罢了!”   一旁听着的万里风急得直跺脚:“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老聂,你快想想怎么破阵啊!你们有人站在阵眼上吗?!”   “阵眼那处陷阱应离得最远,明显老聂和阿闲这处不是,平野和望星,你们掀开脚底草皮看看。”戴雁声沉着道,“望星,看你脚下铁板上有没有特殊标记!”   关平野和望星分别蹲下去扒开草皮,万里风则趴在地上去听机关铁片的滑动声。   “越靠近阵眼,机关铁片的滑动速度会越快,我看现在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着急道:“快点想办法啊!”   聂云汉看着关平野,心脏提到了喉咙口:“平野,你那里……”   关平野将脚底下的草皮细细扒拉开,一寸寸检查,松了口气,对聂云汉道:“哥,我这里不是,望星,你那儿什么情况?!”   望星蹲下扒着草皮,一脸仓皇与茫然:“我……我还没……特殊标记是什么?”   关平野冲他喊道:“刻有‘乾’字,或者一条蛇的标记,那是赤蚺的纹样!”   聂云汉看着望星,目光阴沉。卓应闲看着他表面虽然没有表现出半分,也知他心中有多么焦灼。   若是望星没有踩在阵眼上,大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寻找到阵眼并且毁掉它,可若是望星踩在上面,难道真的要他去死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远处望星的身上,少年蹲着,细细查看铁板上的每一寸,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关平野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有没有?!别浪费时间,不然大家都得陪你一起死!”   “少、少爷……”望星惴惴不安地抬头,“没有你说的纹样。”   关平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第160章解阵   方才聂云汉那一阵晃神,看起来想了很多,但实际上也只是一瞬,没想到自己刚破除了心魔,关平野这又开始别扭。   “平野,你怎么能这么想?义父舍生救人,是大义!”聂云汉向他低声喝道,“你対这机关比我了解,不如快些想办法解阵!”   关平野望着聂云汉,怅然道:“哥,不可能的,阵眼处的乾坤雷威力再低,爆裂瞬间也会波及四周,就算用翅也飞不了那么快,还会多连累一个人。”   “那也得试试啊!我去!”万里风吼道。   戴雁声一把箍住她的腰,冷声道:“姑奶奶,你这是要我的命!”   “望星!”关平野突然看向果树下的少年,大声道,“这半年,我待你不薄,対不対?”   聂云汉喝道:“平野!”   少年站在陷阱里,方才听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早已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金乌西沉,山间的风陡然凉了起来,吹得他瑟瑟发抖,兀自抱起了双臂。   他看着草地上自己缩成一团的虚影,没有方才那样害怕了,倒是觉得这好像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   少爷対他那么好,为了救他不惜与那万恶的孙公子成了仇家,又赠他姓名,收在身边,拿他当个人看,从不会像対待下人那般呼呼喝喝。虽然近日脾气古怪了些,总是斥责他,但这份恩情,仍是大过天的。   况且谁家主子不斥责下人,他不能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本分。   望星不敢承认自己対少爷有思慕之情,那清隽的、儒雅的、聪慧的少爷,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敢対这谪仙一样的人物产生半点非分之想?   说少爷是他的神灵,而他是少爷的信徒,或许才更恰当。   现在他的神有难,需要他付出生命来拯救,他有什么理由犹豫呢?   “少爷!”望星他下定决心的那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令他颤抖得无法自控,“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卓应闲看着望星凄然却略显癫狂的神情,觉得不対,大喊道:“望星,你别冲动!”   关平野却欣慰地露出笑容:“望星,你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会亲手为你建坟竖碑,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万里风快把戴雁声的胳膊给掐红了,急道:“平野这是怎么了?!”   戴雁声紧紧抱住她,目光投向关平野,脸上神情越发阴郁。   聂云汉苦于被陷阱所困,无法跑过去扇他耳光,勃然大怒道:“关平野,你给我闭嘴!望星,你别听他的,此事未到绝境……”   “聂少爷!没关系的,望星贱命一条,能以一命换三命,不亏!”望星笑着,眼泪却磅礴地流下,“我这不是牺牲,是报恩。”   “望星,人只有一条命,你冷静一点!”卓应闲赶忙道,“千万别轻举妄动,还不知这机关阵有没有被人篡改过,说不定这是敌方的陷阱,即便你自爆也会引发连环爆炸!”   这孩子対关平野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   关平野却轻蔑道:“不可能,以那些人的榆木脑袋,绝没本事改我爹的阵,只能照搬!”   “平野,你别添乱!”聂云汉突然神色大变,将蹑影抽出来,以刀鞘撑地,耳朵附在另一端,仔细倾听着地下的声音。   卓应闲急忙问道:“汉哥,怎么了?”   “机关铁片的滑动声越来越快了。”聂云汉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或许……我们还剩半盏茶的时间。要是左哥在,或许能听得更清晰。”   “半盏茶……”卓应闲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只要我们能及时把望星带离阵眼附近就行了,対吧?”   聂云汉沉声道:“対,这种情况,勿求全功,只要能保命,稍有损伤也没关系。”   “那乾坤雷即便威力不大,波及范围能有多广?”   那日关山脚下的乾坤雷炸开之时,火光冲天,聂云汉感觉自己的眼好似都被那艳丽的颜色灼伤了,耳朵嗡嗡直响,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委实回忆不起到底波及范围有多大。   “上下左右大约都是一丈有余。”戴雁声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他与万里风离聂云汉两人不算太远,顺风听见了他们的対话。   聂云汉扭头看他:“你确定?”   戴雁声点头道:“确定,有次我见关爷鼓捣乾坤雷,就顺嘴问了一句。” 第161章心迹   聂云汉和卓应闲望过去,又听关平野骂了几句极为难听的话,只见望星深深垂着头站在他面前,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他们身后,戴雁声和万里风也是满脸愕然。   “怎么了?”聂云汉大声问。   关平野满面怒气,没有回答,一瘸一拐地往他们放行李的地方走去。   望星跟在他后头,到了聂云汉旁边,才小声解释一句:“没什么,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少爷。”   聂云汉觉得关平野实在不像话,正要过去斥责,被卓应闲拉住:“算了,你说了他,他还会难为望星。”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聂云汉知道他说得有理,只好按下怒火。   戴雁声和万里风回来,把“翅”收回装备包里。   “老聂,接下来怎么办?要不我们去把这机关阵拆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戴雁声提议道,“既然哈沁会设这个机关阵,这不正说明当年关爷的事有蹊跷么?!”   还没等聂云汉回应,关平野抢过话头,语调冰冷:“可这又不是铁证,万一哈沁狗贼栽赃我爹呢?本来我爹死于自己的机关阵就已经说不清楚了,现在还要旧事重提,谁会相信?!难道是想把他从坟里拖出来鞭尸吗?况且,此处机关阵虽然解了,但那些乾坤雷还没拆,仍然危险得很,我们何必冒险在此耽搁时间?哥,你不想找哈沁的老巢了么?”   戴雁声无端被呛,心中极为不爽,但他也不吭声,等聂云汉驳斥。   谁知此人却道:“平野说得对,机关阵被触动,可能会引来追兵,况且乾坤雷在此,的确危险。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行啊!”戴雁声冷冷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聂云汉觑着关平野和望星,心里有了别的想法:“接下来要急行军,尽快离开此地,找个安全地方宿营,望星,你背着平野,尽力跟上我们。”   望星一怔:“……哦,好的!”   关平野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什么。   望星收拾好了行囊挂在胸口,走过来背向他道:“少爷,上来吧。”   在聂云汉的目光下,关平野臭着一张脸,爬上了望星的背。   一行人绕过这片开阔的草地,继续从林间穿行,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同类陷阱,他们专走斜坡。赤蚺等人倒是无恙,望星背着一个人,很快体力不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聂云汉看不下去,无语地把身上的装备包丢给卓应闲,走到望星身边,对关平野道:“下来,我背你。”   “真的?”关平野的脸瞬间被点亮了。   “少废话!”   关平野立刻从望星背上下来,跳上聂云汉的后背,一张笑脸埋进他的肩膀。   卓应闲面无表情地背起聂云汉的装备包,打头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六七里路,他们发现一个还算干净的山洞,便决定在此地扎营。   山洞中分别有几个空腔,聂云汉感受到此处有穿堂风,觉得这山洞应是两头通透,于是道:“戴爷风姐,去找些柴火来,生起火堆赶一赶潮气和寒气。”   “我和戴爷去吧。”卓应闲主动道,“望星,跟我们一起来,多个人手好干活。”   “哦,好。”望星不明所以,轻轻答道。   他们也没离开山洞太远,就在附近树林里砍柴。戴雁声知道卓应闲将望星叫出来是有话要说,便去了相反方向,与他们俩保持着视线可及的距离。   卓应闲拿着聂云汉的蹑影,把万里风的刀给望星,两人寻到一棵矮树,默不作声地分头砍着树上的枝枝叉叉。   望星干惯了农活,极其熟练地将砍下来的枝杈绑成一捆,接着又去砍另一棵。   待两捆柴都绑好后,他终于沉不住气,主动问道:“卓、卓公子,你想同我说什么?”   卓应闲冲他一笑:“我是有话想问你,但还没想好怎么说,害你紧张了?抱歉。”   “不不不,我还好,没有紧张。”卓应闲身上没有聂云汉那样的威压,望星确实不怕他。   “那好,我们就随便聊聊。”卓应闲一手拿着蹑影,一手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我先要说的是,多谢你愿意为了救我们而牺牲。”   望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又没真的这么做。”   “幸亏你没真这样做,不然我们所有人都会内疚。”卓应闲看着夜色下羞赧的少年,认真道,“能有这个想法,已经令人钦佩了,我们仍然要感谢你。不过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一定不能冲动。人的生命只有一条,不能随随便便就放弃,知道吗?”   “我没有随便,我是……我是为了我家少爷。少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为他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第162章委屈   聂云汉翻身坐了起来,痛心不已地看着关平野,压低声音道:“我几次三番给你留机会,处处退让,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不能……”   “我也几次三番暗示你,你通通不领情,我当然要说出来!”关平野委屈至极,打断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你是我义弟,不合情理……”   “男人喜欢男人,难道就合情理了么?”关平野眼睛发红,“你也是个断袖,莫要拿‘情理’二字来搪塞我!”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跟他讲道理:“断袖不碍着谁,这是人的自由,我说的是伦常——”   “你我并非亲生兄弟,干伦常什么事?!”   聂云汉被他噎了这一句,才发现自己思路跑偏了,不禁自嘲地笑笑,长叹一口气,冷静道:“这事儿吧,本就没道理可讲,我心里有人了,别的人都搁不下,就这么简单。你若能打消念头,咱们还是兄弟,你若不肯,那我也不能与你再相见了。”   “你竟然为了他,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顾了么?!”关平野没有想到他竟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么绝情的话,一张脸上满是愕然和痛心。   聂云汉不懂关平野为何总是往极端里去理解自己的话,耐着性子解释:“平野,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你在我心里,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这份感情我也很珍视。但是如果你一直不能打消这个念头,我总在你面前晃,岂不是帮倒忙?那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等来日你能放下,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   关平野冷笑道:“打消念头,你说得倒轻松,你能対卓应闲打消念头吗?”   “你这是不讲道理,我俩两情相悦,为何要那么做?!”聂云汉见他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仍然是心疼的。   两人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看到关平野一腔真情错付在自己身上,他也觉得自己有责任。   或许是以前,自己在不经意间,给过这孩子什么错误暗示?   “哥,你与他才相识多久?你真正了解他吗?”关平野收起方才讥讽的模样,像小狗一样凑过来,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聂云汉,“卓应闲与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救他师父。他対你的感情,比不上我対你的一丝一毫!你是被他迷惑了……”   聂云汉皱起眉头:“平野,别说这种幼稚的话!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是自己的东西,你又何必强求?!”   “我没有强求!你本来就是我的!是他把你抢走的!你我从小相处融洽,何曾生过这样的嫌隙?!你向来対我关爱有加,何曾対我如此疾言厉色?!”关平野咬牙切齿道,“他一出现,什么都变了!他师父是独峪人,你怎么知道他跟在你身边到底安的什么心?!”   “够了!别再说了!”聂云汉怒道,“我们以前没生过嫌隙、我対你关爱,那是因为那时你不像现在这样胡搅蛮缠、行事乖张!你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反倒把原因归结到别人头上,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一直觉得,关平野知书达理,虽然之前步步紧逼,但只要自己正面面対,表明态度,再加上好言相劝,他总能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不再强求。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魔怔了,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搞得跟妻妾之间争宠似的,何至于闹成这样失了体面?!   他绷起脸,眉宇间锋芒毕露:“本来想与你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现在看来,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我与阿闲的感情不需対别人交代,你若往他头上泼脏水,我半句话都不会再与你多讲!”   “哥!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不再管我?我爹死之前,不是让你好好照顾我的么?!你这样対得起他吗?”关平野拉着他的衣角,委屈道。   提到关山,聂云汉的眼圈红了,他强行压下心中所有怒火,看着关平野,恳切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不管你?若你能想明白,我们自然还会像以前那样亲亲热热,心无挂碍。阿闲也会対你好的,有两个哥哥照顾你,难道不好吗?将来你再寻得你的良人,咱们两家也还能住在同一屋檐下,热热闹闹的,不也一样美满?”   关平野怔怔地看着他,听他描述的这番景象,脸上闪过一抹嘲讽,随即唇角又泛起一丝苦笑:“良人?你就是我的良人,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要我把你从心上挖出去,剩下的血窟窿你要我怎么填?!”   “你喜欢我,是我的错么?”聂云汉觉得他不可理喻,“你现在怎么还讲不通道理了?!” 第163章乱相   归梁府城内,秦落羽的那处小院外站了五个衙役,还有一个不分昼夜地蹲在房顶上,一双眼睛鹰似的,警惕地环顾着周围这片小巷。   秦落羽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她在院子里洗好了一盆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晾好,此刻旁边炉子上烧开了水,她便赶忙把那冒烟的水壶提起来,灌进石桌上早就放好了茶叶的茶壶里,再将桌上六个茶杯一一倒满,而后招呼着衙役们来喝茶。   这几日相处下来,大家早就熟稔,所以衙役们也不见外,轮流进来喝了点水,吃了些糕点,房顶上那个特别尽责,只是下来喝了杯茶,什么都都没吃,便又返回原处守着了。   秦落羽忙忙活活,把家里的事儿干得都差不多,坐在院内石凳上发愣。   “哎,向家娘子。”屋顶上的衙役突然冲她喊,“你相公回来了。”   “真的么?”秦落羽还没反应过来,此刻马蹄声已经传到了院门外,她快步迎了过去,正好撞见向羽书推门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长长的布包,身上背着装备包,冲秦落羽笑得见牙不见眼:“落羽!”   “相公!”秦落羽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人结结实实抱住,“你可算回来了!”   向羽书笑道:“原本单程就要两日的,现在三日赶个来回,已是快马加鞭了。”   “这样也太辛苦了,快坐下,我帮你倒茶。”秦落羽转头便走,被他拉住手腕。   “还不是为了回来见你嘛!”向羽书把手里的布包塞进她怀中,“喏,你落在沧海楼的琵琶,不是一直惦记着么,我帮你取回来了。”   秦落羽开心地拆开布包看了眼,笑容极甜:“多谢相公!”   “就只嘴上谢么?”向羽书调侃道。   秦落羽:“……”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院门外挤过来看热闹的衙役,向羽书顺着她的目光回身,那几颗脑袋便“嗖”地收了回去,还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把大门给带上了。   秦落羽又回头看房顶上那个,那人早就把头拧向一边,做出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她才轻轻踮起脚尖,在向羽书的脸颊上“啾”地亲了一口。   向羽书露出憨憨的笑容,扳过秦落羽的脸仔细端详:“这几日还好么?”   “有官差大哥们照应着,我都挺好的。”秦落羽拉着他到石桌边坐下,将琵琶放在桌上,替他捏肩,“这是去哪儿了,跑得一身土,人也晒黑了。”   向羽书刚要开口,她又飞快道:“啊!我顺嘴问的,不用告诉我!”   “落羽,在我面前别这么紧张。”向羽书拍拍她的手,心疼道,“我又不会怀疑你什么。”   秦落羽揉着他的肩,诚恳道:“没关系的,免得给你惹麻烦。”   向羽书听了,原本飞扬的神色不由落寞了起来。   片刻后,又听秦落羽怯生生道:“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你还会再出这样的远门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次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替你准备干粮……”   向羽书反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搂着她道:“干粮什么的不打紧,我路上买着吃就行。这次也是事出突然,再出远门我一定尽量提前告诉你,别多想,啊!”   秦落羽环着他的脖子,笑着轻轻点头。   左横秋与向羽书一同返城,径直去了府衙,潜入了郭师爷的公事房。   郭师爷见他一来,赶紧起身,谨慎地往窗外望了望,接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衙役的制服递过去:“昨日李三告假,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去几天,知道这事儿的今天也都不当值,你就扮成他吧。”   “成!”左横秋知道李三的相貌,匆匆换了衣裳,一边对着铜镜往脸上抹易容用的东西,一边问道,“这几日城里安生么?”   郭师爷守着门,望着窗外替他把风:“倒是没什么事儿。”   “报——”一个衙役突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在窗口就冲着郭师爷喊:“师爷,门口来了一队兵,说追查通缉犯到此,要见咱们知府!”   郭师爷神色一凛:“什么通缉犯?!”   “就是那赤什么的……”   左横秋差不多易好了容,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   郭师爷一挥手:“知道了,先甭惊动张大人,你先去稳着他们,我这就过去看看!”   “是!”那衙役转头又是一溜小跑。   左横秋跟着郭师爷脚步匆匆地去了府衙门口,一见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人,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着实一愕!   -------   “宋鸣冲?他怎么又来了?”聂云汉没好气地说,“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第164章揭穿   关平野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发酸,腰背都有些疼,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火堆里的柴几乎都烧完了,只剩下几根还闪着点点火星。他觉得冷,便将毯子裹在身上,扶着岩壁走到外层的山洞。   天仍黑着,望星也还在地上睡着,山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戴雁声应该是出去站岗了,万里风没回来,两人定是说情话去了。   哥也没回来,看样子又跟那姓卓的在一起。   关平野想到这里,心里就极其不舒服,大步走出去,寻找聂云汉的身影。   昨晚说了那么多,他能看出来,聂云汉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想起这一点,他又变得雀跃了一些。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做不了假,他这个哥哥又是最重情重义之辈,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被情义拿捏。   关平野得意地想,聂云汉是我的,只可能是我的!没有人能把他抢走!   他走出了山洞,外面的空气清新怡然,他忍不住狠狠吸了一大口,天色虽然还黑着,月亮依旧还挂在天上,但是能看得出来,已经快要破晓了。   只是……关平野盯着月亮,呆滞地看了看,还没想明白在心头那一闪而过的疑虑是什么,便听见有人喊他。   “平野!”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几棵树后面,聂云汉与卓应闲向他走过来,两人的手紧紧牵着,仿佛一种无声的示威。   关平野心里冷笑一声,低级!   “哥!”他轻轻唤了一声,脸上堆起笑容,一如儿时那般。   聂云汉松开卓应闲的手,低头看着关平野,关心地问:“睡得怎么样?天还没亮就醒了。”   关平野笑得极甜:“挺好的,我本来就觉少,倒是你,没休息好吧,看着有些憔悴,胡茬都冒出来了。”   “是么?”聂云汉摩挲着脸颊,调侃道,“岂不更英俊了。”   “一大早就发骚,你还行不行了?”戴雁声与万里风从山洞上方跳了下来,落在他们跟前,身上还背着“翅”。   聂云汉笑了笑:“羡慕啊?!”   戴雁声眼珠子差点没瞪脱框:“滚!”   “戴爷风姐,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关平野好奇地问。   聂云汉道:“借着夜色,我让他俩往山上巡了一圈,怎么样,有发现吗?”   万里风郁闷道:“没有,我觉得哈沁的老巢不会在上边,咱们就甭上去浪费时间了。”   “嗯,我也正有此意。”聂云汉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天际就开始泛白了,“既然这样,我们吃点东西,就准备下山吧。”   关平野一愣:“这就走?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错过了就是命。”聂云汉意味深长道,“戴爷,去叫醒望星,这孩子可真够能睡的。”   昨夜与聂云汉表白了心迹,见对方对自己依旧和颜悦色,关平野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炸毛,而是突然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听话的弟弟,跟在哥哥身边寸步不离,吃饭也要与他挨在一起,时不时聊着往事,用话题把别人排斥在外。   聂云汉也不再强行与关平野保持距离,怕寒了他心似的,对他多有照拂。   卓应闲静静坐在聂云汉的另一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关平野忍不住觑了他两眼,心想,看你能装到何时。   几人快速吃完了饭,便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望星一边忙活着,还一边打哈欠,好似没睡够似的。   “你怎么还困?明明比我们睡得都多。”关平野经过时,听见卓应闲忍不住问他。   关平野立即看向望星,只见望星一愣,茫然道:“不知道啊,最近好像是沾枕头就着,睡得还死沉。”   “可能是累着了吧。”关平野替他回答。   望星突然见少爷给自己好脸,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对对,应该是爬山太累了。” 第165章邪神   月色中,关平野的面色十分复杂。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聂云汉,仿佛对方说的是什么荒唐至极的故事,当聂云汉的目光中无法掩饰地透出一抹心痛后,他面颊的肌肉颤了颤,又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喊“哥”,可是却并未发出声音。   然后他似乎不敢跟聂云汉对视似地垂下了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轻笑了起来,随即又变成了大笑。   聂云汉皱着眉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言。   关平野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淡然道:“终于被你发现了。”   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被揭穿后的无奈,倒像是松了口气。   “你不是……”聂云汉抱着手臂,声音喑哑,似乎力不从心似地轻声道,“……故意让我发现的吗?你这么卖力,我自然只能配合你了。”   关平野缓缓坐回石头上,没有说话,聂云汉也没有再问什么,两人间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方才争奇斗艳的鸟儿们也归于沉寂,反衬出这片小小的林子中那无尽的虚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平野才开口:“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什么时候?聂云汉心已经疼得近乎麻木,其实转回头看,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是破绽,只是他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罢了。   “很多吧,比如你那日,特意让在五陵渡曾经救过我的那个手下将你劫走,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我真的把你打晕送回归梁府,另一方面,就是想让我把你与他联系起来。”聂云汉叹道,“你在山洞里提到阿闲的师父是独峪人,我们从来没人跟你说过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疑点我确实注意到了,可惜我也只是生疑,再没往深里想。”   他怎么可能怀疑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弟呢?况且这义弟还与哈沁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与哈沁同流合污!   最开始觉得事情可能有问题,其实是在与段展眉对峙的那处矿井里。   轻刃是关山最后研制的兵器,从未对外使用过,哈沁如何能一眼认出?   当时聂云汉便觉得不对,可后面发生种种事情让他来不及细想,后来他觉得关平野不对劲,处处透着诡异,脑子里突然蹦出关于轻刃的疑点,却又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想法。   直到前几日那晚与关平野聊过之后,他去寻卓应闲,感叹关平野像是被什么蒙了心,卓应闲才试探地问了他一句:“汉哥……你是不是……觉得平野在背后搞鬼?”   当时聂云汉的心都揪了起来,紧张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反问道:“为何这么问?”   “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让左哥去查孙伦家出事的原因?”卓应闲看着他,剔透的眸子透着坦诚,“平野因为望星的缘故跟孙伦起了冲突,孙伦坑害平野,让他丢了教学的差事,又过了不久,孙家外地的生意接连出事,刚处理好,他回到归梁府便遇上了平野。然而向来不主动找事的平野,居然当众与他发生口角,让他目睹自己被绑架的那一幕——你从来不信这样的巧合,对不对?”   这一问语气虽然温和,对聂云汉来说却犹如当头棒喝,让他把丝丝点点自己平日里避而不见的疑点串联了起来。   他顿时血气上涌,却又拼命压抑,只觉得脖子像被人卡住了,呼吸艰难,咬着牙一言不发,憋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卓应闲见他不对,猛地拍了拍他的后心,喝道:“汉哥,呼吸!”   “我不……”聂云汉眼睛倏地红了,猛地倒上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地紧紧捏着卓应闲的手腕,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想怀疑……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他是平野,是我弟弟,是义父唯一的儿子,怎么……会叛国?我查这件事,就是、就是想说服我自己……我错了,是我想错了!”   卓应闲抱着他,难过道:“可是左哥调查的结果,反而证明了那件事确有蹊跷,是么?”   “左哥说……孙伦家外地钱庄和铺子所涉的案件,确实……跟归燕门有关……”聂云汉嘴唇哆嗦着,眼泪无法自控地掉了下来,“你知道方才……平野跟我说什么吗?” 第166章答疑   林间泛起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气,原本皎洁的月亮也被乌云遮掩,聂云汉本就出了一身汗,此刻却被激得打了个冷战。   虽然已经发现了关平野的真面目,但他内心仍无法全盘接受,这场漫长的对话一直在消磨着他最后的期许,仿佛有一只手正一点点从他身体与脑海中掏出两人之间十多年的兄弟亲情,并将残骸残忍地摆在他眼前,让他看看,那些他以为厚重的、支撑着自己另一部分情感的东西,早就成了一滩烂肉。   聂云汉五脏六腑承受着凌迟,却还得强撑着这副躯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与关平野周旋。   他目光锁在关平野脸上,想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寻得蛛丝马迹。   然而关平野并没有被他那些话所影响,后退一步,坐回大石上,淡淡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不想与你吵——说了这么久,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这样回避,背后自然有猫腻,聂云汉并没有期望他现在就将事情全盘托出,但问总是要问的,关平野答不答无法强迫,而他的回答又有几分可信,还要靠聂云汉自己权衡。   “当初你为何不直接派人假扮铁鹤卫去棠舟府,而是大费周章引阿闲前去?”   “自然是因为你能识破他,却不会对他起别的疑心,他是云虚子的徒弟,这么做不是合情合理么?”关平野懒洋洋道,“只可惜没杀了他,反让你从他身上发现了九尾狐音。”   “既然把我带出了棠舟府,你为何不直接派人将我抓走?”   关平野看着他,一副“这算什么问题”的神情,随后嘲讽地笑了笑:“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那么多高手,归燕门用的也不过是人海战术,在你们赤蚺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就算抓了你,从棠舟府一路带到这里来,也难保会出现什么岔子,不如给你线索,诱你乖乖前来,我也能看看,两年未见,你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这话是不是假意示弱还未可知,聂云汉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让你失望了。”   他其实完全能够揣摩到关平野的心理,但是听对方亲口说出来,不仅让自己的猜想一一落到实处,也能不让自己再心存半点侥幸。   “起初确实是失望的,但是我选择原谅你。”关平野向后靠着,双手撑着大石,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独峪细作那么难堪大用,竟被你发现了五陵渡的事,循着线索而去是你身为赤蚺的本能,并不能证明你不在乎我。”   聂云汉拂了一把头发上凝结的水汽,揶揄道:“你向来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么?”   “不然还能怎样?任凭自己气个半死?”关平野挑眉一笑,神情颇为凄惨,“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什么情绪都得自己消解,哪比得上你们这双双对对的,身边都有个知心人相伴。”   聂云汉听得刺耳,不想与他多费唇舌,随即换了下一个问题:“你何时成立的归燕门,又何处来的银子?”   “那日你与爹送我来归梁府,我发现了那群叫花子的乱花阵,觉得有趣,便盯上了他们,但并未多做什么。后来爹出了事,你又下狱,我觉得不安全,才想办法找了那群人——自然,有人暗中相助。”关平野淡淡笑道,“是谁我不能说,只不过归燕门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他们不会听令于别人。”   “所以在南栀峰,你不过是引我去救你,没想到哈沁横插一脚,把我带走了。”聂云汉道,“那时你怕我真有个好歹,辗转联系上手下,派他们去无常泽救我,谁知他们还来不及说明来意就被杀了——行事这么莽撞,不怕我那时就发觉有异?”   关平野无奈地叹了口气:“哈沁也是只烈犬啊,我一直试图牵制他,一松链子他就给我找麻烦!至于其他,我倒是不怕,你怀疑归怀疑,要找到证据也很难,不是么?况且你若怀疑我,必然先会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若不是有姓卓的在,恐怕你现在也不敢面对这个想法。哥,你的软肋,就是太重感情了。”   “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不是这样,有你可乘之机?!重感情并不是软肋,利用感情的人才是无耻!”   聂云汉强忍着怒意和心痛,一手紧紧攥着蹑影的刀柄,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为何派人假扮云虚子?是为了调虎离山么?”   “哦,那件事么?伤到了你的心肝儿,心疼了?”关平野笑意盎然,看起来神情颇为恶毒,“差不多吧,与我而言是一举两得,可惜没杀掉卓应闲,他比我想象的要强,你也比我想象得对他要好,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了,给了我可乘之机。”   聂云汉蹙眉:“秦落羽……果真是你的人?!”   “啧啧啧,这个说法不太对,我是断袖啊,她怎么会是我的人?!”关平野笑嘻嘻地兜起了圈子,不再给正面回答。   聂云汉终于耐心告罄,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当初送信给宋鸣冲,让他到文州阻止我、又假借韩方之名,让待宵孔雀在五陵渡阻截我们的那人是谁?宋鸣冲又是听谁的号令?!”   “你是说‘某乙’?”关平野笑笑,“你跟我走,不就能知道了么?”   “不行!”   只听“扑簌簌”衣袂飘摇之声,卓应闲从天而降,手里握着拂雪挡在聂云汉身前,对关平野厉声道:“你休想!”   他在树上听了全程,关平野怎么骂自己都无所谓,可是听这人是如何算计拿捏聂云汉的,他就恨不得扒了这人的皮!   酝酿了一阵子的雨意终于落下,雨势不大,只是蒙蒙细雨,让这树林的气氛显得更加凝滞。   “难怪问得事无巨细,果然是问给别人听的。你们也真有耐心,躲了这么久,总算现身了。”关平野莞尔道,“哥,看来你已经把我那些手下都制服了,是不是?”   “就那几个人,还想背地里对我们下黑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戴雁声也从树上跳下,紧跟着他的是痛心不已的万里风,另一侧的树上跳下来的则是左横秋与向羽书。 第167章夜莺   关平野带聂云汉和卓应闲走的方式与他们想象的不同。   聂云汉本以为,两人会跟着他们几个施展轻功到其老巢附近,再被蒙上眼带进去,谁知关平野并没打算走平地。   方才他极清冷的那句“走吧”刚说完,几个黑衣人后退了几步,各自相距约一丈的距离,同时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他们后背霎时亮出两扇巨大的铁翅!   原来这些人身上一直背着“翅”。   关平野深得关山亲传,他会造出“翅”并不奇怪,这款“翅”也应该是经过他改造的,走得近了,便能看清,那几个黑衣人外面穿了一层黑色软甲,“翅”的动力部分被嵌进了软甲后背,能更为妥帖地固定在人身上,不过就不太像赤蚺手中那款更容易穿脱。   软甲是黑色的,但铁翅也没有涂黑漆,目前仍是珍珠铁的银白色,在黑夜雨幕中显得尤为刺眼。   黑衣人也没有用什么手柄,只是拉了后背垂下的绳子一样的东西,铁翅就开始缓缓扇动,能听到齿轮传动发出的嗡嗡声,同时有细腻的白色雾气散发出来,被雨水很快冲得不见踪影。   卓应闲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还在回头看望星那处的情况,见戴雁声连连摇头,便知望星情况不妙,愤恨地看向关平野。   关平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聂云汉:“哥,我设计的‘火翅’,你觉得如何?爹以前就想过,要以火力水力来驱动,现在我只取得了一点进展,已经迫不及待想给你看了。”   聂云汉本来对这些并无兴趣,见关平野故意炫耀,偏就想打击打击他,于是冷声道:“我不懂这些,用不着问我。”   “也是。”关平野苦笑道,“不然你也不会连我‘铁盾’上的铜钉都认不出。”   他抬手向手下示意,两名黑衣人走到聂云汉和卓应闲跟前,他们一只手里拎着一条绳子的一端——聂云汉看得出来,另一端系在“翅”外框的下侧,这样可以再吊起另外一个人——另一只手里拿了一个黑色布袋,要给两人套上。   聂云汉接过绳子,看了眼关平野,威胁道:“要是你敢伤阿闲半分,我杀了你给他陪葬!”   关平野微微颔首:“不敢,卓公子的命值钱得很,现在我可不敢动他半分。”   卓应闲一声不吭地接过了黑衣人递过来的绳子,绑在自己的腰上,聂云汉不放心地帮他检查,确认无误后,又亲手帮他套上布袋,最后隔着袋子吻了吻他的唇。   他们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一切就绪之后,聂云汉听见自己面前的黑衣人身上的“翅”扇动得更加剧烈,齿轮旋转的声音也更响,果然接下来就感觉腰间一紧,脚下腾了空。   他本能地双手向上抓紧了那条绳子,耳畔的风越发大了起来,头上蒙着的布袋也湿透了,被风吹得贴在了脸上,虽然布料是透气的,但此刻也令他呼吸困难。   聂云汉听见戴雁声在远处喊了他一声“老聂”,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凄惶。   他没办法吭声,只能伸手挥了挥,也不知在身后众人看来,又是怎样一种姿态。   挫败、无奈、悲哀、可笑?   他也正是如此吧!   自从确认了关平野的可疑之后,聂云汉便无法再逃避,整个寻求验证的过程中,他胸口就像堵了一坨细密的网,鼓胀得难受,绞得心疼,疼得久了,便彻底麻木了。   他不知现在该对关平野有怎样的态度,主动权在别人手里,脑子也不知该如何思考,又为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答案感到恐惧。   阿闲说的并不完全对,并非知道了真相以后就不再怕了,因为那真相后面,可能还跟着另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声在四周澎湃,身体已经湿透,冷到僵硬,他所置身的天地好似地狱,他的生命就悬在一根绳子上,内心的恐惧与绝望被残酷的事实滋养,无休无止地疯长起来,让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解开绳索,求个干净利索。   就在聂云汉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无边黑暗之际,忽然间,似有歌声传来。   起初只是浅吟低唱,在狂躁的风中,只能粗粗听得缥缈的曲调,很快歌者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肆意的歌声响彻云端。   那是阿闲的声音!   聂云汉十分诧异,平素里最为低调的阿闲,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他放歌!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对方唱的是什么。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荫午梦谁惊破?   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   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第168章重逢   见卓应闲突然动作,孟闯和几个黑衣人手中刀“哗啦”一声出了鞘。   聂云汉挡在卓应闲身侧,瞪着孟闯,一脸“你动手试试”的表情。   关平野对聂云汉两人“怀柔”,并没有强制让他们卸掉兵刃,因此蹑影和拂雪都在他们手中,孟闯知道他们功夫好,打起来自己未必占便宜,所以也只是摆出了个架势,并未真的想动手。   几人微妙地僵持了片刻。   “卓公子,何必如此粗鲁。”关平野将自己的领子从他手中拽出来,无奈道,“我既然带你来,自然会让你见尊师,你无需着急。”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一直惦念云虚子,便道:“那也别耽误时间了,带我们去见他老人家吧。”   关平野笑笑,调侃道:“哥,那是卓公子的师父,又不是你岳丈,你去做什么?”   “少来这一套,我没工夫跟你打嘴仗。”聂云汉冷冷道,“你想让我跟你来,我也来了,大家最好以礼相待,有什么都拿到明面上来说,别再私底下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先带我们去见云虚子师父,等确认他的安全再议其他!”   关平野话里有话:“你就不想见别人了么?”   聂云汉微微眯起双眼:“该见的人总会见到,但首先我们要确定云虚子师父的安危。”   关平野看了看他们身上湿透了的衣衫,又提议道:“不如我先带你们去换身衣裳,再喝完姜汤驱寒,收拾停当了再去,免得道长他老人家还以为我怠慢了卓公子。”   “不必!”卓应闲坚决道,“我要见师父!”   “那好吧。”关平野看向孟闯,“你带他们过去,随后再带我哥去他的住处。”   孟闯拱手:“领命。”   聂云汉冲那几个黑衣人道:“煮了姜汤送到云虚子师父那里。”   黑衣人突然被当做丫鬟差使,茫然地面面相觑,最后看向关平野,关平野微微颔首。   聂云汉扭头对关平野又道:“我的住处在哪?阿闲要与我住在一起。”   关平野额角迸出几条青筋:“哥,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行吧,孟兄弟,头前带路。”聂云汉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拍了拍孟闯的肩膀。   孟闯还刀入鞘,带头向这营地的另一端走去。   聂云汉紧握住卓应闲的手,发觉他双手冰凉,微微颤抖,便又伸臂搂住了他的肩,轻声道:“马上就要见到人了,别胡思乱想。”   卓应闲强按下心中复杂的情绪,轻轻点头。   聂云汉回头张望,只见关平野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他面无表情地扭头,更细致地观察起这处营地来。   方才看到的冶铁与锻造的区域都在右侧——进了这里七拐八绕的,聂千户也转了向,只能以自己的左右侧来标记——现在孟闯带他们去的则是左侧,仰头看过去,岩壁上有一个个凿开的岩洞,里面有简单的床铺桌椅,权当房间使用,洞口有帘子,大部分都撩起来了,里面的陈设一眼便能看清。   看来,以这营地中轴线做区分,一侧是生产区,一侧是居住区。   “孟兄弟,麻烦问一句,哈沁也住这儿么?”聂云汉仿佛闲话家常似地问道。   孟闯与之前在五陵渡时相比没有那么高冷,实际上他脸上常常轻松带笑,可能是在自己老巢比较放松,但聂云汉并未轻敌,这样的笑面虎突然发威更可怕。   “我也不知道呀。”孟闯无辜地说,“反正我没见过他。”   嘴倒是挺牢,难怪平野把他当心腹,聂云汉心中暗想。   于是他又道:“上次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来及谢你,不如……”   孟闯打断他的话,冲他一笑:“聂公子已经谢了啊,以怨报德嘛。”   聂云汉:“……”   好吧,此路不通,他便换了个话题:“孟兄称平野门主,也是归燕门的弟子么?看着不像,归燕门的人似乎不会单独出行,而且他们功夫稀松,你倒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第169章凝滞   说话间,卓应闲灵巧的舌尖已经探入聂云汉口中,轻盈地划过他的上颚与齿列,轻轻舔舐吮吸。   他的吻技并不娴熟,但足够用心,也想尽最大可能取悦对方。   聂云汉已经感觉到他此刻的动情和喜悦,便也乐意纵容着他笨拙的撩拨,随他任意施为。   而且事实上,卓应闲根本不用做什么,只需用那双眼睛对他意味深长地看上一看,就足够聂千户血气下行、意乱情迷。   直到感觉这小狐狸浑身解数用尽,只会捧着自己的脸舔来舔去的时候,聂云汉才接过主动权,将这又纯又欲的吻变得粗暴狂野。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过了好一会儿,聂云汉才松开卓应闲,微喘道:“好了……不能再点火了。”   卓应闲却又凑过来,含着他的耳垂轻轻研磨:“……点着了,烧一会儿……不行么?”   “你说得轻巧,烧又烧不尽,不难受么?”聂云汉嘴上说得无辜,一双手却满不是那么回事,早乱了规矩。   “我让你烧尽,让你尽兴……”卓应闲吻上他的喉结。   聂云汉无奈停住:“阿闲……”   “我今天很高兴,但你很不高兴。”卓应闲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眼尾微微泛着红,轻喘道,“……我们都需要放纵,才能把情绪释放出来,不是么?”   “有些东西,不宜淤积,须得疏通才行。”   聂云汉哪抵得过这样的蛊惑,心一横,托着卓应闲站起来,吹熄了墙上的烛台,在微光中径直滚上了床。   “既然这样,那就放着我来。”他掀过大被笼住两人,轻轻调侃,“我怕累着你。”   卓应闲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吃吃地笑:“莫要小看我……不过聂千户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慰藉自己,自然经验老到。”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岩洞内春意无限,有人低眉信手续续弹,诉尽心中无限事。   此时无声胜有声。   关平野靠着自己住处的洞口,一直凝视着对面,看卓应闲进了聂云汉的住处,看他用屏风把门挡住,看他们吹熄了烛光,心中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终于绷不住,现出一抹神伤。   旁边准备为他放哨的孟闯抠了抠耳朵,无奈道:“门主,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为何不把他俩分开关起来?聂云汉这人可不老实,防不胜防。”   “好不容易把人弄过来,我暂时不想再激怒他。”关平野淡淡道,“先礼后兵吧,如果真的谈不拢再说。得而复失不是更痛苦么。”   聂云汉和卓应闲都出了一身大汗,两人相拥着剧烈喘息,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   “阿闲,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高兴,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聂云汉轻抚着他光滑的脊背,低声问道。   卓应闲半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被抓到此地,确实没怎么受虐待——只是此处总不见天光,也没人照顾他,加之环境潮湿,他又上了年纪,前后生过几次病,便憔悴多了,等之后逃出去,我要为你俩好好调理身体。”   “为何还要给我调理?我的伤早已没有大碍了。”   “可戴爷说你身体不好……”   聂云汉嗤笑一声:“他一个大夫,在他眼里有身体好的么?再说,我身体好不好,你不清楚?!”   卓应闲:“……”   又在暗搓搓地炫耀什么!   “多年沉疴,须得好好养上一养才成!你别打岔!”卓应闲继续道,“哈沁没对师父动粗,就是指望他炼制类似火轮丹那样的玩意儿,但师父从没应过,他什么都没干!火轮丹也好,寰宇火雷也好,都是关平野自己研制的。”   聂云汉微微蹙眉:“以前倒是不知他对这些也有研究——唉,罢了,他现在也不再是我印象当中的那个人。不过这方面他应当还是不如师父懂得多,此番他将你带过来,可能也是想用你来威胁师父,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嗯,这个我自然不怕。”卓应闲仰头看他,细长手指轻轻在他唇上摩挲着,“你推断出此处在双凫峰,能做准么?”   “看平野的脸色,我觉得有九成准头。”   “那我们该如何传递讯息?对了,咱们身上还带着寻影的磁石,这有用么?平野对我们倒是放心,一没搜身二没让我们卸掉兵刃。”   聂云汉“哼”了一声:“他能这么做,自然有恃无恐。方才我看过寻影,指针乱窜,看来此处不是有天然磁场就是平野做了手脚,会影响寻影的效果,左哥他们也很难凭借寻影找到我们,就算来了这附近,也只能被带着到处兜圈子。况且平野将出入口伪装得神不知鬼不觉,实在太难发现,搞不好他们也会被抓。”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卓应闲道,“平野把你抓来,应该是想让你与他‘共谋大业’,他不像是个会听劝的人,若是实在不能劝服他,你又如何打算?”   提起这个,聂云汉方才平复不久的心绪再度变得复杂。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看看他怎么做。还得见见哈沁,也不知这狗玩意住不住在这里,若他戒备心够强,说不定另有巢穴。我得把这处情况摸清楚,比如他们都造出了什么,有多少人手,会造成多大危害——他们挖出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必定经过了详细谋划,并且很早就开始行动,说不定在看不见的角落会有一些精密的设计。我至少要把平野所说的那些机关探明,才好向外传递讯息,去求韩方相助。”   “那寰宇火雷的威力,真的会如平野所说的那般大么?” 第170章图纸   卓应闲醒来时,发现聂云汉已经不在身旁,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头顶的岩洞,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顿时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醒了?”聂云汉恰好端着托盘进来,上头放着两碗粥、一盘酱牛肉和一碗鸡蛋羹,散发出阵阵香气,“幸好我赶得及时。”   自从两人在一起,聂云汉每天一睁眼便希望能看见卓应闲,若是看不到,便心里空荡荡的。   推己及人,他便尽可能做到卓应闲睡醒时,也能看到自己在身边。   卓应闲松了口气,揉揉惺忪睡眼,看岩壁上火烛仍旧燃着,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里见不到日头,鬼知道是什么时辰,平野也真是,不怕待久了生出毛病来。”聂云汉放下托盘,用温水绞了布巾过来,给他擦脸。   卓应闲很享受他对自己的诸多宠爱,也不推拒,仰着脸任凭他揉搓。   聂云汉见他双唇微微有些肿胀,红润得诱人,不禁低下头去,又亲了他一下,接着就被人推开。   “还没漱口呢。”   “喏,青盐在这里。”   昨日他们身上背着的包已经全部湿透,好在关平野为聂云汉备下几套换洗衣裳,卓应闲穿了其中一件黑袍,略有些宽大,腰带一勒,更显纤腰一握,看得聂千户两眼发直。   卓应闲戳了戳他的额角:“好色本性全都暴露了聂千户。”   “我只好你的色。”聂云汉嘿嘿笑道。   两人坐到桌边吃饭,卓应闲边吃粥边问:“不是要当大爷么?怎么亲自下厨了?”   “自己做的安全。”聂云汉夹了几片酱牛肉放在他碗里,“肉我尝过了,没有问题,你多吃点,快补一补,你师父都嫌你瘦了。”   连着几天没吃到正常饭菜,卓应闲忙着大快朵颐:“也不知道师父醒了没。”   “醒了,方才我已经把饭给他送去了,等下咱俩吃完,过去给他请安。”   送饭的时候,聂云汉并未跟云虚子多交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敢骂的他,对云虚子陡然产生了未来岳丈一般的敬畏,甚至不敢妄称师父,只是惴惴不安地喊了声“云虚子师父”,把餐盘放下便跑了。   他吃过卓应闲做的饭菜,口味清淡,猜测云虚子应该也是偏好这一口,于是做的素粥也偏清淡,不知道对方是否满意,生怕自己马屁又拍到马腿上。   等两人吃过早饭,过去请安的时候,他反倒像个小媳妇,低着头跟在卓应闲身后进了云虚子的岩洞。   老道士正斜倚在床头,用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铁签子剔牙,卓应闲一看桌上那被打扫得精光饭碗和菜碟,便知这饭菜算是入了师父的眼。   “师父,徒儿给您请安,昨夜睡得是否安好?”卓应闲勾唇一笑,冲云虚子拱手。   聂云汉也赶紧跟着行礼。   云虚子把铁签“咣当”往旁边一扔:“能好么,跟你说了那半天话,嗓子疼。”   “那我去给您泡个罗汉果茶如何?”聂云汉狗腿地问。   “小弦儿去,你留下。”云虚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有话跟你说。”   卓应闲怔了怔,低声问聂云汉:“厨房在哪儿?那儿有罗汉果么?罗汉果茶怎么做?”   这触及灵魂的三个问题让聂云汉额角冒出了青筋,觉得还是自己去做更省事,不过云虚子这么说,分明有话要与他单独说,他便只好一一回答了卓应闲的问题。 第171章家恨   关平野一手覆上聂云汉抓着他的那只手,聂云汉当即便松开了他。   “人本就分高下优劣,这个道理你现在还不懂么?劣等人的命运,自然由高等人来决定,这本就是这个世道运行的规则。”关平野轻声道,“好了,哥,我不想因为这个与你争吵。”   聂云汉冷声道:“那你想与我聊什么?聊你如何把我当猴子一样耍么?在你眼里,我也是个劣等人吧?”   “哥,我知道我做的事会让你生气,但是我真不想你这么误会我。”关平野一直挂着微笑的脸上现出一抹忧伤,“我……我从没想过要耍你,只是不那么做,你怎么会乖乖来到我身边?”   “而且这件事本来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只能私下里安排,若是透露得太早太明确,一来你恐怕不会相信,二来,如果你信了,可能会从中作梗。”   聂云汉听着这话,想到了哈沁,心道或许关平野这是实话,他与哈沁还有那某乙之间相互制衡,确实难以随心所欲。   “既然如此,为何我俩见面之后,你不肯对我坦白?既不说,又拼命露破绽想让我猜到,够矛盾的啊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关平野垂着眼,片刻后才抬头看他,那眼眶微微泛着红:“哥,我确实很矛盾,想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很厉害,再也不是那个要被人照顾的小弟,还想让你与我一起为我爹报仇;不敢告诉你,是对你的反应没有把握,怕你知道了会生气,会不理我……陪你在红旆峰那里绕圈,并不是想存心捉弄你,是因为我想与你多待一会儿,你对我那般好,就像过去一样,我舍不得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聂云汉半个字都不信。   若只是舍不得自己,何必在红旆峰设下十二连环锁?   这兔崽子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依恋,全都是为了拿捏他!   但聂云汉也明白,关平野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仍是将自己带到这里,这人口中所说的深情未必是假,只是已经魔障了而已,而且他看起来胜券在握,手中必有杀手锏,只待在最恰当的时候拿出来。   自从心里平静下来,无奈地接受了关平野已经变了的这个事实,聂云汉也恢复以前那深藏不露的模样,毕竟关平野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想要骗过他也很不容易。   他对关平野这苦情戏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而是转了话题:“那我再问你,你既然能将孟闯安插进待宵孔雀做钉子,为何不让他弄到金红砂,而偏让哈沁兜那么大圈子?”   关平野拉了拉聂云汉的袖子,示意他跟着自己继续走:“你想多了,孟闯不是钉子,他只是以前在五陵渡混过一阵子,清楚那里的情况。见我担心你陷在那处,才替我跑一趟,想把你救出来。我也没有能弄到金红砂的路子,只能让哈沁自己去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别以为出了钱就是大爷。”   聂云汉想,这小兔崽子是憋着给哈沁使坏呢!   “就算孟闯不去救你,你也能自己逃出来,你心甘情愿在那柜子里待几天,可能只是为了探查孔昙那处的虚实。”关平野自嘲道,“其实是我多此一举了吧?”   聂云汉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既然知道我陷在待宵孔雀那里,那就该清楚孔昙为何为难我,对不对?平野,假借韩方之名,给孔昙发密信的那人是谁?你说要带我见他,为何迟迟不动?!”   两人已经走到了所谓陈列室的岩洞外边,里面点着长明的火铜球,透过那铁栅栏,聂云汉能看到那里头停着几辆战车般高大的物事,洞壁一圈摆满了铁架,每个铁架上都摆了些东西,看起来很颇为琳琅满目。   但聂云汉总觉得怪怪的,若是报复皇家,没必要整这些花哨的东西,平野为什么做这么多?难不成是哈沁要求的?   关平野见聂云汉止不住往陈列室里瞟,不禁笑道:“不是我不带你见,是他还没回来。他见了你一定很高兴。来,先参观一下我这两年的成果。”   聂云汉看他从袖子里掏出锁匙去开锁,想到那某乙对自己所做的事,心想这人未必见了我就高兴。   他心中暗忖:“平野怎么有点邪性,该不是得了什么癔病吧,感觉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他明知道那某乙假冒韩方写信给孔昙,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追查下去,怎么还会觉得那人想要见我?那某乙后来都派杀手来了,明显是要把赤蚺除之而后快的意思啊!”   关平野推开栅栏门,笑吟吟地望向聂云汉:“哥,快请。”   聂云汉跟着他进了那岩洞,端详着中央那几辆战车:“你把义父设计的铁皮战车做出来了?” 第172章脊梁   聂云汉好似被人抽走了魂魄,他双目血红,双唇颤抖着,喉头哽咽般发出一声低呼:“……义、义父?”   这声音低得别人几乎听不清,但他也没有力气再大声了。   他腿一软,径直往下摔,只听扑簌簌衣角翻飞的声音,有个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汉哥,撑住!”   卓应闲放心不下,一直在岩洞外徘徊,他看着关平野和聂云汉去了一侧岩洞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好像在吵架。   这地儿回音大,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听不清俩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搞得他牵肠挂肚、心浮气躁。   接着他便看见孟闯为首的几个人,前后夹着中间一个坐四轮车的老头往聂云汉和关平野那处去,当即便觉得不妙。   带了那么多人,这老头必定身娇肉贵,莫非是那某乙?   他顾不上回去取拂雪,匆忙往聂云汉的方向跑,好悬才及时赶到,要不然聂云汉此刻已经栽在地上了。   然而托住他后,卓应闲更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聂云汉现在大半重量都是靠他撑着,这一向孔武有力的人身子软得像滩泥,浑身还在不住颤抖,若他此刻松手,这人保准会跌落在地上!   让汉哥如此失态的这个老头……会是谁?   卓应闲打量着对方,见他穿了件深褐色的袍子,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右边袖筒空空荡荡,应是缺了一臂,多半边脸被厚重的伤疤覆盖,几乎辨认不出面孔,看起来像是被烧伤过的。   再加上一旁关平野谦恭而亲密的态度,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极端的猜测。   “难道是……这怎么可能?!”   可他见聂云汉的反应,却又觉得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   难怪关平野在踩中十二连环锁的时候曾经说过,阵眼处乾坤雷威力最低,若是跑得足够快,自爆的人并非毫无生还的可能。   现在回想,关平野早就暗示过现在的这个事实,是大家从未往这个方向联想罢了!   谁会想到,死了两年的人还能重现人间?!   卓应闲心头一紧,担心聂云汉接受不了这件事,忙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安抚:“汉哥,汉哥……你应我一声,先别多想。”   聂云汉倒是没多想,因为他已经无法思考,千头万绪在他脑海中爆裂开来,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浆糊——两年前关山在他面前被炸碎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眼前的人虽然被炸得面目全非,但那模样,分明就是他的义父。   若不是鬼魂出现在人间,那就是自己已经身在阴曹地府!   是后者吧?聂云汉惶恐地想,一定是后者,义父他……他不会叛国!   义父怎么会叛国!   他还在惶然不知所措,便听见对面关山咳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见了义父,不高兴么?”   “义父……真的、真的是你?”聂云汉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涣散,喃喃道。   他本应扑过去认个清楚的,可是却半步都不敢动。   既怕那不是关山,又怕那真的是关山。   关平野凑过来,轻声道:“哥,眼见为实,你要不仔细看一看,免得以后又说我唬你。”   卓应闲自然知道,聂云汉此刻不仅仅是难以接受关山没死这个事实,更刺激他的是这事实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他不忍见关平野践踏聂云汉的心,回护道:“给他时间缓缓罢。” 第173章实惨   夜色深沉,有两人身着皮装御翅飞行,到了长宁峰山脚附近才缓缓降落。   皎洁的月色落下,映出一対愁眉不展的脸,正是戴雁声与万里风。   “好几天了,一点汉哥和阿闲的下落都没有,这可该怎么办才好?”万里风将翅收起来,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戴雁声伸手将她眉心抚平,轻声道:“别愁了,以前这样的事也没少遇过,即便我们找不到,老聂也会想尽办法传递消息给我们。”   一阵风吹来,明明不算冷,万里风却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握住戴雁声的手:“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别多想了。两年前我们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此番出行,原本就是脱离了自己最熟悉的环境,又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心里没底是正常的。”戴雁声拉着她往前走,“这种情况下,别自己给自己添堵,若是没有自信,那就相信同伴。”   他掌心传来的热度给了万里风些许安慰,她轻轻点点头,与戴雁声并肩而行。   城中依旧戒严,宋鸣冲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本来一直帮赤蚺的他突然不遗余力地开始追查他们的下落,大有抓不到人不罢休的意思。   他俩之前通过易容躲开了追查,但今夜出城之时接受了严密排查,现在想要回去,觉得风险颇大。   快到长宁峰山脚下的马行时,万里风又道:“在城里待着实在太危险了,这次我们回去跟左哥碰头之后,就出来在山上随便找个山洞落脚吧。”   戴雁声想了想:“行,听你的。”   “也不知羽书那里怎么样了,我不放心他。”   “左哥会看着他的,再说他那里灯下黑,宋鸣冲定不会发觉。”戴雁声道,“这样一来,也算宋鸣冲替我们盯着秦落羽,我就不信重重官兵看守,她能传递出消息去。”   万里风仍旧忧心忡忡:“宋鸣冲到底跟谁一边还不好说呢。”   “管他呢!说句难听话,秦落羽就算真是钉子也没用,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宋鸣冲把我们全都抓回去也审不出东西来。”戴雁声牵过拴在树下的马,冷笑道,“做赤蚺这么些年,此次确实是最失败的一次!最难対付的不是独峪人,是自己人啊!”   “别这么阴阳怪气的。”万里风翻身上马。   戴雁声坐在她身后,凑到她耳边笑道:“不阴阳怪气,那我含情脉脉如何?”   万里风躲开他的唇,胳膊肘子冲他肋下一捣:“真有闲心,快走吧!”   戴雁声勾了勾唇角,抓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驾!”   两人一骑快速往归梁府城赶去,一路上十分平静,只有月光树影与他们相伴,然而戴雁声却总觉得哪里不対。   似乎太过平静了些。   然而这条路到了夜间向来安静如鬼蜮,戴雁声想想,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方才还觉得万里风操心太多的他,陡然提高了警惕性,仔细留意着周边的情况。   在过十里坡时,他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道寒光闪过,便道:“不好,有绊马索!”   戴雁声来不及勒缰绳,便抱着万里风“嗖”地从马上跃起,正要往旁边树上跳,不料铺天盖地落下一面大网,将他俩兜在了里头。   匆忙间戴雁声一个转身垫在万里风身下,俩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马儿长鸣一声,也被前方的绊马索绊了个跟头,也“咣”地摔了一跤。   万里风愤怒地抓着网格:“妈的,竟敢暗算老娘!宋鸣冲,你滚出来!用这种损招你要不要脸?!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打一场!”   路两侧树下闪出十几个官兵,原来在另一侧他们也设了大网,那绊马索只是逼他们跳马,不管往哪个方向跳,都会落入网中。   官兵自动分成两队,其中一队收紧了罩着万里风和戴雁声的那张网,生怕他们俩跑出来。   宋鸣冲身着便服,背着手从官兵身后走过来,看着他俩这副狼狈的模样,轻笑一声:“抓你们还是得用网,这招真是百试不爽。”   戴雁声抱住万里风,不让她再做无谓的挣扎,他冷冷地看着宋鸣冲:“看来文州那次也是宋大人你出的主意?前后表现这么不一致,你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有那么重要么?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宋鸣冲莞尔一笑,“况且我是受皇命追捕各位,当然要尽心尽力。希望你们别再反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又是何苦呢?若能好好配合,来日我也好替你们向皇上求情。”   万里风气得双眼赤红:“你别忘了你跟独峪人的血仇!你不能认贼作父!”   “风儿,不必跟他多说。”戴雁声盯着宋鸣冲的眼睛,似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形势比人强,认栽吧。”   宋鸣冲点点头:“戴爷真是俊杰,好歹你们也曾是我的下属,只要不再多生事端,我定不会为难你们。来人,把他们带走!” 第174章纠结   自从聂云汉和卓应闲到了这营地之中,云虚子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吃的东西不仅花样繁多,而且味道也好,除了三餐,还有糖水、养生的汤羹,老道士感觉自己一天到晚这嘴巴就没闲着过。   这一天天调理得好,身体状态也很快恢复,咳嗽好了很多,更有心情打趣卓应闲。   这日见对方端了润燥的芝麻木耳羹过来,云虚子便道:“这是谁做的?你还是你那情哥哥?”   那天卓应闲虽然安抚过,但并没有起到很大的效果,聂云汉接连几日仍旧闷闷不乐,可见关山之事对他打击有多大。   几日来他明显少言寡语,除了到厨房里躲着做东西,就是一个人坐在台阶处发愣。卓应闲想去陪陪他,却总成了自己一个人叭叭说个不停,而聂云汉依旧保持沉默。   说多了卓应闲也觉得无趣,况且那些道理翻来覆去地讲,怎么听都觉得是纸上谈兵,说得自己都腻了,便也住了嘴,陪他一起发愣。   聂云汉也知道卓应闲是有心安慰自己,总是挤出笑容说他没事,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确实是在想着什么,没去找关山,也没去找关平野,或许这对黑心父子也觉得该给他时间,故而也没有主动来找他。   至于哈沁,就从来没出现过。   卓应闲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浮躁得不得了,恨不能拿起拂雪,带上师父与聂云汉杀将出去,也好过在这山里被闷死。   而且不是说快没时间了么?怎么一个个的还都这么沉得住气!   此刻听见云虚子这调侃,他不禁翻了个白眼:“你老人家能正经点吗?他又不是没名字。”   “叫情哥哥有什么不好?听着多带劲。”云虚子捋着胡子,笑得十分欠揍,好在卓应闲也习惯了他为老不尊,不跟他拌嘴。   卓应闲用勺子搅着那汤羹,好让它快些凉下来:“是他做的,你就放心喝吧。我知道对汉哥而言,下厨是释放压力的办法,而且他应是故意待在那里的——这里的食物都是从外边运进来的,他应该是想从那里入手,探一探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啧啧,你这小子,跟了他才几个月,脑子转得更快了。”云虚子笑道。   “他是比你强些,你老人家明明也不差,这十年来可是半点也没漏给我。”   云虚子伸手在卓应闲脑门上弹了个爆栗:“老子是不教你吗?那是疼你!学这些玩意做什么?好出去给人卖命?”   卓应闲垂眸,手里勺子一直搅着,快把那汤羹搅成泥了。   “小弦儿,你心里是不是怪师父?”云虚子看着他,“我什么本事都没教过你,就连剑法都是你自己琢磨的,这声‘师父’我确实受之有愧。”   “不叫师父,还能叫什么?叫爹么?你是个出家人!你又不欠我的,还救了我一命,我为什么要怪你。”   “那你怪师父对你隐藏身份么?”   卓应闲好似受到了侮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可怨的?你也是为了自保。我是这么不懂事的人么?”   云虚子放心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怕你不理我了。”   “你可真了解我!”卓应闲越说越气。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沉不住气。”云虚子把他手里的碗夺过来,免得被他祸害,“聂云汉是赤蚺,他没那么脆弱,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卓应闲当即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只是心疼罢了,想替他操心替他疼,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   云虚子呼哧呼哧吃着碗里的羹,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卓应闲便又觉得方才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太急躁。   自从遇到聂云汉之后,凡事都以他为主心骨,卓应闲还没这么着急过,现在聂云汉跌进谷底,自己还大放厥词说要做对方的脊梁骨,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说不担心是假的。   “师父,你们做细……做探子的,都是这么处变不惊么?”卓应闲不由问道,“在这里待三个月,你没想过自救的方法吗?”   云虚子心里暗笑,我为了逃跑偷偷挖洞被发现、叫哈沁打了顿屁股这种事儿会跟你说么?师父不要面子的?   至于遭的其他罪,也没必要再提了,只会给人徒增烦恼。   他故作高深,“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处变不惊,那是因为惊也没用,情绪是最能干扰思绪的东西,遇事首先得冷静,才能想到解决办法。至于自救,当然是有过,为师怎么可能甘心束手就擒,只不过目前来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罢了。”   “若是我和汉哥没来,你打算怎么办?”卓应闲担心道,“你不肯拿出真本事来帮哈沁,他不会恼羞成怒么?”   云虚子放下碗,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据我暗中观察,哈沁和关平野的矛盾点不在我身上,我的神炉火什么的在哈沁看来虽然重要,但关平野本人并看不上。”   “他还敢看不上?!”卓应闲登时义愤填膺,“看不上还不放你走?!”   “论本事,这孩子确实强,论脑子,他也确实疯。但好在他满心都扑在聂云汉身上,我只是个不起眼的人质。”云虚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抓我来是哈沁的主意,倒跟关平野没有关系,只是他听哈沁说了我的丹方,很想要去一观。但我不可能给他,这跟把刀递给八岁小儿没什么不同,所以推说记不得了,他便要我‘慢慢’想,我这不还敷衍着他们呢么!”   “其实更想要我丹方的是哈沁,关平野现在帮他是另有所图,等他们大仇得报,这个不堪一击的联盟必定会瓦解,说不定还会变得针锋相对,到时候,哈沁就算有了关平野那些火器的设计图纸也没用,他其实也担心对方随时翻脸。” 第175章仇敌   卓应闲震惊地看着他,烛光阴影里,聂云汉靠在床头,仰着脑袋,目光茫然地落在屋顶上,似是在回避着什么。   “可那样做,怎么才能全身而退呢?”卓应闲握住他的手,“你怎么选,定会有你的理由。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若你为了対义父尽孝而那样做,也没人能怪你什么。”   聂云汉喃喃道:“是吗……”   “不管是不是,只要你做了决定,我便追随你。”卓应闲也知道他为难,一边是家,一边是国,怎么选,聂云汉心中都会为难。   汉哥为什么总被这种事情折磨?!   卓应闲翻身爬上床,躺在聂云汉怀里道:“可这件事太冒险了,若是一击即中倒也罢了,万一……我不怕你去冒险,我怕你是去送死!”   聂云汉叹道:“平野既然想让我出手,应该有九成把握,不至于让我送命吧?”   “我信不过他!他太刚愎自用了。”卓应闲轻声道,“你要是什么都不想选,我就想办法带你和师父逃出去!我们把这里的事儿告诉韩指挥使,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片刻后,聂云汉才哑然失笑:“好啊,这次汉哥全靠你了。”   “那我可得好好谋划。”卓应闲道,转着眼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云汉抚着他的头发,轻叹道:“若是两年前,不,再早些,能遇到你该多好,那时我比现在强多了,既年轻,又英俊,也不像现在这般沉疴满身,整个人变得优柔寡断,难堪大用……”   “就像平野给你画的小像那般么?”   “呵,不是我说,他虽然画艺精湛,但也难以描绘出我那时的精髓。”   “是哪年画的?”   “五年前,我刚二十,跟随义父出战,大获全胜,受封百户。”聂云汉想起当年,心中唏嘘,只是短短五年时光,却让人恍如隔世。   卓应闲仰头看他,在他下巴上轻吻:“少年意气虽然好,但我更爱现在的你。”   “为何?”   “二十岁受封百户,这么厉害,当年的你肯定整天神气活现,再加上你这骚包的性格,定是很讨打,那时候我若见了你,只会想揍你,才不会喜欢你。”卓应闲笑道,手指描绘着聂云汉的眉眼,“但现在的你就很好,阅尽千帆,沉稳内敛靠得住,相貌自然也是英俊的,不是以前锐利的那种俊,而是宝刀光华内敛的俊。”   聂云汉笑着握住他的手:“夸自家相公夸成这样,不脸红么?”   “实话实说,为何要脸红?”   卓应闲其实撒了个小谎,他想,若是遇到五年前或者更早的聂云汉,自己一定也是喜欢的吧。   那般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正如天上云汉,夜色再深,也只会让他的光芒更加耀眼,谁会不喜欢呢?   “汉哥,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怕吗?”   聂云汉抱着他,微微闭上眼:“出发前既紧张又害怕,上了阵地,就只剩下紧张。害怕是没有用的,越怕越乱,必须集中精力听从号令,才能保证不出现疏忽。那时候我只是区区一个步兵,要按照排好的阵法跟着跑,整个人都被裹挟在里边,满脑子都是大局,其实也注意不到自己。”   “直到战阵被敌方撕破,要跟冲进来的敌人白刃战的时候,才能找回一点自我意识。但那个时候也顾不上别的,心里只想着若不杀了対方,就只会被対方杀了,别无选择的时候事情反而简单多了。”   “真正意识到害怕,是从战场上回来之后,身上鲜血淋漓,可那都是别人的血。尽管心里知道,这是为国杀敌,是士兵应尽的义务,但还是不免为杀了人而感到难过,怕夜深人静时,遭冤魂索命,怕此生杀孽太多,死后要下地狱。”   卓应闲与他十指相扣,将交握的手放在他胸口:“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听命于你的长官,别把什么都揽到自己头上。”   聂云汉只是勾了勾唇角,并未多说。   “眼下的情况也一样。”卓应闲凑近他的耳朵,“你听命于最亲的长辈,不管结果如何,错都不在你。若是我师父让我替他杀了仇人,我也义不容辞。”   “你真这样想?”   卓应闲认真地点头:“真的。”   聂云汉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静静地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闭眼吻上対方红润的嘴唇。   关平野置身于一间狭窄且极为安静的岩洞里。   此处明显不是用来居住的,中央只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端四周的岩壁中探出几根细长的铜管,铜管高出岩壁约三四寸,末端放大呈喇叭状,喇叭口蒙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正対着椅子上坐着的关平野的耳朵。 第176章倒戈   “你也是我的命呀!”卓应闲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小声说,“我本来只是想跟他好好说,但是没想到……算了,是我自己心里没数,没想过他如此忌惮我……”   聂云汉面色铁青,没再说什么。   洞内说话有回声,即便两人声音压得再低,关平野在关山卧室里也能听见。   他站在烛光阴影中,看不出面色,片刻后才对守在外头的孟闯道:“我爹醒了,你去帮他一把。”   片刻后,孟闯推着坐在四轮车上的关山,跟着关平野一起回到厅堂内。   聂云汉当即对关山行礼:“义父。”   卓应闲便也跟着一起抱拳。   关山面容困倦,双眼微微眯着,问道:“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哥答应帮我们了。”关平野面色些微紧张道,“但他希望我们先除了哈沁。”   聂云汉走到关山面前,郑重道:“义父,当日你们实属无奈才与哈沁结盟,这点我能理解,如果我加入,为你们操纵战俑去杀皇帝,那么也便用不着他了。其实这件事,我更介意的就是与哈沁联合,你们只是要复仇,可独峪人狼子野心,在背后不知还会做什么手脚,不得不防!”   “若是除掉哈沁及其属下,照平野所说,待我刺杀皇帝之后,能由太子立刻即位,或许能将此事影响降至最低。于我而言,一来为义父尽了孝,二来也不算出卖国家,仍勉强算是为国尽忠,只是效忠的人变成太子而已——尽管不免有自欺欺人之嫌,但这么想我心里也能好过些。”   卓应闲在一旁帮腔:“对啊,独峪人本就不安好心,原本你们是没办法,现在大事将成,自然要防着他们,以免为人火中取栗。”   关山伤痕累累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他撩起眼皮看向关平野:“你怎么想?”   “我哥的话有道理。”关平野恭恭敬敬道,“当年那十二连环锁就是独峪人设下的,他们想要谋害爹在前,不管后面他们怎么帮我们,都不过是奇货可居罢了,并非真心实意,我们也没必要与他们讲什么诚信。”   关山沉吟片刻,缓声道:“可是阵前败盟,恐怕生变啊……哈沁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当他不提防我们么?”   “那倒也无妨,我想哈沁无时无刻都防着咱们,但他防着也没用。”聂云汉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孟闯,“若是今日没人拦着我,我早就把他一刀砍死了。”   孟闯冲他假笑了一下,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   关平野想了想,问道:“哥,若是先除掉哈沁,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攻其不备。今日我跟他动手,算是打草惊蛇,他可能会跑,我得趁他离开之前干掉他。”聂云汉意味深长地看着关平野,“但我需要了解他的人马部署,你们之间的分工,以及计划进展,就怕你不肯告诉我。”   关平野苦笑道:“哈沁如何安排他的手下,我也并不清楚……”   “平野,若是你不放心,我愿意当人质。”卓应闲突然道。   聂云汉皱眉:“阿闲!”   卓应闲迎着他的目光:“汉哥,我帮不了你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消关爷和平野对你的怀疑。若是我与师父安安心心做人质,你们也就没必要在这里就信任问题互相扯皮了。”   “我与汉哥想要的,无非是杀掉哈沁。”他看向关平野,“你与关爷既要杀哈沁,又要杀皇帝。不如大家联手先实现第一个目标吧,再拖下去迟则生变。”   关平野笑了笑:“你倒是勇敢,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我不怕。”卓应闲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你不会忍心伤害汉哥。”   “哼,自以为是!”关平野嘴角抽搐道。   聂云汉拉住卓应闲的手腕,神情忧郁:“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是么?”卓应闲冲他微笑道,“我们与平野、关爷原本不是仇人,何必互相为难?还是尽快解决问题,大家都能松口气。躲在山里这般暗无天日的,实在让人透不过气来,太难受了。”   关平野转头问关山:“爹,你觉得这样可行么?”   关山叹了口气:“口说无凭,幸而卓公子识大体,我觉得这倒算是个办法。”   “既然爹也同意,我便没什么意见。”关平野望着聂云汉,“哥,事成之前,我会将卓公子与云虚子前辈关在他的岩洞里,保证以礼相待,你觉得这样如何?”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的目光中写满不舍,卓应闲便牵着他的手臂晃了晃,笑道:“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师父,等你早点来接我。”   像是经过好一通纠结,聂云汉才勉强道:“那行吧。”   关平野向孟闯使了个眼色,孟闯便冲卓应闲做了个“请”的手势,卓应闲对聂云汉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聂云汉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关山似乎非常疲惫,靠在四轮车靠背上,哑声道:“既然如此,平野,详细情况你与汉儿谈吧,我回去休息了。”   “抱歉,这么晚将义父叫醒。”聂云汉懊恼道,“但明日我向哈沁出手时,还需义父在场配合,免得他生疑。” 第177章幻象   随着关平野凄厉的喊声,正在打斗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偌大的山体中突然一片死寂,静得令人头皮发麻。   关山颈部被蹑影撕开一条深深的口子,现在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涌出,他向后靠在四轮车的靠背上,最后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只是双眼圆睁,满脸惊诧,似乎不相信义子竟会对自己出手。   聂云汉站在一边,手里握着的蹑影垂下,刀尖指向地面,刀刃处只沾了很少的血迹。   他垂着眼,看不出神情。   关平野扑到关山身边,疯了一般地去捂住那道伤口,肝胆俱裂地吼道:“爹!爹……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顿时泪流成河,双手哆嗦着,沾满了鲜血,不可置信地回看聂云汉:“哥,你疯了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另一头高酉和孟闯猛然反应过来,登时一个跟头跳到聂云汉跟前,两把刀齐齐搁在他的颈间。   孟闯一把拽下蒙面的布巾,阴沉着脸:“门主,是否杀了此人,为关爷报仇?!”   关平野脸涨得通红,他瞋视着聂云汉,一步一步走过来,满是血的双手紧紧揪起了聂云汉的领子,痛不欲生地大声质问道:“你……你怎么能杀了他?他是我爹,是你义父啊!我们一次次对你手下留情,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冷血?”   “够了,平野!”聂云汉抬起眸子沉痛地看他,“那根本不是义父,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讶,只有哈沁捂着口鼻,眼睛中闪过一抹冷笑。   孟闯与高酉诧异地面面相觑,搁在聂云汉肩头的刀也不由自主地垂下。   关平野茫然道:“你说什么?”   聂云汉眼中布满血丝,心痛道:“平野,我与你一样难过,但你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义父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关平野木然地松开手,转身看向四轮车上的“关山”,语调中不带任何感情,“我爹就在那,我们就要大仇得报了,你却杀死了他。”   高酉看着聂云汉,大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说关爷是假的?!”   聂云汉看着关平野的背影:“平野,你莫要再唬我,如果这个‘义父’是真的,以他的性格,此处根本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哈沁要忌惮,也只会忌惮义父,不会忌惮你!如果义父已经生了杀我的念头,哈沁又怎么可能放过我?!”   孟闯似乎明白了什么,与高酉一同转头看向哈沁。   哈沁此时才发觉,身后的烟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尽,原来方才所谓的横云破不过是障眼法,根本没有杀伤力。   他愤愤地放下袖子,冷声道:“聂云汉,真难为你了,关平野这么用感情拿捏你,你还能保持清醒,不知道说你是聪明绝顶好,还是冷血无情好!”   关平野依旧背对着聂云汉,他的手按在四轮车的扶手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整个人一直在颤抖:“那是因为我爹身体不好,所以才让我来……”   “即便如此,说了算的仍是义父,也不会是你。”聂云汉觉得自己残忍极了,每说一句话,就像是在往关平野胸口捅上一刀,可是这话他不得不说,“义父杀伐决断,若真是他没死,若他真要复仇,若他真想杀我,定不会像你这般处处手下留情,刻刻心存幻想!”   关平野肩膀抖得更加厉害,他像是笑了:“哥,你在讽刺我对你的感情么?”   “不,我只是心疼你……”聂云汉眼眶红了,“心疼你被仇恨折磨成这副模样……”   哈沁假惺惺地拍了拍手:“聂千户真是厉害,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若是方才那个原因,有理是有理,可那只是你的推论,直接下手砍?啧啧啧,实在太狠,你就不怕砍错人?”   “我砍的只是一个幻觉,若非如此,平野如何清醒?!”聂云汉回头,远远看着哈沁,怒道,“你们的故事编得很合理,若是说给别人听,想必大家都会相信,甚至觉得义父这仇该报。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义父一生刚直,忠肝义胆,什么道理都想得很通透,不然也不会在我义母死后这么多年还继续为大曜出生入死。他向来将别人的命放在自己之前,若是那时没有为爱妻复仇,时隔多年,他更不会因为自己的遭遇而去背叛他一生的信仰!”   “平野,如你所说,只是在禁宫内刺杀皇帝,接着太子继位,不会影响大曜朝堂,也不会给百姓带来什么伤害——可这只是你单纯的想法,你可知道,若是皇帝在禁宫遇刺,京城三大营和皇帝亲卫里有多少人要掉脑袋?!义父做事考虑周全,绝不会为了一己私仇枉害那么多性命!”   关平野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四轮车的扶手,抠得指甲鲜血淋漓:“哥……人是会变的……尤其经历过那么多……”   “不,就算变,他也不会变成你说的这副样子,更不会连同独峪人来复仇!”   “别再说这些了。”关平野背对着他,低着头,声音嘶哑,“没有确凿证据,你不会出手杀人的。告诉我,是哪里出了纰漏?”   聂云汉深深叹了口气:“义父对芹菜过敏,我将芹菜汁放在他的饭里。前几日不知道他吃没吃我做的那些东西,不好判断,可今日,我亲眼见他将一大碗掺了芹菜汁的面条吃下,按理说,不出片刻,他必会全身发出红疹……”   “原来是这样。”关平野打断他,垂着头笑得浑身发颤,“千防万防,我竟把这个给疏忽了。” 第178章默契   自从“关山”现身之后,聂云汉的情绪一度被击碎,整个人被巨大的失落和震惊来回撕扯着,简直要被活活撕成碎片。   义父还活着,是件好事,可是……   如果是关平野为了复仇,跟独峪人私下勾结,聂云汉也只是心痛,不至于绝望,因为他只当对方是个孩子,又背负了那样的仇恨,一时之间想不开走了极端,他身为兄长,不管用什么办法,总能把这只迷途羔羊拉回来。   可如果背后真的是关山……正如聂云汉跟卓应闲所说的那样,他一辈子仰望的旗帜倒了,他的脊梁骨也没了。   按照关平野所说的事实,关家与皇帝的确有血海深仇,关山如果侥幸未死,想要报仇并不为过。可聂云汉就是觉得,义父从小教自己忠君爱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是复仇,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然而有这种想法,又令他自责——为什么不会?明明义父家破人亡遭受了那么多苦难,自己现在怀疑他们,难道真的是冷血?   可他再转念一想,又觉得整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义父若是性情大变,做事方式是不会变的,他在义父手下受训那么久,深知对方手法干练,绝不拖泥带水,怎么可能现在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平野一个毫无经验的孩子来做,要知道兵贵神速,兜这么大个圈子还迟迟不出手,绝对不是义父的风格!   之前聂云汉戳穿关平野的真面目时,已经痛心不已,现在他还要怀疑“义父”的真伪,自从疑心病起,他每一天都像是活在地狱。   关平野以感情做武器,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还有一点赤蚺怀疑一切的本能在,聂云汉觉得自己真的会垮。   怀疑与纠结反复折磨着他的忠心与孝心,时不时令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个无药可救的逆子,可也正是这一点拯救了他。   为自己找借口也好,逃避责任也好,聂云汉觉得,只有弄清楚这个义父的真伪,他才有力气去考虑别的。   情绪稍定,聂云汉才从纷繁杂乱的各种思绪中找到一丝清明的线头,扯住线头一拽,更多的疑点便纷纷暴露出来。   亲人间的感应骗不了人,哪怕不是亲生的,可他见了“义父”,除了震惊之外,并没有感觉到半点骨肉亲情的联系。   再观察关平野与“关山”两人的相处,虽然表面上父慈子孝,但是那种疏离感根本掩饰不住,旁人看不出来,可聂云汉最熟悉的就是他们两个,一点细枝末节的不对劲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疑点越多,他心里反而越轻松,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每当看见那张与义父极度相似的脸,他仍然心如刀割。   聂云汉明白,关平野制造出这样一个人,又不辞辛苦地一人分饰两角,给他制造出某甲与某乙两个人,就是为了到最后用感情让他臣服,那么他当然要利用这一点,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聂云汉那日去找关山和关平野谈判,未果后返回自己的岩洞,靠在床头发呆,想着破解之法——他当然想假意答应关平野的想法,但又不能答应得太过流畅,须得有一番假意挣扎才行。   之后他便听到了岩洞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吃重,若是孟闯或者高酉,要么大喇喇不怕人发现,要么会彻底掩藏形迹,想必是他们当中的一人背着关平野,才不得已发出了这点动静。   而这脚步声走到附近便停了,加之聂云汉早就在自己这处岩洞中发现埋有听孔,那么最直接的推断便是关平野到了听孔另一端所在地,想要在暗处监听他,好彻底了解他的心意。   不管是不是,做场戏总是必须的。   因此他才对卓应闲说,他想帮义父复仇,去杀了皇帝。   说这话的时候,聂云汉靠在床头,目光往屋顶扫了一眼。   卓应闲冰雪聪明,况且他也知道岩洞内有不止一个听孔,聂云汉一个眼神,他便明白自己要配合对方演出。   两人心意相通,向来配合默契,一场戏顺利演完,而且最后的亲吻也不是作假,聂云汉情绪淤积于胸,亲吻卓应闲时一扫以往的温柔,变得粗暴凶狠。   偏巧卓应闲也喜欢他野兽的这一面,太过温柔就说明他在压抑自己的本性。   平日见惯了他克制隐忍,卓应闲总替他心疼,便不想他在床上的时候也为难自己,便也想办法撩拨他,让他借着这股劲儿发泄出来。   聂云汉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到底是个读书人,监听只为获得信息,并不像段展眉那样,有窥私的恶习,他与卓应闲这番亦真亦假的表演,足够让关平野臊得离席,因此一阵狂风骤雨般的亲吻后,听到关平野离开的脚步声,他便松开了卓应闲。   待喘息稍平,聂云汉凑在卓应闲耳边,轻声简单说了自己的计划。   卓应闲自是一点就通,但是听说关山是假的,仍是惊诧不已。 第179章布局   聂云汉知道,这其实也是关平野对他的考验。   若是他真心实意帮关平野,车队出发早晚并不碍事,只要聂云汉能及时赶到京城附近会合便好。   若他并不真心,关平野与哈沁至少能够避免车队被劫,不会影响到整体计划。   现在想想,昨夜两人兄友弟恭般的相处,不过是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场戏罢了,而他昨晚与方才的愧疚,又显得多么可笑!   其实说到头,关平野不相信自己,与他不相信关山会通过刺杀皇帝来复仇是一个原因——他们都曾是为国死义之士,又怎可能轻易背叛自己的信仰?!   聂云汉脸上阴云密布,若说自己是兵不厌诈,那关平野也的确深不可测,在加上哈沁老谋深算,眼前这出倒也算是他们真正的实力!   卓应闲怕他心力交瘁再度呕血,赶忙握住他的手腕,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心中有鬼的人,怎么可能会完全相信别人。”   凌青壁和左横秋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后,左横秋问:“老聂,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这些天被关在哪里?”   卓应闲替聂云汉答道:“关平野把双凫峰底端山体挖了很大一个空腔,他们的老巢就在那儿,所以紧盯着山外肯定找不到。汉哥问车队的事儿,是因为他们已经把用来刺杀皇帝的战俑运出了山,我们本来打算出来后直接拦截,没想到却被对方摆了一道,看来他们是提前跑了。”   “把山挖空?”凌青壁瞪大了眼,“这人真有想法。”   聂云汉看向左横秋:“左哥,你们是怎么安排的?是轮换着在这附近搜寻吗?昨夜是不是戴爷和风姐?不知道他俩看没看见车队的踪迹。”   提到戴雁声和万里风,左横秋向来不羁的神情现出一抹为难之色。   “出什么事了?”聂云汉想起方才左横秋的话,心里重重一沉,“你说宋鸣冲晚上搞埋伏,难道是他抓了他俩?”   左横秋叹了口气,如实道来:“是,他俩被抓了,就关在府衙监狱。”   聂云汉:“……”   “不知为何,宋鸣冲突然不再装相,对我们下了狠手,他连我在府衙易容都能识破,幸亏凌兄弟突然出现救了我,要不然今日我们也无法在此见面了。”左横秋郁闷道。   卓应闲想了想:“这不难理解,我们不是推断他是太子的人么?平野也是受太子驱使——不对,应是两人不谋而合——太子需要皇帝退位,平野想要刺杀皇帝。先前平野百般引诱汉哥前来,所以宋鸣冲也在暗中相助,但是平野这边进展不顺,太子便让宋鸣冲来监督,先把赤蚺控制住,若汉哥真的不肯合作,再将我们大家一网打尽,以免影响他们的计划。”   他这一番话说得透彻,旁边几人全都沉默了,刚刚的重逢之喜被冲得无影无踪,气氛又变得压抑起来。   凌青壁无奈叹道:“那个关平野实在太傻了,这不是为人作嫁么?将来一个不小心,定会被太子推出去顶包,我们一介平民,何苦要为这些权贵做炮灰?”   “他被仇恨蒙住了眼,根本不在乎这些了。”聂云汉问道,“左哥,羽书呢?”   左横秋道:“他和秦落羽还在小院里住着,我去找他拿‘翅’的时候,看他状态还不错,小两口算是过起日子来了。”   “他家院外还有衙役看着?”   “嗯,灯下黑嘛。”   聂云汉想了想,冷笑道:“有宋鸣冲这个老狐狸在,灯下就黑不了。宋鸣冲目前还跟平野算是一伙的,秦落羽就也能为他所用,所以他故意不抓向羽书,只要咱们去跟羽书通气儿,他就能让秦落羽套出话来。” 第180章钉子   夜深人静,小院里一片静谧。但不知为何,叫了一天的知了此刻仍不知疲倦,还在叫个不停,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扰人。   六月末,酷暑难耐,偏巧近来几日天气闷热,又不肯下雨,总是阴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来,似是要憋住劲儿,狠狠地下上一场。   又热又吵,向羽书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旁边的秦落羽自然也无法安心入眠,起身拿了扇子,轻轻帮他扇着:“相公,我帮你扇一扇,你静静心,一会儿就好了。”   “算了,我自己扇吧。”向羽书穿着里衣起身,到桌边坐下,另拿了一把蒲扇,“哗哗哗哗”地扇着风,回头对秦落羽道,“咱俩贴在一块也热,你先睡。”   秦落羽坐起来,也打着扇子,摇了摇头:“不,你不在我睡不着。”   向羽书轻笑一声:“我外出不回家的时候,难道你都一夜醒着到天亮?”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明明在我身边,要是不陪我,我就觉得孤枕难眠。”秦落羽也走到桌边坐下,勾了勾向羽书的手指,甜甜笑道,“相公嫌我太痴缠么?”   向羽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会,我是你相公,你若不爱缠着我,我才要担心不是?”   秦落羽略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但是落羽,不知道你会不会缠我一辈子呢?”向羽书道,“若有一天你变心了,不喜欢我了,你会离开我么?”   秦落羽愕然:“怎么会?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我当然要与你厮守终身。夫妻已是家人,谈何变不变心,喜不喜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分离?除非我犯了七出之条,相公要把我赶出去。”   “既是一家人,就当互相包容。”向羽书深深地看着她,“只要你有苦衷,又愿意向我坦白,而且没有酿成恶果,我都会原谅你。”   “真的?”秦落羽的眼睫颤了颤,微微垂下,似是不敢直视他。   向羽书认真道:“真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落羽嫁了个好相公。”秦落羽笑了起来,“我把井里冰的西瓜取来给你解解暑吧。”   “我陪你去,说不定外边凉快点。”   向羽书和秦落羽一起去了院子里,将西瓜捞上来,虽然不够冰,但也凉凉的,在这闷热的夏夜里足够沁人心脾。   屋顶上的衙役换了人,与他们两个不熟,不管向羽书怎么喊,就是不肯下来,向羽书和秦落羽便给外头的几名衙役送了几块,两人便在院子里吃了起来。   才吃了几口,向羽书便听见左横秋的鸦哨声响起,登时精神一震。   秦落羽见他突然停了手,便道:“怎么了?”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向羽书站起身往屋里走。   秦落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现在?这都已经子夜时分了。”   “嗯,临时收到消息。”   两人进了屋,向羽书拿起外袍往身上套,秦落羽站在一旁,好似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去多久回来?”她犹疑了一会儿才问,好像生怕问多了招人怀疑。   向羽书穿好衣裳,拎起挂在墙上的刀:“不太清楚,不是出远门,放心吧。你困了就先睡,别等我。”   说罢他便推门往外走,秦落羽追到院子里,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左横秋仍是易容成了李三,正在院外等着向羽书。   向羽书被放置了许多天,听到熟悉的召唤声,本就兴奋,见到易容后的左横秋,更是激动,险些叫错名字。   “向兄弟,张大人有请,请随在下走一趟。”左横秋冲他拱手。   向羽书连忙回礼:“辛苦差大哥。”   院子内外守卫的衙役见是熟人,也没多问,他们只负责看守,而且并没收到要阻止向羽书外出的命令,便冲他俩一点头,大大方方让他们离开。   左横秋这么大大咧咧把向羽书叫出去,也不怕这看守的人当中有宋鸣冲的眼线,本就是要给这人设迷魂阵的,大家兵不厌诈,有来有往。   待出了小巷,向羽书才凑近左横秋,低声问:“左哥,是有什么新情况了么?”   左横秋并未答话,而是问:“这几日你可还好?”   “嗯,没什么事,跟以前一样,我出门也没人拦着,但听说城里四处搜寻我们的踪迹,我也不敢乱跑,就在家里待着。”向羽书老老实实道,又问,“戴爷和风姐救出来了么?”   “没有,他俩还在牢里待着。” 第181章出城   向羽书咬了咬牙,才将堵在喉头的酸涩抑制住,装出一副慵懒的声音:“嗯……他也去,不过……他和闲哥哥是去打马虎眼,好吸引对方人马,真正的送信人,是我……呵,我要走一条、小路,谁都别想找到我……”   秦落羽忽地没了声,一下一下地打着扇子,不再问什么了。   向羽书又转过来,闭着眼握住她的手:“落羽,陪我躺一会儿吧……”   秦落羽一怔,见他这么粘人,忍俊不禁,便躺在了他的怀里:“你不嫌热么?”   “不热……娘子冰肌玉骨,抱着、可舒服了。”向羽书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真想快点和你离开这里。”   秦落羽沉默片刻,手里扇子依旧轻轻摇着:“我也是。”   “唔……真的吗?”向羽书搭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握起了拳头。   秦落羽突地吻了吻他的发顶,小声道:“若是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向羽书鼻尖蹭了蹭她的下颌,瓮声瓮气道:“娘子怎么会骗我……”   “我也没办法……主子把我从烟花之地赎出来,为报救命之恩,我才答应替他做事。”秦落羽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你给我的一切,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愿我能托生在普通人家,能清清白白等着遇见你。”   “傻瓜……”向羽书半眯着眼,假装仍是昏昏沉沉的样子,扳过秦落羽的脸,与自己的脸相贴,不知是安慰秦落羽,还是喃喃自语,“做违心的事,都是有苦衷的吧……相公会、会护着你。”   “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幸好秦落羽也哭了,泪痕贴在一起,令她一时未能察觉到向羽书的眼泪。   区区一个多时辰很快便过去了,向羽书被秦落羽叫醒,一睁眼便闻到了饭香味儿。   秦落羽为他煮了粥,炒了一盘鸡蛋,不知道放了多少麻油,蛋香加上油香,香喷喷的令人食指大动,用薄饼卷了吃,向羽书狼吞虎咽吃了好几个,又呼哧呼哧喝掉放凉了的粥。   或许是觉得今日之事过后,他与秦落羽就都能解脱,所以向羽书醒来便觉得心中雾霾一扫而空,即便天气依旧闷热,一动就出汗,他仍是觉得浑身上下透着许久不见的爽利。   收拾停当之后,外边还没有发来会合的信号,向羽书有些坐立难安,在屋里来回踱步,见书桌边放着他练字的纸,被秦落羽收得整整齐齐,摞在案头,便走过去拿了一张空白的,草草研了几下墨,抽出一支笔开始写。   秦落羽将饭碗洗净,返回屋里,便见向羽书封好了一封信,压在了几本书册之下。   她本来可以装作没看见的,可是没来由心中一悸,问出了口:“相公,你……你方才写了什么?”   向羽书回头看她,笑了笑:“没什么。”   “莫要唬我。”秦落羽抓住他的手,不依不饶道,“我都看见了。”   “又不是写给你的,不许问了。”向羽书假装严厉,“别偷看啊。”   秦落羽瞥了眼书桌,不安地问:“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给我汉哥的,你别担心,只是交代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向羽书捏了捏她的脸颊,“别胡思乱想。”   他原本是没想着留什么书信,但又怕此去会有危险,万一自己……那还是留些字句给聂云汉,也好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秦落羽眼圈红了:“我能不胡思乱想吗?你这次去是不是很危险?要不……要不别去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傻丫头,那我岂不是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相公你也肯要,嗯?”   “我不管什么贪生怕死,舍生取义又怎么样,命都没了啊!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向羽书揉揉她的头发,好声好气地哄劝:“这是我们的规矩,并不意味着此次行动有多危险。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啊!”   秦落羽抽泣着:“怎么会有这么不吉利的规矩。”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哨声,向羽书便将百川带系好,从墙上取下佩刀,冲秦落羽笑了笑:“我走了,落羽,别多想,一切都会好的。”   秦落羽快步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相公……”   “好了好了,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才不吉利。”向羽书扒开秦落羽的手,转身在她唇角吻了一下,微笑着推门出去。   来接他的依旧是李三装扮的左横秋,向羽书与他一同离开,转过弯去却停了下来,背对着小院的方向,以免被他家屋顶上的那名衙役看到神情。   左横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第182章逃离   向羽书和凌青壁出了城门没多久,便感觉有人跟了上来。   “凌二哥,有尾巴。”向羽书眼角余光向后瞥,轻声道。   凌青壁“嗯”了一声:“他们只是跟踪,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可能并不清楚到底谁去送信,所以不想在城门处打草惊蛇,免得被老聂他们知道,要跟得远些才会动手。”   向羽书一怔,不清楚谁去送信?难道落羽没有把情报传出去?   这不可能啊,即便她不想说,对方也会派人来问的。   凌青壁见他没接话,还以为他紧张,安慰道:“莫慌,一会与我大哥派来接应的人碰头,咱不怵他们。”   “嗯,好。”向羽书道,“若是打得胶着,我去引开他们,凌二哥不必管我,先去送信。”   “这可不行,万一你有危险,老聂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凌青壁摇头。   向羽书擦了把汗:“我又不去送信,大不了束手就擒,宋鸣冲又不会伤我性命,汉哥会去救我出来,不用担心。”   凌青壁还在迟疑,便听身后跟踪的脚步声突然停了,却有嘚嘚马蹄声急促奔来,回头一看,便见一支府兵小队骑马追来。   这小队大约十人,看见凌青壁回头,为首的那人便用马鞭指着他,大声喊道:“就是他俩,抓住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身后的府兵跟着大喝:“是!”   “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凌青壁愤愤地将肩膀上的包袱甩开,将罩袍脱掉,环顾四周,随手捡起了一根树枝,摆出起手式。   向羽书也有样学样,捡了根树枝做武器,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冲他们奔来的府兵,小声对凌青壁道:“凌二哥,一会儿有机会,你一定要跑。”   “少他娘的废话,要是我先跑了,他们不就知道是我了么!”   几名府兵追到近前,凌青壁凌空跳起,在一侧树上借力,由上至下挥动树枝冲领头那人刺去,那人“唰”地一声抽出刀来,就要去劈他手中的树枝。   谁知凌青壁刺到他近前突然调转了方向,手中树枝突然变得有如丝绦般柔韧,忽地卷住了那人佩刀,再猛地一往回抽,只听“咣当”一声,为首府兵的刀刃便脱了手!   凌青壁得意道:“就你们这点水平,回去多练两年再跟老子过招吧!”   向羽书功夫本就不差,跟凌青壁一样,跳起后从空中制敌,先后把几人踹下马去,两人与几个府兵打成一团,还有几人留在马上没有加入战阵。   为首那府兵下马后匆忙捡起兵刃,一边跟凌青壁拆招,一边大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撒网!”   凌青壁闻言,挥着被刀划得斑驳的树枝,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嘿,要不要脸啊你们,用这种损招!”   向羽书与几人周旋,成功夺下一人兵刃,跳过来将凌青壁护在身后:“凌二哥,你……”   “闭嘴!”   正在此时,还骑在马上的几名府兵撒开大网,大喝一声提醒同僚,就要往凌青壁和向羽书头上撒去,向羽书支起刀来,准备割开这网,便看见空中划过几道身影,那张网还未落下,就被利刃划成了碎片!   来人有四个,他们是从马上起跳,在空中划破大网,此刻稳稳落在凌青壁和向羽书两边,均是精神矍铄,只听气息便知道是高手。   向羽书看他们身手便能认出来,这些是孔昙训练的那些特别护卫。   其中一人将一把刀扔给了凌青壁,向他拱手道:“二当家!”   “嗯,来得正好!就你们几个?”又有马蹄声响起,凌青壁回头,见从另一边又来了五人,其中还有两人各牵了一匹空马,应是给他和向羽书准备的。   凌青壁翻身上马,对向羽书道:“事不宜迟,咱们先走!”   向羽书点头,也跳上马去,两人调头扬鞭,便向远处奔去。   那些府兵见状不妙,正想上马去追,却被那些个护卫拦住了去路,两拨人正面对峙,府兵们之间面面相觑,似乎在交流什么。   护卫们拔刀相向,他们也意在拦截对方,并无心杀戮,因此也绝不先动手。   谁知府兵们齐齐后退几步,不约而同从怀中掏出个小袋子,径直抛向对面,袋子里装的是生石灰,石灰粉漫天飘洒,饶是那些护卫反应再敏锐,登时捂上双眼,也有几个中了招,被迷了眼睛。   “啊啊啊啊!”   “狗玩意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府兵们才不介意他们的骂声,赶忙翻身上马,为首的大喝一声“驾”,迅速向前方追去。 第183章羽书   聂云汉返城的这一夜加一上午,已经把宋鸣冲手里的兵力摸了个大概。   此次这人来到归梁府,带的兵跟去文州的时候差不多,然而归梁府城比文州县城可大得多,要是加强防卫,这些人手明显不足,所以现在他也不能用上次在文州的那套办法捉拿他们。   原本人手短缺,最佳的办法是向嵩昌府借兵,然而最不巧的是韩方到嵩昌府上任,现在两人摆明立场不一致,对方肯定不会借兵给他。   虽然宋鸣冲借兵的名义是捉拿通缉犯,名正言顺,若要借兵韩方不能不答应,但以眼下情况看来,韩方必定会故意拖延,朝廷的人若是知道了,参他一本也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左横秋从郭师爷那里得知,宋鸣冲只字不提借兵一事,看来他并无意害他老师。   若是将来朝廷问责,或许他将会一力承担。   聂云汉心想,这人倒也还有几分义气在。   有原则有底线的人,总比那些小人好对付。此次赤蚺能完好无损地逃出来,也算是钻了宋鸣冲有底线的空子。   传令封锁城门的府兵没有赤蚺等人跑得快,聂云汉他们两人一组混进人群中、抵达城东门附近的时候,大门口依旧挤得熙熙攘攘,百姓们还在挨个接受查验,等待通行,长长的车马队伍能排到街心路口去。   戴雁声和万里风做寻常夫妻打扮,混在街对面的人群里,左横秋在聂云汉身边,不住四下张望。   “阿闲和他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他不安道。   聂云汉不禁也有些担心,说话像是安慰别人,更是安慰自己:“应该没事,他俩都没被通缉,府兵和衙役应当认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队府兵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为首的大喊道:“指挥使有令,立刻封锁城门!指挥使有令,立刻封锁城门!”   守城衙役一听,便开始驱赶百姓,另有两人当即便将城门关上,落下门闩。   百姓们怨声载道,纷纷掉头往回走。   天气闷热,天边积了一大片乌云,眼看山雨欲来,百姓们便也无心逗留,只好纷纷往回走。   赤蚺几人并不打算掉头,若逆着人群又太明显,很容易被骑在马上的府兵看出来。   戴雁声两人向聂云汉投来疑问的眼神,聂云汉也不禁有些着急,回头张望,幸运的是,他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卓应闲和云虚子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   卓应闲远远冲他轻轻一点头,表示事情已经办成,然后冲他莞尔一笑。   看见他的笑容,聂云汉的心中顿时轻松不少。   就在府兵骑着马往回走、同时目光警惕地向两边人群扫视时,前边街心处突然有人“咣咣”敲锣大喊:“发现通缉犯啦!快来抓呀!抓到有赏金!发现通缉犯啦,快来抓呀……”   人群注意力顿时被那锣声吸引,有一些青壮年男子闻声便跟了过去,左右是出不了城了,不如去跟着抓通缉犯,好赚点赏钱。   那队府兵听到,更是不得了,大喊着“让开”,冲那敲锣的男子追了过去。   守门的衙役见着这盛况,不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跃跃欲试:“要不咱也去帮个忙?要是抓着了通缉犯,肯定头功一件。”   “不好吧,还得守门呢。”   “大门都关死了,他们还能飞过去不成?就算能飞,城门楼上也还有人守着呢,怕什么!”   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位官爷说得对,门都关死了,他们肯定跑不出去,几位不如去试试。”   几名衙役一扭头,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穿着件灰不溜秋的道袍,正站在墙根儿下跟他们搭话。   “你是谁?怎么还不走!”一名衙役厉声道。   云虚子笑呵呵地说:“天热,人太多挤得慌,我等人群散了些再走。”   那名衙役看到面前确实堵了不少车马,面色微霁,但仍是说:“别待太久啊!”   “多谢官爷!”云虚子继续道,“说真的,那些外来的兵不如你们熟悉咱这府城,还是你们更得心应手,真不试试?听说赏金不少呢!”   几名衙役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是动心,他们一个月俸禄没多少,谁都想借机会挣一笔,就算不能亲手抓到通缉犯,立个功也能拿点赏钱,总不能什么功劳都被那棠舟府兵抢走吧!   于是几人说干就干,论资排辈后留了俩小兵看着门,其余的扒开人群就冲了过去。   人群潮水一般退开,城门处安静了下来,聂云汉、左横秋、卓应闲、戴雁声和万里风见那些府兵和衙役已经走远,便大喇喇地走到墙根儿下,跟云虚子会合。   守城小兵见状怒了:“哎,怎么回事儿,让你快点走,怎么还叫人过来?”   云虚子依旧笑眯眯:“叫人过来,好出城啊。” 第184章动身   大雨一直下着,似乎要将归梁府变为水城,天地间一片灰沉沉雾茫茫,什么恩怨情仇好似都消弭其中,只剩下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几名特别护卫将马匹匀了匀,给聂云汉等人让出三匹,戴雁声与万里风、卓应闲与云虚子分别乘了两匹,聂云汉背着向羽书的尸身,独乘一匹,左横秋则执意要在大雨中御翅飞行。   一行人往扬波港赶去,路上再没遇见过追兵,港口守卫也因大雨变得稀松,张小五和刘云同骑一匹马,带着他们很快找到了孔昙的大船。   孔昙亲自出来迎接,见此情状,等所有人都上船之后,便下令开船,又命人去煮姜汤,燃炭火。   向羽书的尸身被放在厅堂的地上,众人都顾不上换衣服,水鬼似地围坐了一圈,向他默哀。   聂云汉亲自替向羽书擦干净脸,脱掉被水浸湿的外袍,却发现了从他怀中掉出来的小糖人。   那是他们刚到文州时,向羽书哭着喊着要做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糖人,还因此被聂云汉训斥了,小狗似地掏出桂花糖,说“汉哥,别生气了,我请你吃糖”。   聂云汉骂过他,自己也心疼,才待办完事之后,去找了那小贩,给他捏了这个糖人。   没想到他一直没有扔,这傻孩子,是把这东西当成护身符了吗?   天气炎热,小糖人被向羽书捂在怀里,已经化了大半,面孔已经模糊得认不出,聂云汉攥着它,眼泪夺眶而出。   赤蚺也好,灵翅也好,大家都见惯了同袍战死,可如此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逝去,仍让所有的人觉得悲伤。   左横秋紧紧绷着脸,痛苦之情溢于言表,自从上路一来,向羽书一直是他的搭档,他将少年既看做同袍,又看做弟弟,对方溘然长逝,令他觉得自己心里陡然缺了一块血肉似的那般疼。   旁边万里风一直压抑地流泪,戴雁声索性也不再安慰她,大家心里都难过,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   聂云汉轻轻抚着向羽书安详的眉眼,声音嘶哑道:“羽书,放心,我们一定带你回家。”   卓应闲想起与向羽书相处的一幕幕,记得大家离开棠舟府时硬把他打扮成书童的样子,记得聂云汉抢他鸡腿硬塞给自己时少年郁闷的神态,记得他和游萧陪着自己去鹳雀楼听曲时向往的模样,还有自己与聂云汉被困矿道时,少年腰间绑着绳子跳进被炸开的矿道,冲他们喊“汉哥!闲哥哥!你们在哪?我下来救你们了”……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向羽书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他还没来得及品尝生活带来的半点喜悦,就被迫在此刻匆匆告别,就像一抹迎着晨曦的薄雾,只顾得上在半空中走一遭,就被初升的太阳烤得烟消云散——他还不到二十岁啊!   云虚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弦儿,节哀。”   卓应闲擦了擦脸上的泪,用力点点头,担心地看向不远处的聂云汉。   向羽书的死与关平野脱不开关系,这对聂云汉而言,除了悲伤,还有折磨,此时此刻,与关家曾经所有的亲情都成了捆在他身上的锁链,一重又一重,捆得他窒息。   聂云汉木然地盯着向羽书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关平野,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可他义父的仇人是皇帝,他身为义子无法尽孝;他手下的仇人是自己的义弟,他身为兄长与长官,不能为同袍复仇……   聂云汉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做了太多孽,才会换来这样的惩罚,或者,就是此生杀孽太重,这就是现世报!   可如果是现世报,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却是他们?!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孔昙走过来,蹲在他身旁:“聂老弟,你要保重,还有大事等你去做。”   聂云汉轻轻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归梁府天气炎热,大雨过后定会升温,向羽书的尸身停放不了多久,而且要带回棠舟府老家,山长水远多有不便,也只能将他火化,把骨灰带回去。   但此刻在船上,连火化都没有条件,聂云汉只得听了孔昙的建议,用皮布将向羽书层层裹起来,以绳绑好挂在船底,悬着浸在河里。河水温度低,还能多坚持几日。   料理完这件事,众人才被孔昙逼着当场灌下一碗姜汤,又被他催促着去舱房里换干净衣服。   孔昙这回是有备而来,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房间,几间房彼此毗邻,大家被管事带着过去的时候,看到那间本属于向羽书的房间不会有人入住,不禁再度悲从中来,全都停在各自房间门口,哀伤地凝望着那道房门。   云虚子算是计划外,管事发觉少了一间房,又不好让他直接去住向羽书那间,便要带着他另去安排。   两人正要走时,万里风突然出声,她带着浓厚的鼻音道:“别麻烦了,道长住我这间吧,我与雁声同住。”   戴雁声一怔:“风儿……”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万里风说罢,便推门进了戴雁声的舱房。 第185章犹豫   “你?”孟闯大惊,“你怎么……”   “觉得我身有残疾,操控不了?”关平野冷笑,“穿上战俑,我便与正常人无异!杀父之仇,自然要亲手去报,假手于别人,算什么本事!这套战俑,原就是为我哥和我打造的,只有我两人才配穿戴。可惜他……太令我心寒了!”   孟闯紧张地上前一步:“可刺杀成功后,战俑必成为众矢之的,穿戴着它你跑不快,可脱掉之后,你更加……举步维艰,到时候你要如何全身而退?需要我们去接应吗?”   关平野垂下眼睫,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不用。”   “原本我哥愿意操控战俑,我会替他安排好一切逃生的办法,况且他本来便一身好功夫,悄无声息地逃离不是难事。但现在……呵,一切都不用指望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人,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望向远方:“这反倒好了,让老皇帝在死前知道报仇的人是谁,不是更有意义吗?我要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后不后悔,我要亲手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门主,报仇归报仇,你是关老爷唯一的后人,你得活下去啊!”孟闯没想到关平野居然打算同归于尽,这实在是太疯了,“还有你这些本事,总得要有人传承吧!”   关平野摇摇头:“就是这些本事害了我爹娘,传承又有什么意义?又有谁真正看重过?罢了,我意已决,无需多言。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孟闯见关平野一瘸一拐地返回了马车,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车队重新快速前进起来,方才呕吐时喉咙所产生的灼烧感还未消退,关平野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问道:“将军打算护送我到何处?不如早些返回贵国,免得被人发现你的踪迹,这就说不清楚了。”   “这么着急赶我走,你就不怕你那好哥哥追上来?”哈沁阴阳怪气道。   “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况且我也不差人手,有我归燕门的人,还有宋鸣冲安排的几个人跟随,能出什么大乱子?”关平野道,“你若不放心,可以留两个手下给我。”   哈沁思考了一会儿,便道:“好,那我便先行返回国内,等你捷报。”   关平野唇角勾了勾,以示应允,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三个时辰之后,车队进入一座小镇,哈沁依言给留了几名手下,自己带了剩余三四个人,买了好马,与关平野告辞。   关平野送他到路边,拱手道:“将军一路好走。”   哈沁虽对关平野不怎么信任,也对他的疯狂有所忌惮,但知道他恨皇帝入骨,必然不会食言,因此对他倒也放心。两人毕竟合作这么久,大业将成,确实颇为感慨。   “关少爷,多多保重。”哈沁深深地看他一眼。   关平野颔首:“谢将军关心,希望那些战车能顺利运回贵国,祝阿格楞亲王一臂之力。”   哈沁翻身上马:“若是大曜不容你,你尽管来独峪,亲王不会亏待你。”   关平野冲他微笑颔首,哈沁便一夹马腹,纵马向前奔去。   见哈沁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口,关平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自言自语道:“我是为了报仇,又不是卖国贼,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去地下见我爹?!”   接着他便看向马车边等着的孟闯和高酉,向他们招了招手,两人便走了过来。   关平野道:“你俩带几个人去追哈沁,想办法将他擒获,带到京城附近等我,再按照这上边写的去做。”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孟闯。   孟闯与高酉面面相觑,接过纸条后打开一看,十分震惊:“门主这是要造个假的独峪窝点?”   关平野淡淡道:“独峪亲王阿格楞派座下第一大将哈沁,利用关山之子关平野复仇心切,意图刺杀大曜皇帝,背盟在先——我可是关山的儿子,怎么可能跟独峪人同流合污?只是被他利用而已。”   “门主是打算一箭双雕吗?”高酉夺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为上面详细的计划感到心惊胆战。   他们要找一处安全的宅院,伪装成独峪人的联络点,把哈沁及其手下打成重伤丢在里头,然后要在京城附近散播谣言和线索,声称有独峪细作埋伏在京城,意图不轨,最后再在关平野刺杀皇帝成功之时,杀掉哈沁一两个手下,并引京营的人来查,制造出此事完全由独峪人策划发起的假象。   其实倒不完全是假象,阴谋是真的,证据是假的,关平野这么做,也并不是冤枉哈沁。   他能一步步引诱聂云汉踏入自己的捕猎圈,诱导京营的人按照他的意图查出所谓“真相”也根本不难。 第186章交战   之前待云虚子几人去追孟闯和高酉之后,聂云汉留了几名护卫跟着关平野的车队,赤蚺几人和孔昙带着剩余的人从小路提前到了歧路岭探查地形,发现这处洼地,觉得这是天赐的绝佳地形。   只可惜这次没带弓箭来,不然数箭齐发,便根本不需要与车队的人短兵相接。   面对这种地势,很适合前后包抄,将车队困于洼地之中,但是聂云汉算了算人头,怎么都觉得人手不太够,他们还剩十一人,若是分成两组,一边五人一边六人,包抄起来似乎气势上差了点。   那时几人躲在小山坡之后商议如何排兵布阵,以免被人发现踪迹。   万里风张望了一下此处地形,郁闷道:“可惜这里太开阔了,没有制高点,不然我连发弓几排箭矢放出去就能放倒一片。”   “无妨,就他们这些人手,用不着搞突袭。”戴雁声安抚道,“咱们几个冲下去,白刃战也能将他们俘虏。”   聂云汉道:“不能轻敌,平野知道我们有什么装备,但我们还不清楚他们配备什么样的火器,一会儿也不可轻易靠近。”   “对,我们还搞不清楚战俑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何要用这么多车来运送,万一前几车里有重型火器就麻烦了,平野现在很疯狂,我怕他会选择玉石俱焚。”卓应闲隐约有些担心。   孔昙道:“而且他们还有人手隐藏在车斗里,这一路上我们也无法查明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宋鸣冲安排来的,定是经验丰富的人,这点我们也不得不防。要是老二这时候能赶过来就好了。”   “恐怕难吧,给他送信的人赶去嵩昌府需要一天多的时间,要是万一错过了那就更麻烦。”聂云汉想了想,“若是一切都恰好赶上,从嵩昌府出发到此地,确实也不远,要是凌兄能赶来,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那我岂不是聂老弟你的福星?”   凌青壁含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在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众人皆是诧异地循声望去,便见他一人从草堆里钻出来,一身夜行衣,痞里痞气像个难缠的鬼。   这人果然功夫没丢,这么多高手在此,愣是没有一个人听出他就在附近。   聂云汉大喜:“你真的赶过来了?”   “凌兄也算是及时雨了。”卓应闲十分难得一见地对凌青壁笑了笑。   然而凌青壁夸张地捂着胸口,对他道:“天,小美……不对,卓公子竟然对我笑,啧,我算是知道聂兄为何栽了,这笑和不笑真是两种模样,我这心都跳漏了一拍。”   卓应闲本觉得这人数次救他们,也算值得原谅,谁知他一开口就让人觉得讨厌,面色立刻冷了下来。   孔昙抬手在凌青壁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少贫嘴!怎么赶过来的?”   “我前脚到嵩昌府见了韩指挥使,正等他安排,后脚周靖就到了,得知你们要往这边来,我自然是带人赶往此处,追上那几个跟在关平野车队后头的护卫之后,我大概也能猜到你们的部署,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周靖正是孔昙派去给凌青壁和韩方送信的护卫。   聂云汉四处张望:“你带来的人呢?”   “一共十六人,八个跟在后头那队,另外八个跟我绕到前边来的。方才不确定是谁在这儿,所以我一个人潜过来探探情况,没想到真是你们。”   凌青壁回身望向他过来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片刻后大家听到缓步行走的马蹄声,十匹马从阴影中走出来,其中一匹马是空的,想必是凌青壁的坐骑。   卓应闲疑道:“你不说是带了八个人吗?这明明有九人。”   “嘘,另外那个,偷着来的。”凌青壁狡黠地笑了笑。   聂云汉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激动地看了眼孔昙,又看向来人,压低声音道:“是韩指挥使!”   万里风和戴雁声面面相觑,诧异地异口同声道:“真的么?!”   骑马的人已经走近,为首的那匹马上的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是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韩方。   聂云汉、万里风和戴雁声急切地迎上去,韩方从马上下来,温和道:“云汉,小风,雁声,别来无恙。”   万里风哽咽道:“指挥使……”   戴雁声望着韩方,眼眶红了。 第187章恶战   “老聂!阿闲!”   “汉哥!”   “聂兄弟!”   落地时卓应闲被聂云汉护在了怀中,虽然情况危急,聂云汉也来不及护他周全,但到底他是以对方为肉垫,摔得稍轻一些,并没有晕倒,只是头懵懵的,两只耳朵同时耳鸣,分不清虚实,只是感觉自己是被人七手八脚从土里刨出来的。   “阿闲没事,眼皮在动,应该很快醒过来。”是戴雁声的声音。   “快给老聂看看!”只听见万里风焦急道。   卓应闲被人放在地上,他艰难地睁开眼,茫然四下去看,发觉他与聂云汉是摔在了山坡这一边,而聂云汉就躺在他身旁,正被戴雁声诊治着,万里风和凌青壁都围在一侧。   他觉得脑子嗡嗡响,浑身发软,凭着本能往聂云汉身边爬,心里的惧意通了天:“戴爷,汉哥他、他怎么样了?”   聂云汉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衣服脸上全是土,看得卓应闲天灵盖发麻,登时连呼吸都不畅了。   “没事,只是晕了。”戴雁声松了口气,放下他的手腕,从百川带上的布囊里取嗅盐。   所有人也都放下了心头大石。   “聂兄弟命大,肯定没事。”凌青壁嘴上这么说,但仍然心有余悸。   方才关平野径直对着聂云汉两人开炮,那小山坡被他炸出了一个大豁口,马都被炸死了,幸好当时两人已经算是翻过了坡,又被马挡了一下,否则他们已经命丧当场。   至于其他人,因为离寰宇火雷炸的地方较远,并未受到波及,此刻都灰头土脸的,心里暗暗庆幸劫后余生。   韩方并未下场,是唯一完好无损的人,他知道自己冲过去也帮不上忙,便默默坐在一边看戴雁声帮聂云汉诊治。   卓应闲猛地擦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水,完全不知自己现在成了花脸猫:“戴爷,他背后被、被手铳擦伤了,你看看,要不要紧……”   戴雁声闻言,便将聂云汉翻了过来,见他左肩伤口处糊满了土,便要把衣服给扯下来。   这刚一动手,就听聂云汉“啊”地一声醒过来,瓮声瓮气道:“娘的,老子……不是牲口!”   “汉哥!”卓应闲惊喜大叫,“你醒了?!”   “这混蛋下手忒重,疼都疼醒了!”聂云汉脸趴在地上,皱眉道。   戴雁声冷哼一声:“这点疼都耐不住,我看你是越来越娇气了!”   聂云汉从晕厥中醒来,脑子还在嗡嗡直响,卓应闲坐在地上,托着他的半身放在自己腿上枕着,等戴雁声给他裹好了伤,才让他坐起来。   接着戴雁声便又去给孔昙包扎。   “现在什么情况?”聂云汉看到山坡这处零零散散坐着的人,心里默数了一下,发觉没有少人,心下稍安。   凌青壁“哼”了一声道:“你那好义弟可能恨死你了,追着你俩打,别的人都没事,山坡这边的兄弟都及时退过来了。方才我趴在坡上看了一眼,刘云他们被冲散了,可能也都各自躲起来了。妈的,方才拿长矛的那队人是谁派来的?”   “不出意料的话,是宋鸣冲。”在一旁的韩方道,“他应该知道你们已经送信给我,便派人跟在后头,以备不时之需。”   聂云汉叹了口气:“宋指挥使何至于此!”   众人也都无话可说,气氛十分压抑。   卓应闲紧紧握住聂云汉一只手始终不肯松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聂云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阿闲,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嗯。”卓应闲只是单调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松开他。   聂云汉知道他方才是被自己的情况吓着了,便也没多说什么,给他时间自己缓和,脑子里迅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关平野会带着火炮战车上路,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山坡这处突然“轰”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所有人本能抱头趴下——   关平野开了第二炮!   卓应闲第一反应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将聂云汉包裹住,聂云汉则抱住他,两人双双往山坡下滚去。   戴雁声也第一时间扑倒万里风,待炮声过后,拖着她迅速远离,凌青壁背着孔昙,几个兵护着韩方,大家弓着腰往聂云汉那处跑。   聂云汉拉起卓应闲,紧张道:“没磕着吧?”   “你还管我磕不磕着!”卓应闲怒道,“看看你的伤!刚裹好的又完蛋了!”   “不气不气,我没事。”   凌青壁背着孔昙躲了过来,骂道:“关平野失心疯了吧?他要干什么?把山坡炸平么?!” 第188章战俑   卓应闲他们还没有登上山坡的时候,就看到有一只长长的铁臂从洼地里伸了出来,那铁臂末端长着手一样的五指,好似也有关节一般,在月光下轻轻活动了两下,只不过那掌心处,却是一个巨大的孔洞。   像极了乌溜溜的炮筒。   万里风望着那只铁臂,也懵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几人到了山坡顶端,便看到了全貌。   说是战俑,其实是人偶一样的东西,只不过要比普通人偶大了数倍,全身钢铁打造,中间躯干部分是四四方方罐子一样的东西,没有头,或者说那罐子里的人就是头,此刻透过镂空的栅栏,能看见关平野就在里头,操控着这个战俑。   躯干两头连着两条铁臂,就是卓应闲他们方才见到的那个,躯干下面则是两条腿,此刻双腿正一节一节地拔高,看起来这战俑仿佛是从蹲坐变为直立,完全站直之后,像一个巨人一般矗立在洼地正中!   月光冷冷地映在战俑身上,它看起来就像上古神话中的战神刑天,浑身泛着凛冽的杀意。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战俑,没想到关平野竟然造出这样一个东西,难怪运送的马车没有分开走,难怪他対行刺皇帝这么有信心!   禁宫宫墙高三丈,这战俑光腿就得四丈高,一抬腿就能越过宫墙直奔皇帝寝宫!   虽然这战俑移动缓慢,但在禁军和大内侍卫想出制衡之道前,这东西就能取走皇帝及其一干侍卫的命!况且禁宫里投鼠忌器,没人敢用重型火器,仅凭刀枪剑戟,如何才能制服这行走的杀人利器?!   但是在这开阔地作战,着实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聂云汉一想,顿时便有了信心。   关平野站在战俑躯干中,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铁质桌面,上头剑冢一般地探出各种手杆,他的双腿双脚也套在珍珠铁制成的机关之中,他每走一步,战俑就往前走一步,在这生铁与珍珠铁混合打制而成的利器中,无数精密的齿轮彼此咬合,关节相连,浑然一体,活动自如。   透过格栅,关平野看着聂云汉惊诧的表情,心中无比得意:“哥,你觉得你还有本事战胜我么?你在我眼前,不过像是一只小飞虫,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说罢,他便操纵手杆,战俑便缓缓抬起左手,掌心対准了聂云汉、左横秋和凌青壁三人。   他们三个也清楚地看见,那掌心处除了有一个炮筒之外,布满了无数小圆孔。   左横秋愣了:“这是……”   “是箭孔,快躲!”聂云汉大喝一声,当即便把手里一只“鹅卵”狠狠丢进了那炮筒之中!   与此同时,战俑掌心小圆孔释放无数箭矢,雨一般地射向他们!   幸好聂云汉喊得及时,三人及时散开,反转手杆垂直下降,没有人被箭雨射中,反倒是那只巨手突然发出爆破之声,从外观上看似乎并没有遭到多大的损毁,但是关平野知道,那只炮筒被炸毁了。   刚得意没多久,便出师不利,好像是凌空被人甩了一耳光,他愤怒地狠狠一拍面前的桌子,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好看!”   关平野拉下右上方一根手杆,战俑被毁掉的左手手背处缓缓延伸出一面巨大的菱形盾牌,似乎做好了抵抗赤蚺“鹅卵”袭击的准备。   方才那一阵箭雨,险些把卓应闲吓没了魂,好在聂云汉不仅成功避过,还在最短的时间内便毁了対方一手,打击了关平野的嚣张气焰,十分提气。   此刻聂云汉飞到山坡附近,対卓应闲他们道:“你们先回山坡下暂避,待我们将战俑的火力封锁之后再出来,想办法把它制服!”   众人皆点头,迅速隐蔽到山坡下,但那战俑实在太高,他们依然能够看到它张牙舞爪,试图対聂云汉等人发动进攻。   “左哥、凌兄,现在还有三枚‘鹅卵’,咱们得用在关键地方。”聂云汉飞到左横秋与凌青壁之间与两人商议,眼睛觑着战俑躯干底部的两个大圆孔,道,“这战俑发射寰宇火雷除了靠手掌心的炮筒,估计那俩也是,你们快速飞过去,把鹅卵丢进去炸毁!”   凌青壁大吼:“没问题!”   说罢,他与左横秋便冲战俑飞去,到了近前,俩人拉开“鹅卵”顶端的绳子,就要往炮筒里丢。   关平野就在格栅内看到他们的举动,狠狠一拉左边的一根手杆:“想得美!”   凌青壁处于战俑右侧,顺利将“鹅卵”投了进去,转身迅速飞走:“左老弟,快点!”   左横秋却没有这么幸运了,处于战俑左手侧,没想到这玩意反应特别灵活,见他靠近,左手护过来用盾牌一挡,他便被那盾牌一下子挥了出去,整个人被打晕了!   幸好飞出去的时候左横秋的“鹅卵”已经脱手,在空中炸裂,而左横秋则真的像只被打飞的小虫子似的,失去了知觉,径直摔落在了山坡上,微微弹了一下,接着便骨碌骨碌滚了下去,那套“翅”也在剧烈冲撞下七零八落,不能用了。 第189章逆转   聂云汉跟卓应闲学到了,绳子的确是好用的东西。卓应闲的攀墙绳留在战俑手臂上没有拿下来,戴雁声便把自己的那套给了他。   他俩另外各自背了一捆绳子,绕到战俑背后,往那躯干部分的格栅处射出了攀墙绳,迅速窜了上去,分别将绳子固定在了格栅上。   关平野扭头看到了他们,可惜他的腿固定在了战俑行走的装置上,一时无法解开,怒道:“哥,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就试试看。”聂云汉轻笑,随即便对卓应闲道,“阿闲,你从那边绕一圈,一会儿咱俩还在这处会合。”   卓应闲一点头:“得令!”   接着两人便各自拽着绳子,分头往躯干部分两侧爬去。   关平野并不知道底下的人正在做什么,为了阻止聂云汉,他不得已匆忙去解腿上的固定装置。   然而原本为了在操控战俑时不至于脱落,这个固定装置做得非常结实,从大腿上侧一溜往下,单腿上就有一排锁扣,关平野原本就一身汗,手心更是滑腻,又气又急得解个锁扣都频频脱手,再一抬头,发现聂云汉已经拽着绳子爬到了他正面的格栅前。   “哥!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关平野疯狂大喊,“我爹也是你义父,他对你多年的栽培和提携你全都忘了吗?!”   聂云汉深深看他一眼:“就是因为我都记在心里,才不能让你犯这样的错误。”   卓应闲也绕了过来,推了聂云汉一把:“干活别多话!”   待聂云汉扯着绳子离开,卓应闲才冷冷望向关平野:“他是我的人,以后不许你跟他说话,你要是再敢伤害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关平野怒吼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卓应闲才不理他,揪着绳子向前爬去。   关平野费了好一通力气才将两条腿全部放开,踉踉跄跄地扑向后背格栅处,这时聂云汉与卓应闲已经将绳子绑在战俑躯干部分一圈,回到了后背他们出发的位置,合力打好了绳结。   聂云汉望着关平野:“平野,稍后我们好好聊聊,现在你最好抓稳了!”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关平野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   卓应闲拉了聂云汉一把,两人顺着长长的绳子滑到了地面,方才他俩故意吸引关平野的注意,给凌青壁等人留出了时间,他们已经将绳子绕着战俑的两条长腿缠了好几圈。   凌青壁见了聂云汉两人下来,兴奋道:“都准备好了,来吧!”   聂云汉点头:“张小五兄弟、戴爷和风姐跟我们过来,凌兄你带着剩下几人,我们往相反方向扯!”   “没问题!”凌青壁转身大喊,“你们几个,跟我来!”   双方各自就位,赤蚺几个扯着躯干部分的绳子往后拽,凌青壁带着韩方的人,扯着腿上的绳子往前拉,高大的战俑晃了几晃,眼看就要摔倒。   “关平野为了跨过宫墙,把战俑的腿做得太高,又为了避免太过沉重难以运输,用生铁混合珍珠铁,做成中空,使得整个战俑下盘不稳。”不远处的山坡上,韩方微微摇了摇头,对云虚子道,“若他真正上过战场,就不会这么设计。”   云虚子望着那高大的战俑,淡淡道:“可惜了一个好苗子,他的一些想法如果用在正路上,或许能够造福百姓,而不是……如今这样。”   关平野看明白了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扑回操作台前,再次穿进控制腿部活动的机关,试图先挣脱战俑腿上的绳子。   此时的他脑子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一心以为只要自己奋力迈动战俑的双腿,必然能够摆脱束缚,却完全没有想到,当他一条腿离地的时候,反而是整个战俑最不稳的时候——   “要倒了,注意闪避!”聂云汉大喊道。   整个战俑被拉得向后倾斜,聂云汉迅速疏散人群,抓住卓应闲的手腕,戴雁声拉着万里风、张小五自己顾自己,几人分别向两侧跑去。   只听一声重重的撞击声,高大的战俑轰然倒地,震得地面上尘土飞扬。   聂云很一把将卓应闲面对面地护在怀里。   周围所有人都往身后退出了若干丈。   韩方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此事终于能尘埃落定了。” 第190章告别   刘云带着自家兄弟和韩方的几名骑兵牢牢守在洼地的另一头,方才的恶战他们也算看了个全场,自然也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一时间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一支骑兵队伍缓步向他们过来,刘云冲身边人一使眼色,大家赶紧策马过去截住。   “站住!”刘云大喝道。   对面那骑兵为首一人懒懒道:“行啦,都这样了,我们不跟你们打了。”   刘云一怔:“啊?”   “上官有令,一旦战况脱出掌控,便立刻放弃任务,返回待命。”那人躬身撑在马脖子上,冲刘云笑了笑,“我们的任务结束了,麻烦让一让。”   刘云与其他兄弟互相看了一眼,便“哦”了一声,往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路。   那队骑兵依次通过,最后一人冲他们抱拳笑道:“谢了,兄弟。”   这些人排成一字纵队,向前行了不到一里路,便见到有三人牵着三匹马等在路边,为首的那个一看到他们,立刻下马,小步跑过去,冲站在最前头的那人半跪拱手行礼:“指挥使!”   “嗯,起来吧。”说话的人正是宋鸣冲,他一身常服,面色如常,“事已至此,你们先回棠舟府待命,此事休得对任何人提起。”   “遵命!”   一行人策马离去,宋鸣冲望向方才那大罐子消失的天际,轻轻摇了摇头:“走吧。”   他正要上马,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轻唤:“鸣冲。”   宋鸣冲循声望去:“……老师?”   韩方不知何时出现在小路对面,淡淡笑着看着他。   宋鸣冲立刻走到他对面,拱手做礼:“老师,没想到您也来了。”   “料到你会亲自出现,我想,也只能到这里才能见一见你。”韩方缓缓道,“功败垂成,你的主子也该安生一阵子了吧?”   宋鸣冲脸上肌肉微微一颤:“此话怎讲?”   “别跟我装蒜,我是真没想到,这件事背后有你的影子。”韩方冷冷道。   宋鸣冲顿了顿,垂眸道:“老师,各为其主而已,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韩方口气冷厉:“大曜只有一个主子!”   “不,谁能坐在那个位子上,谁就是主!”宋鸣冲强硬道,“现在的这个,您觉得他配吗?”   韩方道:“你这是为了私仇不顾大局!”   宋鸣冲振振有词:“私仇与国仇,在我这里是一样的,只要能打败独峪,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韩方定定地看着他,宋鸣冲也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昔日师生二人就如此对峙着,双方都明白,立场不同,此前的一切恩情都被这件事擦得一干二净了。   “好。”韩方突然老了几岁,他面露疲惫,轻轻点头,“就这样吧。”   说罢,他便转过身,向远方走去。   “学生送别老师!”   宋鸣冲大喊道,面向韩方的背影行了跪拜大礼。   韩方步履缓慢地走着,始终不曾回头。   ---   五日后。   卓应闲形容枯槁,发髻七零八落,唇上冒了胡茬,他手里攥着一把铁锹,蹲在被填平的那处山崖根部,与其他工匠一起奋力挖着。   当日寰宇火雷连环爆炸威力惊人,这处悬崖下的山沟全被填平,卓应闲目睹这一幕,从半空径直摔了下去,好在他原本飞得不算高,摔在地上晕了一会儿,醒过来之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不吭就往那被填平的地方跑过去,解下腰间挂着的拂雪就开始挖。   旁边戴雁声、万里风和凌青壁都吓坏了,纷纷落地,跟着他跑过去,想都没想陪着他一起用刀挖地。   挖着挖着,万里风突然开始哭:“老聂!老聂他不会……怎么会这样啊?!关平野是疯了吗?那是他哥……”   戴雁声扔下刀,搂住万里风:“不会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哭,风儿不哭……”   他一边安慰着万里风,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第191章番外一夜谈   关平野自落败那一刻,就成了一枚弃子,太子自然恨不得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因此宋鸣冲也再不提追踪赤蚺余孽的事,路上的设置的岗哨也都纷纷撤下,没有人再管赤蚺何去何从。   由此看来,那追踪他们的榜文,是否真的是老皇帝的旨意,很是值得推敲。   聂云汉获救之后,孔昙和凌青壁带着手下,组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大家一起去嵩昌府都司衙门与韩方相见。   韩方知道聂云汉被压在山下之事,自然也十分担心,但碍于身份,他不能赶赴现场,后来得知对方已经脱困,身体也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这夜,车队抵达衙门后门之时,他穿着常服,已经在此守候多时。   聂云汉是趴着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的。   蛇眠散只能帮助他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维系生命,却不能帮他治伤,他被压在山下之时,后背还有被手铳打出的伤口,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待了几天,已经发炎脓肿,比起被土埋,这个伤口更为致命。   那日在马车里醒来后,便觉得后背剧痛,于是接下来的路程他一直都是趴在马车里,这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到嵩昌府用了七八天时间,再加上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势恢复,他的伤并没好多少,还险些被颠散了骨头。   聂云汉见了韩方,很想起身作揖,但浑身酸软堪比泡了一夜的面条,身子刚撑起来就又跌了回去。   站在一旁的卓应闲:“……”   “你给我老实呆着!”他恼火道,“韩指挥使还能怪你不成?!”   聂云汉冲卓应闲“嘿嘿”一笑:“这不是屁股冲人不太体面嘛……”   “你活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管你是屁股还是脸冲我?”韩方见他这副还能耍贫嘴的模样,一颗心彻底落地,“房间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快进去休息!”   都司衙门十分宽敞,地方管够,孔昙手下的特别护卫住的是士兵们的大间通铺,灵翅和赤蚺待遇自然更好,包括云虚子老道,人人都是单间——聂云汉和卓应闲除外。   啧,谁让这对断袖打断骨头连着筋,拆也拆不开呢!   孔昙腿上的手铳伤好得七七八八,左横秋躺了几天也好得差不多,只是在路上颠得着实难受,现在就只想躺平安生一会儿,于是大半夜的也没人聚众唠嗑,吃过东西之后,各自在房间里安睡。   卓应闲着人打了水,给聂云汉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又给他换上崭新的中衣,才顾得上料理自己,最后收拾完了,才吹灭蜡烛躺在他旁边,轻轻帮他打着扇子。   只是黑暗中,聂千户侧趴着的脸上,那双眼瞪得比星星还亮,看起来毫无睡意。   “睡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卓应闲微微有些怒意,“不好好休息,伤怎么才能快些好?”   聂云汉轻笑了一声:“心肝儿,你最近这脾气真是长了不少。”   “后悔了?”卓应闲也知道自己操心对方伤势,不免急躁,确实脾气见长,但是这人一天不痊愈,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跟你说,晚了,你认命吧。”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这么好的命我当然认,傻子才后悔——我就是有点激动,睡不着,要不是太晚了我真想跟指挥使好好聊一聊。”   “指挥使军务繁忙,你连觉都不让人睡,亏不亏心?”   然而卓应闲话音未落,外面便飘来了勤务兵的声音:“聂公子睡了没有?若还没有睡下,指挥使说要与公子秉烛夜谈。”   卓应闲:“……”   这脸打得是真快。   听对方唤自己“聂公子”,聂云汉通体舒泰,捏了捏卓应闲的手,小声道:“听见没有,我现在彻底是一介平民了,你开不开心?”   卓应闲当然开心,这个结果他求之不得,但是否能真正远离喧嚣,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到底要不要聊?想聊的话我帮你回复人家。”   “去聊去聊!”聂云汉忙不迭点头,撑着身子想爬起来,被他心肝一巴掌按住。   “老实趴着!”   卓应闲下了床,拉开门,对勤务兵道:“还没睡,烦请小哥找一张缚辇来,我与你将他抬去见指挥使。”   “哦,不用,我这就去复命,片刻后指挥使亲自过来。”勤务兵冲卓应闲一抱拳,转身匆匆离去。   聂云汉先前吃过饭,又在床上安稳一直趴着,此刻也有了力气,抓着床柱坐了起来,用没伤到的那半边肩背靠着。   卓应闲一回头,见这人起来了,顿时脸色沉了三分。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聂云汉笑嘻嘻道:“好啦,我没事,跟指挥使聊天总不能也一直趴着吧,显得我多病入膏肓似的,多不吉利。”   卓应闲心想这倒也是,便也随他去了:“那你少聊一会儿,说话多了伤气。” 第192章番外二生辰   卓应闲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很快练得满头大汗,便到一旁井里打了点凉水,就着水瓢喝了个痛快。   “怪了,怎么没陪着你那情哥哥?”   这老不正经的调调,一听就是来自他那没正形的师父。卓应闲循声望去,果然见云虚子背着双手,笑容可掬地向他走来。   “汉哥正与指挥使秉烛夜谈,我在旁边凑什么热闹。”他看着老道,“师父,你也睡不着吗?这几日不是也没休息好。”   云虚子在旁边石凳上坐下,笑吟吟道:“我若是说,因我过往的身份,到了大曜都司衙门里紧张得睡不着,你信吗?”   卓应闲“嘁”了一声,坐到他対面:“你觉得呢?”   云虚子但笑不语,看着卓应闲拿汗巾擦汗,片刻后又道:“小弦儿,之后什么打算?恐怕是不会跟我回文州了吧?”   “这……这要听汉哥的。”卓应闲从实道来,“我们至少要先去汀洲见萧儿。师父,往后你跟我一起住,别再回清心观了。”   云虚子听了这话,连连摇头:“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啊!”   卓应闲:“……”   “恐怕你那位汉哥,暂时也去不了汀洲,等他养好伤,指不定要折腾什么事,你肯定是到哪儿都跟他去,我呢,就再考虑考虑。”云虚子老神在在道,“老道我年老体衰,跟你们可混不起。”   卓应闲想了想,应道:“那也成,等汉哥事情都办完,安生下来了,我再接你与我团聚。师父,你睡不着,要不我去帮你煮碗安神汤?”   “嗯,喝一碗倒也——”   “未尝不可”四个字云虚子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两人便听见聂云汉厢房那边传来开门声,卓应闲“咻”地扭过头去,便见韩方退出厢房,关好门离开。   “师父你多躺会儿就能睡着了我先回去了!”卓应闲拎起拂雪,一溜烟地跑了。   云虚子:“……”   就这,还不承认自己是泼出去的水?!   卓应闲进来的时候,聂云汉的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他靠着床柱,挂着一対又红又肿的眼,故作轻松地冲対方一笑:“练完了?”   卓应闲把拂雪挂起来,脱掉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外袍:“嗯,跟指挥使聊得如何?”   他避出去,不但因为不想妨碍聂云汉和韩方谈心,更是不愿意看见聂云汉流泪。   平素流血不流泪的汉哥,若不是真的伤了心,定是不会哭的。   可是这一个月来,汉哥伤心太多次了。   卓应闲知道,聂云汉在自己面前,多少还是会压抑一些悲伤痛苦的情绪,他不想対方忍得太辛苦,心想汉哥若能借着与韩方秉烛夜谈的机会尽情宣泄,也是件好事。   “聊得不错,捋顺了很多事。”聂云汉笑嘻嘻地向他伸手,“过来给我抱抱。”   “抱什么,我一身汗,还得擦洗。”   “不擦了,我阿闲汗味儿好闻。”   卓应闲:“……”   但他受不住対方殷切的目光,只得穿着中衣坐了过去,被自家相公搂了个结结实实。   其实说是搂,实际上是聂云汉整个人靠在了他半边身体上,卓应闲赶忙环住対方的腰,以免聂云汉失了力气。   “有两件事,一件好,一件……不那么好,先听哪个?”聂云汉笑眯眯地说。   “早晚都得听,你随便说吧。”   聂云汉搭着他的肩膀,把户籍的事说了说:“指挥使说会帮我们办妥收养萧儿的事情,挂在咱俩谁名下等我们自行决定。我呢,就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等回头去了汀洲,也把师父一起登记上,咱们一家祖孙三代,共享天伦。”   这确实是件好事,卓应闲听了心里高兴,笑道:“萧儿口口声声喊你阿爹,跟你不就行了。可我俩同为男子,如何登记在一户?”   “按兄弟应该没问题。”聂云汉想了想,又促狭笑道,“要不咱俩其中一个登做女子?”   “好啊,卓夫人,此等大任,就由你来承担吧!”卓应闲皮笑肉不笑。   聂云汉看他一本正经的小脸,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垂:“这事儿倒也不急,细节咱们回头商量。另外一件……”   “你是不是想去找哈沁报仇?”卓应闲问道,“我与你同去。”   聂云汉偏头亲了他一口:“我阿闲就是这么善解人意,不过除了哈沁这事儿,还得去宫里讨个说法。我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不会危险,这个你放心,大内侍卫的功夫我还看不上——” 第193章番外三返乡   七月二十五,所有人的伤都养好,经戴雁声检查过,确定没有大碍,聂云汉、卓应闲、凌青壁及赤蚺众人告别了韩方,策马赶往棠舟府。云虚子跟着孔昙及其特别护卫返回五陵渡,等待卓应闲的通知。   八月初三,棠舟府一片秋意盎然,聂云汉等人返回了这座离开了四个月的城。   日子过得既快又慢,他觉得像离开了一辈子那么久,可遇见卓应闲,又像只是昨天的事。   这座城也一样,除了季节风貌由春转为秋,一切都与他们离开时殊无二致。   只是少了一个聒噪而天真的少年。   入城之后,一行人赶至酒肆,买了两坛好酒,又采买了些火盆纸钱,先赶往关山坟前,将此前所有事的来龙去脉一一禀报清楚,郑重祭祀过后,又赶去郊外平民墓地,拜祭向羽书。   韩方派来的人将坟墓料理得很好,他们把向羽书一家三口的墓合在一起,重新修葺,在周围种了一圈松树。这才一个月的时间,新植的树苗不过一人多高,枝干挺拔,像极了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家伙。   坟前整洁干净,连杂草都没有一棵,左横秋盯着墓碑发了会儿呆,闷声不吭地往不远处树林里走去,片刻后带回一束白花,轻轻放在向羽书墓碑前。   “羽书,我们……来看你了。”这位轻易感情不外露的汉子,此言一出,红了眼圈。站在一旁的凌青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才拜祭关山,大家情绪已经非常低落,左横秋此刻这句话,正正打在场所有人心坎上,万里风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戴雁声也没有劝她,只是递过去汗巾,帮她擦眼泪。   卓应闲心里也难过,但他更担心聂云汉的反应,下意识地扭头看对方。   聂云汉抿唇不语,眉目间悲意弥漫,胸中自是情绪跌宕,但他没有再流泪,弯腰搬起酒坛倒酒。   卓应闲蹲下帮忙,将倒满的酒碗递给其他人。   稍后,大家将酒泼在地面上,复又倒满,才纷纷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砰”“砰”几声,聂云汉带头将碗摔在地上,而后沉声道:“羽书,其余的事交给我们来做,你在天之灵,且安息吧!”   众人齐齐站在墓前,向墓碑深深鞠躬。   微风吹来,墓前白花花瓣随风轻颤,像是有人在向他们点头致意。   一切结束后,聂云汉带队返回城内都司府衙,打算去见宋鸣冲。   上次相见,大家还是对立双方,向羽书之死也不能说与宋鸣冲毫无关系,此番再见,赤蚺等人多少有些情绪复杂。   之前聂云汉不杀哈沁,就是因为不能让他死在大曜境内,否则此事被独峪拿去大做文章,会令大曜陷于被动。   现在有可靠情报显示,哈沁已经回到了独峪,因此他们打算潜入独峪,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要通过国界线进入独峪境内,需要通关文书。虽然卓应闲可以制作足以乱真的文书,但毕竟不如货真价实的好用。况且这次宋鸣冲主动伸来橄榄枝,表示可以向他们提供帮助。   这不难理解,他与太子均是主战派,早就看哈沁不爽,又害怕先前关平野口风不紧跟哈沁说过什么,这主仆俩早就对这位敌国将军生出了灭口之意。   赤蚺等人,也不过是他们看中的一把刀罢了。   聂云汉没兴趣分辨对方的动机,总之大家目标是一致的,这就行了。   在府衙门口,左横秋勒住马,迟疑片刻才道:“老聂,我不想去见姓宋的。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进去了。”   “我也不想见他。”万里风道,“这人从头到尾跟我们装相,我看见他就烦。”   聂云汉看了看他们排斥的神情,便点头道:“行,我去吧,你们随意。”   他看向卓应闲,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位善解人意的小心肝便道:“你去哪,我去哪儿。”   聂云汉发觉,自从自己被从土里刨出来之后,卓应闲几乎对他寸步不离,几乎到了上茅厕都要跟着的程度,看来那几日实在是让对方担心惨了。   “嘶……我怎么突然聋了。”凌青壁扭头看向左横秋,“左老弟,你们棠舟府城有没有好大夫,快带我去瞧瞧。”   左横秋微微一笑,勒着缰绳调转马头:“跟我来吧!”   戴雁声:“……”   即便是开玩笑,被忽略的感觉也不怎么好。   见两人离开,他看向万里风:“咱们回家看看?”   “嗯,走着。”   聂云汉冲他们的身影喊道:“明早去我家集合!”   晚风送来几人回复:“知——道——啦——”   卓应闲跟着聂云汉下了马,跟门口守卫报了姓名,守卫进府衙通传,片刻后返回,称指挥使有请。   他俩并排走进都司府衙,院内景致与四个月前相比,几乎没有改变,当日一切还都历历在目,此刻却已物是人非,怎不令人唏嘘。   宋鸣冲也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见了他们,只字未提向羽书的事,直接拿出了两套通关文书递到二人面前。   这两套文书,一套供他们入境独峪,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身份,供他们刺杀成功后返回大曜。   聂云汉翻看着那些文书,冷笑:“指挥使大人考虑得真周到。”   “我与你们并无私仇,自然也希望你们能平安归来。”宋鸣冲淡淡道。 第194章番外四复仇   戴雁声和万里风过来的时候,卓应闲也做完了易容,一张俊俏的小脸被搞得像个五劳七伤的病鬼,聂云汉看着直咋舌。   “看不出你也是个只看脸的。”卓应闲瞪他,“肤浅!”   聂云汉委屈:“误会了,我现在是看你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心疼!”   “可拉倒吧,阿闲,他就是看脸,没见头回看着你的那模样,魂儿都没了。”万里风毫不留情地拆穿,“别管是不是断袖,是男人就好色。”   旁边一屋子男人:“……”   “看脸有错吗?”聂云汉揽过卓应闲的肩膀,“谁不是先看皮相才看到内心。”   “风姐说得没错,其实我是真肤浅,真只看脸。”卓应闲笑吟吟地斜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摸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脸:“……”   说笑了几句,左横秋开始给戴雁声易容,卓应闲便与聂云汉一起出去买马车备货物,为伪装身份做准备。   大约晌午时候,一切就绪,一行人便驾着马车上路,装成是去互市的商人,出了棠舟府城,往两国交界处赶去。   独峪与大曜和平共处两年,边关相处安稳,対往来人员盘查并不十分严格。况且独峪人心心念念都是大曜的货物,一看见商队就两眼发直,守卫也只是匆匆瞥了眼通行文书就放行。   聂云汉一行人顺利过了关卡,到了独峪境内的互市,把货物尽数卖掉,接着便拿钱去采买了几匹良马——这也是双方往来的惯常做法,独峪人想要大曜的丝绸、铁器,大曜人想买独峪的良驹。   买完马之后,他们没有返回边关,而是换上了独峪衣装,往独峪更深处策马疾行。   独峪边军就驻扎在不远处,他们没有城池一说,有的只是一簇簇一团团的营帐。   关于哈沁的情况,大曜的探子探听得十分清楚。当日关平野给哈沁的战车的确有问题,回到独峪后根本拼装不起来。哈沁本来想给阿格楞亲王献宝,这下牛皮吹出去,眼看要翻车,心里郁闷得不行。   他并没死心,不觉得关平野敢有这个胆子欺骗自己,觉得是自己手下记错了方法,还想着找关平野回来亲自给他拼装。但哈沁一连等了多日,也没听到大曜京中有什么异动,等细作返回报告时,才知一切功败垂成。   想他一个堂堂平北大将军,竟然被一个才弱冠的青年玩弄于股掌之中,赔了夫人又折兵,哈沁怒不可遏,恨不能把关平野尸体挖出来鞭尸。   可対方已死,哈沁拿死人没辙,只能咽下这口苦水。   阿格楞亲王还记挂着这件事,左等右等,等不来哈沁主动汇报,便来找他问了个清楚。   哈沁不敢有所隐瞒,只得和盘托出。   这下可把亲王大人气了个半死,这两年来用了那么多银子,耗费大批人手,最后竟然一无所得,说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阿格楞亲王本想借这次机会把握独峪大权,现在不光没了指望,还得小心这件丑事别传出去丢人,当下便把哈沁骂了个狗血淋头,恨恨而归,声称短期内不想再看见他,让他好好歇着去!   言下之意,哈沁此次办事不力,対亲王而言,也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他郁郁寡欢,脾气更加暴躁,天天就在帐中借酒浇愁,整天清醒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发起酒疯来就挥刀砍人,犹如一只疯狗。随身护卫怕得都不敢接近他,反正现在也不是战时,不用贴身保护,还是躲远点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倒是给赤蚺省了事。   这日,哈沁半夜酒醒之后,四处找不见使唤人,便自己歪歪斜斜地走出帐篷,迷迷糊糊地四下打量,大声吆喝着找人过来伺候。   不远处的两个巡逻的守卫见他醒了,生怕被找事,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心一横,假装没听见,往远处走去。   哈沁多日来酗酒,就算人醒过来,脑子也还是醉着的,夜色深沉他也看不太清东西,鼻子倒是灵敏地捕捉到了酒香,贪婪地呼吸着,循着酒味一步步走远,离开了他的营帐。   若是清醒之时,警醒如他,必不会中计,甚至还能立刻闻出来这是大曜的佳酿“如春梦”。   独峪酿酒技术不怎么样,酿出来的酒十分伤身,哈沁在糙酒里泡了这些时日,整个人的身体被毁得严重,再不是那个能与聂云汉过上数十招还立于不败之地的精壮汉子了。   闻着味儿走出数十丈之后,他便被人一掌击晕,失去了神智。   片刻后,一处沙丘后面,六个人影围着地上一个躺着的人,大家皆是满脸一言难尽。   “如春梦”是聂云汉特意带来大曜的货物之一,卖得只剩下这最后一坛,留着来引哈沁上钩。   此人被弃用的情报他们早已知晓,这才做了这个准备,目的是想造成哈沁醉倒路边后被人劫杀的假象,避免引发两国争端。   只是见了面,大家才发觉,情况超出他们的预估。   万里风嫌恶地用脚踢了踢地上晕过去的哈沁,皱着眉头道:“咱们费尽功夫准备,还以为有一番恶战——就这?!老娘胜之不武,真是憋屈!” 第195章番外五重逢   九月初三,汀洲。   晌午时分,一艘大船缓缓靠岸,聂云汉与卓应闲站在甲板处,望着岸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唇角不由自主地挂起了微笑。   “阿爹!闲爹爹!”   还没等船停稳,游萧就一阵风似地借着助跑跳了上来,张开双臂搂住了两人的腰,兴奋地大喊:“萧儿想死你们了!”   小孩穿着锦缎的长袍,头发束成了发髻,做成年男子打扮,看起来像个小大人儿。   “四个月不见,长高了?”卓应闲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   聂云汉则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道:“方才那一跳很稳当,看来之前学的功夫也没放下。”   “那当然,萧儿谨记两位爹爹教诲,一刻也不敢懈怠。”游萧得意道,紧接着神情突然变得忧伤,“若是大竹竿能看见就好了,那几招还是他教我的。”   他与向羽书相处时日虽不多,但彼此间也已经产生了非常浓厚的情谊,得知对方死讯,着实难过了好些日子。   但游萧又是何等心思活络之人,他见聂云汉与卓应闲面色微沉,便又堆起笑脸,一手牵起一人,拖着他俩下船:“快跟我走吧,看看萧儿为爹爹们准备的家!”   他回头看着从舱室里陆续出来的左横秋等人,兴奋地与他们一一打招呼:“萧儿也已经给各位叔叔姐姐备好了厢房,欢迎大家来做客!”   这回到汀洲,聂云汉要跟卓应闲举办婚礼,是以赤蚺所有人加上凌青壁,也都跟着一起来了,过几日孔昙和云虚子也要陆续抵达。   但一听“家”这个字,聂云汉诧异地与卓应闲对视一眼,问游萧:“什么意思?你不还借住在孔大哥朋友家里吗?”   此时三人已经上了岸,跟着游萧来的几个家仆赶紧把大家的行囊接过来往马车上安置,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听到聂云汉的问话,笑着答道:“回老爷的话,小少爷此前借住在别处不假,七月初的时候他听说两位老爷无恙,便着手另寻住处,上个月中买下了一处山庄,已经洒扫干净,就等您二位回来呢!”   还没等聂云汉反应,旁边凌青壁先乐了:“嚯,聂老弟,你俩这摇身一变成‘老爷’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别说他不习惯,聂云汉和卓应闲也觉得别别扭扭,卓应闲冲管事道:“别叫我们‘老爷’,称……称‘公子’便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征求意见般地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伸手搭住他的肩膀,笑呵呵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位爹爹,这是咱们家的孙管事,家中大小事务都由他负责,有什么事尽管跟他吩咐就是。”游萧转而对孙管事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我阿爹,姓聂,这位是我闲爹爹,姓卓,两位都是咱们家的当家人。”   孙管事连忙俯身拱手:“在下孙彦,拜见两位公子。”   聂云汉一个行伍老粗,卓应闲一个江湖少侠,俩人都不太习惯这套,这还有凌青壁等人在旁边看着,各个脸上都是调侃的笑,搞得他们好不自在,赶紧别别扭扭地还了礼,接着游萧便叫孙管事一一安排大家上马车,一路往山庄赶去。   赤蚺这几个月的冒险没什么可跟孩子讲的,于是这回家的一路上,聂云汉与卓应闲听的都是游萧这几个月的琐事。   先是得知苗笙情况一切稳定,在冰棺里睡得非常安稳,这次就等着戴雁声再去帮他诊治一番,免得有什么旁人发现不了的隐患。   再就是游萧的壮举,这部分小孩没怎么说,由孙管事代为讲述。   游萧初到汀洲的时候是五月下旬,一直借住在孔昙的朋友家中,人生地不熟,他也表现得非常乖巧,再加上他本来长得就可爱,嘴也甜,简直人见人爱,所以孔昙那朋友一直对他很好。   但这小孩并没有闲着,除了日常照顾苗笙之外,经常叫人陪他去府城里闲逛,看起来是小孩心性,对什么都好奇,实际上是为了观察这城里的情况,好为将来打算。   汀洲是个岛,岛上多山,四周环海,此处民生以渔业捕捞为主,还盛产海盐,商业运输十分发达,因此岛上外来人不少,很多都是来做生意的,这一点跟五陵渡十分相似,但又不像五陵渡那么鱼龙混杂,相对而言还算民风淳朴。   正因为民风太过淳朴,岛民们并没有留意到商机,城内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有的都是些小破店,看着跟黑店似的,更别提酒肆赌坊、声色犬马之地——其实该有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质素实在太次,跟五陵渡相差太远,实在入不了游小少爷的眼。   但这就是他出手的好机会。   听到这儿,卓应闲有点担心,开口道:“萧儿,不许开赌坊,更不能开那些什么妓院南风馆。”   “那是当然。”游萧得意道,“有正经营生做,谁还要去做下九流的生意。我其实是想在此处开一家大一些的商铺,商铺后头连着客栈,修得气派一些,做成汀洲的商贾必到之处,到时候此地也必然会成为汀洲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在江湖上,消息才是最值钱的东西,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武林纷争,甚至官府办差,说不定都需要来求我们。”   卓应闲:“……” 第196章番外六筹备   聂云汉挑眉:“当然不是,你看这里风水上佳,怎么可能是阴宅,据说这里原来的主家是书香门第,历朝历代都出过不少状元!”   “那又为何会落得减价出售?”凌青壁好奇。   “这里原本的主家都搬到京城做大官去了,收了这宅子的人目前经商,但可能脑子不太灵,有些坎坷,恰好认识了我萧儿,萧儿帮了他一把,近一个月带他赚了不少银子。”聂云汉眉飞色舞地讲道,“赚了钱总得要给人回馈,但萧儿不要他的钱,指明要这处宅院,对方很干脆,只收了三分之一的价钱,把这宅子让了出来。”   他从马车上下来,就一副暴发户的嘴脸,特别讨嫌,戴雁声早就想怼他,正好机会来了:“那岂不是说,这里也不如想象中风水那么好?要不然那人坎坷个屁?”   “这运势吧,它分人,有的人就不行,但话说回来,那人财运可能不成,但贵人运简直登峰造极。现在我们萧儿拿下了,肯定什么运都有,你说是不是啊阿闲?”聂云汉本来就是故意的,现下看气着了戴雁声,心里暗爽。   卓应闲见他终于开心,也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看到眼前山庄秀丽的风景,同样心情大好,点头应和:“对,从此以往,大家定会否极泰来。”   有人助阵,聂云汉更加得意,连连冲戴雁声挑眉,十分幼稚。   戴雁声冷着脸,小声嘟囔:“又不是你的功劳,这是萧儿能干。”   “我有这么能干的孩儿,不是运气更好?”聂云汉手按在游萧的小肩膀上,看着戴雁声,表情写满挑衅,“你抓紧生一个,再来跟我较劲吧!”   卓应闲:“……”   太丢脸了聂公子!   在旁边围观的凌青壁和左横秋忍不住发笑,万里风围观成年男子弱智攀比,委婉地奉送了两枚圆润的白眼,又见戴雁声意意思思地看着自己,干脆地给了对方一个后脑勺。   游萧带大家参观过了各处亭台楼阁,又给他们指了指不远处客房与厢房的位置:“山庄地方够大,萧儿给叔叔姐姐们都留了院子,左叔叔爱清静,最靠里的那处秋意斋归您小住,戴叔叔和风姐姐住在旁边的雁风斋,另有凤栖斋是给凌伯伯还有孔伯伯准备的,这边……这边是给羽书哥哥留的。”   众人顺着游萧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处小小的院落,门口挂的牌匾是“念羽斋”。   “他人虽然不在了,但依旧活在咱们的心里,院子自然也要挨在一起。”游萧道。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左横秋看见这牌匾,轻轻叹了口气:“萧儿,有心了,我替羽书谢谢你。”   游萧恭恭敬敬向左横秋行礼:“这是萧儿应该做的。”   方才听那些院落都是以住客的名字来命名的,卓应闲便知这是游萧认真思量过的,心中深感安慰,不禁与聂云汉对视一眼。   聂云汉也是为之动容,牵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萧儿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不用过分替他担心,他心里什么都有。”   最后,游萧带他们去了山庄最幽深处的一个小院子。   院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着“梅花斋”,里面栽满梅花树,深秋季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可以想见冬日里梅花盛放的风景。   这处小院位于一处高耸的山崖下,比别处要阴凉许多,一走进来,便觉得有些寒凉,聂云汉问:“这是苗笙的院子?”   “阿爹说得不错,舅舅就在此处。”游萧拉了拉卓应闲的手,“闲爹爹肯定也是挂牵我舅舅的,所以带你们来探望他。另外萧儿也有私心,想请戴叔叔先给舅舅诊脉。”   戴雁声点头道:“我也很好奇苗公子的情况,萧儿,带路吧。”   院子里有不少伺候的侍女,见到主人带客人进来,分立两侧,恭敬行礼。   卧房很大,游萧按着冰棺的尺寸定制了一张十分宽大的床铺,将冰棺安置其上,苗笙仍在冰棺中沉睡,睡颜与四个多月前殊无二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好像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些。”聂云汉道。   游萧惊喜:“真的吗?我天天见舅舅,便无从分辨了。”   卓应闲也仔细观察苗笙的面容,点头道:“小笙哥哥确实看起来好了很多,难不成这冰棺还能养人?”   “并非冰棺养人,是苗公子病情稳定下来,自然状态会比之前好了许多。”戴雁声道,他在床边坐下,打开冰棺侧边的半尺见方的小窗,伸手进去为苗笙诊脉。   游萧守在冰棺前,一会儿看看苗笙,一会儿又看向戴雁声。他这一路都气定神闲胜于成人,此刻才露出属于孩童的忐忑不安。   卓应闲双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安慰:“别担心,小笙哥哥状态这么好,肯定不会有大碍。”   “嗯,苗公子确实无恙。”戴雁声收回手,把小窗关好。 第197章番外七迎亲   聂云汉一天天数着日子过,这半个月地狱般的生活终于过去,眼看就要到大婚那日。   游萧询问过他俩的意思,最终卓应闲主动应承下了那个要“嫁”进来的角色,于是在大婚前两天,他就被安排到了汀洲府城内游萧买下的一处小宅子里。   这处宅子是游萧买来为了方便打理生意的时候住的,就在他已经盘下的茶楼附近——那茶楼取名“唤笙楼”,因着白乐天有首诗名叫《唤笙歌》,又取“唤醒苗笙”之意。   这宅院没取什么诗情画意的名字,门口挂的牌匾,简简单单一个“苗苑”,算是给苗笙置办的家产。苗苑位置偏僻,价格自然也不贵。此刻宅子里已经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喜字,看起来十分喜庆。   婚服也已经分别送到了苗苑和山庄里,两人各自试穿过了,都很满意。   样式和材料先前都给聂云汉和卓应闲过了目,款式简单,用了上好的绸缎,绣的是鸾凤和鸣的暗纹,白天穿上不觉得过分华丽,夜晚被烛光一照,流光溢彩,莹莹生辉。   聂云汉试着自己这套,在烛光下一照,觉得自己实在是英俊伟岸、器宇轩昂,忍不住想象另一边,他的阿闲穿起来肯定如谪仙下凡,岂不是看一眼都得把人的心给甜化了?   唉,虽然分别才两天,但是……想他。   成婚前夜,赤蚺等人作为聂云汉的同袍,自然都要陪在他那边,因此后来选了又选,最后选出凌青壁去小宅子里陪着卓应闲。   听闻这个消息的凌青壁:“……”   “聂老弟,不是我不想去,是你家美人儿看见我就不高兴。”凌青壁苦着脸,“我何必去他那儿讨嫌!”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不叫他‘美人儿’,他还真不至于这么烦你。这回正好给你一个机会,跟他联络联络感情,以后咱也好常走动。我家阿闲最好说话了,完全就是一朵解语花,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呀,别这么欠儿就行了。”   “我这不是习惯了吗?”凌青壁无奈,“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我受点委屈没事儿,别让你媳妇大婚都没个笑脸,哎,要是我把他惹恼了,明天他给你气受,不让洞房,我可不负责。”   聂云汉哈哈大笑,然后恶狠狠地瞪大双眼:“你敢!替我好好守着他!”   除了赤蚺之外,也就灵翅跟卓应闲比较熟稔,灵翅当中,孔昙和韩汀都不如凌青壁跟卓应闲来往得多,这重任他无可推脱,只得认下,骑马溜溜达达去了苗苑。   卓应闲这边并不缺伺候的人,游萧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妥当,凌青壁过来,也就是起到一个陪伴的作用。   他到苗苑的时候,饭厅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卓应闲坐在桌边正在倒酒,看见凌青壁,并不意外。   “哟,来了?”   凌青壁把手里的刀放在旁边小桌上,大马金刀往卓应闲身边一坐:“怎么,猜到是我了?”   卓应闲微微一笑,把酒杯往他面前一推:“当陪嫁丫鬟的事儿,你不来谁来?”   “啧,怎么说话呢?”凌青壁挑眉,“我现在可是你娘家人!要出阁了,心情激动不激动?”   卓应闲抿唇,脸上的笑意自是压都压不下去,一改往日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连嘲讽都显得温柔多了。   “与意中人成亲,长相厮守,当然激动。”他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不过这种滋味恐怕你永远都尝不到了。”   凌青壁:“……”   “得,这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最大,杀了我给你助兴都行!”他抄起筷子夹菜,大快朵颐。   卓应闲胃口也不错,吃了不少菜,也喝了不少酒,微醺时双颊泛粉,眼角眉梢都透着情意,喜不自胜。   凌青壁端详着他,禁不住咋舌:“聂兄弟要是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肯定忍不住就地洞房。”   “你确定你不是断袖?”卓应闲眼角绯红,斜了他一眼。   凌青壁自己给自己满上:“这我哪知道,我又没遇上让我动心的人。”   卓应闲托着腮,玩儿似地用筷子夹花生豆吃:“不打算寻一个么?都一把年纪了,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一个人又没什么不好。”   “说的也是。”卓应闲停下筷子,想了想,“以前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过这一辈子也挺美,什么都不用顾忌,也没有任何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凌青壁坏笑:“你可别成亲前一天后悔。”   “当然不会,现在有了汉哥,我就觉得过去一个人的日子真是十分无趣。”卓应闲想起那人,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挂起微笑,“没有他的话,这日子还不如不过了。”   “嘁,有那么玄乎吗?”凌青壁不服。   卓应闲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笑道:“找到那个人,你就懂了。”   “免了,我可没这个兴趣。”凌青壁给他倒上酒,“西蛮细作还总想找我们报仇呢,我也别拖别人下水,就自己过也没什么。”   “你不已经习惯了易容吗?就这么易容着过呗。”卓应闲双眼已经有些朦胧。   凌青壁嗤笑一声:“那不成。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是対于身边人,必须交心。要是我也有了意中人,绝不会在対方面前易容。”   “噫,怪自信的。”卓应闲迷迷瞪瞪,似笑非笑,“你就不怕你真面容把人给吓跑了。”   凌青壁这会儿生可忍熟不可忍了,轻轻一拍桌子:“今儿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风流倜傥!算是送你大婚之礼!”   他拿起酒壶,泼了一手酒,背対着卓应闲往自己脸上抹去。   “就送这个,你可真抠!”卓应闲托着腮,看他在脸上揉搓半天,又从怀里掏出什么往脸上糊,笑道,“要真容啊!你别再贴上一层好看的皮!” 第198章番外八大婚   此刻已经华灯初上,山庄上下张灯结彩,就连最远处梅林的方向也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放眼望去,半面山坡都被点亮了。所有的丫鬟小厮也都穿红戴绿,满脸喜气洋洋。   孔昙、韩汀作为上宾,陪着云虚子和偷偷远道而来的韩方等在了大堂里,时不时有小厮跑进来通报情况,门口鞭炮声一响起,云虚子便和韩方作为双方高堂上座,所有眼睛都殷切地看向外边。   进了山庄里,聂云汉与卓应闲下了马,接过礼官递来的同心结彩绸,是为“牵巾”,两人各扯一边,并排踏上了地面上的红地毯,阔步向大堂走去。   进了大堂,看到云虚子换了身崭新的道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老道士看起来精神极了,卓应闲突然就觉得眼眶发酸,好悬才忍住眼泪。   十年就这么匆匆而过,当年若非师父相救,又怎会有自己的今天!   此生一定要好好孝顺他老人家。   云虚子看见小徒弟一眼眼瞅着自己,小脸微微发皱,似乎是要哭,赶忙冲他一扬下巴,笑道:“小弦儿,乖啦乖啦,大喜的日子,别哭。”   聂云汉安抚地捏了捏卓应闲的手,冲云虚子和韩方低头行礼。他看到韩方的笑容,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见桌后神龛上摆着关山和自己父母的灵位,汹涌澎湃的情感顿时涌至喉头,堵得他几乎哽咽,眼睛骤然红了。   若然父母与义父都在世,那该多好。   观礼的宾客都已进了大厅里,游萧、赤蚺与灵翅等人分立两侧,将此时两人神情尽收眼底。   孔昙似乎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心上人,见别人欢欢喜喜地成婚,心头浮上一抹酸楚。平素不苟言笑如他,此刻神情中微微透着伤感,满眼又是祝福的喜色,稍显狰狞。旁边凌青壁瞥见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万里风则是喜极而泣,口中还说着别人:“老聂,阿闲,大喜的日子,要高兴啊!”   说罢更是泣不成声,不好意思地靠在戴雁声的肩膀上。   站在最前方的游萧,却暗暗想:“如此锣鼓喧天,若能把舅舅吵醒,那便更好了。”   拜堂吉时到,礼官在旁边高声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夫対拜!”   许是之前被人交代过,礼官把“夫妻”改成了“夫夫”,在他洪亮的嗓门下,卓应闲与聂云汉情意绵绵地対视着,跪在了红垫子上,互相跪拜。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两个月之前,在无常泽那段生死相随的日子,记得月光下那无人所知的简单仪式,那时的清冷孤寂被此刻的欢喜盈门吹散,留下的只有相许终生的誓言和喜悦。   “送入洞房!”   “新娘子”不是女子,大家也就没了顾忌,除了两位长辈,连自持庄重如孔昙都跟着凌青壁、戴雁声他们混在人群中,哄闹着跟聂云汉和卓应闲涌进了他们的小院,跟进了卧房中。   这帮兵痞子太能闹了,起着哄让他俩当众亲嘴儿,聂老大本就是个没脸皮的,捧起卓应闲的脸,“吧唧”就是一大口。   幸好万里风及时掩住了游萧的眼睛——可把萧儿给郁闷坏了,他正想看呢。   接着凌青壁又起哄,让聂云汉嘴対嘴喂给卓应闲酒,此提议一出,立刻得到在场所有人的支持,一声声喊着“不喝不是真爷们儿”。   聂云汉此刻心情激动,没啥不敢干的,就怕卓应闲不肯,一双深窝眼大狗似地觑着対方,请示他的想法。   卓应闲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大男人也不好扭扭捏捏,头一点,干脆答应。   “风姐!”聂云汉乐呵呵地大喊,“把萧儿眼睛捂仔细了!”   “不用费心了两位爹爹,萧儿自己捂好了。”   游萧两只小手捂在眼前,正打算通过指缝偷看,谁知万里风的大手牢牢覆上,铁面无情的声音传来:“臭小子,别跟我使诈!”   伴着众人的起哄声,卓应闲跟聂云汉嘴対嘴地喝了三杯,脸已经烫得快要熟透了。   才三口酒而已,聂云汉觉得自己已经醉了,酒是如此醇香,那唇又是如此柔美,面前的阿闲害羞又大方,俊美又灵动,双颊红得如同天边晚霞,好看得简直如同话本里能勾魂摄魄的妖精,看得他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虔诚奉上。   一切的一切,全都给你。   当然,我也想要更多。   眼见自家夫君眸色逐渐暗沉,卓应闲赶忙把人推开,小声说:“大家都还在呢!”   兵痞子们还要闹,但聂老大不干了,哄着大家出了门,孙管事是个有眼力见的,赶紧领人去前院,一场宴席正等着大家呢!   其实他们请的宾客并不算太多,毕竟俩人也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除了赤蚺、灵翅、云虚子和韩方这些亲近之人外,有不少是游萧生意上的伙伴,都是汀洲府城里数一数二的商贾。 第199章番外九双生   一夜旖旎,尽享风流,聂云汉与卓应闲醒来看到对方,便情不自禁地勾唇微笑。   “起床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聂云汉问道。   “不,还想睡会儿。”   卓应闲有些腰酸腿软,浑身也没什么力气,完全不想起床。   “那你睡,我陪着你。”   深秋天气渐冷,两人搂在一起也能暖和些,聂云汉可不想大婚第二天就让卓应闲自己在被窝里睡觉,于是忍着饿陪他窝着。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被踹下去了。   “肚子咕噜噜乱叫,吵死人了,你快走吧,我自己好好睡会儿。”   聂公子穿好衣服,悻悻离开了卧房。   韩方军务繁忙,能大老远赶过来已经给足了面子,此刻正要返回嵩昌府,就等在山庄大门口的院子里,已经叫人去备马了,此刻见到聂云汉前来,不禁促狭地笑:“哟,还以为临走前见不着你了。”   “您可是贵客,我自然得来送送。”聂云汉嘿嘿直乐。   韩方斜了他一眼:“有这个心就行啦,现在看你安定下来,我也放心了。”   小厮把韩方的马牵过来,看到聂云汉在一旁,恭敬向他行礼。   聂云汉一点头,顺口问道:“小少爷呢?”   “游萧一大早就跑过来给我请安,接着就进城打理生意去了。”韩方替小厮回答,“你们家这个孩子可真了不起,有他在,我是不担心你将来得去接头要饭了。”   “我能那么不中用?再说,光抚恤金也够用啊!”   “那谁知道,带兵打仗你是一流,但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韩方翻身上马,低头看向聂云汉,微微勾唇,“保重,有事就给我捎信儿。”   聂云汉拱手,深深鞠躬:“将来有需要我的地方,指挥使尽管开口。”   “你消停歇着吧。走了!”   韩方马鞭一挥,伴随嘚嘚马蹄声,身影消失在了山庄外。   聂云汉随后又去给云虚子请安,老道士看着他的目光隐约有点……古怪,仿佛掺杂着某种愤慨和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很像是老泰山看女婿的那种心情。   聂云汉很能理解,恭恭敬敬垂着头等待这位“岳丈”大人的教诲,谁知云虚子也没说什么,兀自叹了口气,丢了几本册子给他,哀怨道:“对我家小弦儿好点!”   “遵命!”聂云汉看着怀里那几本道家养生术,饶是他再厚脸皮,也有点不太好意思。   赤蚺和灵翅几人不在山庄里,许是知道这对小夫夫今日定是起不了床,他们在庄子里待着也没意思,便跟游萧一起进城玩去了。   聂云汉闲来无事,便开始下厨做好吃的,忙得不亦乐乎。   卓应闲一觉睡到中午,睁眼便见自家相公守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那灼热的目光看得他不太好意思,把脸直往被子里埋。   聂云汉把被子往下扒拉了一下,笑道:“看我小夫君,怎么样?饿了吧?给你做了好吃的,起来吃点。”   卓应闲软绵绵地伸出一条胳膊:“拉我起来。”   小狐狸平时很少撒娇,突然这么娇滴滴的,聂云汉心里又觉得有小爪子在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他好了,于是抓住那手腕,一使劲儿把人拽起来,搂在怀里,帮他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擦好了脸,就亲自给他洁牙了。   卓应闲眯着眼,长睫毛颤悠悠的,任凭对方摆弄,心里既幸福又得意,禁不住抿唇笑,洁过牙之后,捧起聂云汉的脸,嘴对嘴“叭”地亲了一大口。   “伺候得好,有赏!”他半边身子靠在聂云汉身上,笑盈盈地说。   聂云汉半搂半抱地把他带到外边厅房桌边,给他按在垫了软垫子的椅子上,指着一桌滋补的粥菜道:“都是给你做的,尝尝。”   卓应闲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闻着菜香便食指大动。聂云汉看他双目一亮,便主动端起粥碗:“来吧,我喂你。”   “这么好?”卓应闲靠在他肩头,张嘴喝了口粥。   “你不是浑身没劲儿吗,我应该的。”聂云汉看着他微肿的嘴唇,轻声道,“喂你一辈子我都情愿。” 第200章番外十后来   十年后。   晚春初夏,汀洲又是靠海的小岛,四月份的阳光格外热情。   念羽斋的小院里,一个少年手持长剑,正与卓应闲过招。两人舞起剑来毫不收敛,把四周梧桐树叶斩得纷纷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碎叶雨。   “云儿的剑法越来越好了,用不了多少时日,你闲伯伯定成为你手下败将。”   这爽朗的声音传来,卓应闲与向鹤云还剑回鞘,气喘吁吁地望向院门口,便见聂云汉牵着向竹月,笑盈盈地向他们走来。   “云儿在刀剑方面着实有天赋,不服不行。”卓应闲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里也是老怀安慰。   他与聂云汉虽已三十多岁,但俩人都保养得当,又勤于锻炼,再加上这十年来过得十分舒心,岁月并不曾在他们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聂云汉脸上的冷厉之气也被惬意的隐退生活消弭得无影无踪,兵痞子的做派也因养育女儿而全部收敛起来,现在看着越发庄重和气,很像当年的孔昙,但没他那么苦大仇深,而是更加爽朗豁达。   卓应闲依旧身形瘦削挺拔,仿佛青春永驻似的,气质温润,光华内敛,不拿刀剑的时候倒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平时也很少动气,教养孩子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游萧和向鹤云在聂云汉那里受了委屈,都是来找他倾诉。   这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简直天生一对好搭档。   向鹤云身材肖父,虽然才十岁,但看起来得有寻常人家十二三岁孩子的身高,已经是少年身形。   但性格方面,养亲的影响更大,他随了聂云汉的沉稳,也有卓应闲的灵活,更有游萧的聪明,不管是功夫还是念书,都十分优秀,小小年纪发下宏愿,将来要为国效力。   究竟是考武举还是考文功还没定下,聂云汉也不舍得放他去考府学的秀才,左右还有时间,大家再慢慢商量。   而向竹月从小无忧无虑长大,虽然琴棋书画都学了些,但她没有学业压力,十分天真无邪,心思随她聂伯伯一样细腻,妥妥的贴心小棉袄。   这姑娘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嘴巴又甜,回回万里风和戴雁声来探亲,明明也育有一女的万里风都要捧着小竹月的脸好一通亲,总说要把她带回去当闺女养。   一说这事儿聂云汉就瞪眼,这是自己的宝贝疙瘩,绝对不能给别人!   但他也跟卓应闲合计过,万一因为俩人断袖的身份将来不好给竹月说亲,那也只能过继给万里风和戴雁声夫妇俩——这也就只是权宜之计,选女婿这事儿必须他聂云汉说了算!   幼年时候俩人在主院跟着聂云汉与卓应闲住,八岁的时候才搬回念羽斋来。这院子也不是起初游萧留给向羽书的那个,而是换了更大的一座,好让俩孩子住得宽敞些。   见了卓应闲,向竹月“噔噔噔”地跑过去,先为他递上帕子,甜甜道:“闲伯伯,哥哥,快来歇会儿吧,月儿亲手煮了绿豆汤,搁了冰糖,可好喝了。”   她话音还没落,便有下人端着餐盘过来,上面放了尊双耳壶,外加几个碗,摆在石桌上,提壶把绿豆汤一一倒进碗里。   向鹤云满头大汗,早就渴得不行,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端起一碗先递给卓应闲,才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   四人围坐在石桌边,卓应闲也将绿豆汤一饮而尽,夸赞道:“不错不错,爽口宜人,好喝,月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当然,我这是聂伯伯亲传!”向竹月冲聂云汉眨了眨眼,笑得很是得意。   聂云汉从后腰抽出一把折扇,打开给卓应闲扇凉:“累不累?”   “不累,这才哪儿跟哪儿,云儿都没喊累呢。”卓应闲摇头。   向鹤云给卓应闲又倒了一碗绿豆汤,善解人意道:“下回我去找孟伯伯和高伯伯过招。”   虽然严格来讲,向羽书是被关平野亲手杀的,与孟闯高酉二人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俩觉得当时自己听命于关平野,对于向羽书的死,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聂云汉没有将此事告诉俩孩子,是不想冤冤相报,更不想向鹤云与向竹月从小怀着仇恨长大。孟闯与高酉心怀愧疚,对两个孩子几乎是肝脑涂地的好,要星星不给月亮,只是鹤云和竹月从小懂事,对他俩也都恭敬有加,从不曾恃宠生娇。   听到向鹤云这么说,聂云汉抿唇微笑:“这就对了,孺子可教!”   “游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向竹月托着腮帮子嘀咕,“他说这次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呢。”   向鹤云老气横秋道:“你就知道吃,他出去都是办要紧的事,能安全回来就是最好的,免得两位伯伯为他担心。”   提起游萧,卓应闲和聂云汉确实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   这十年来,游萧用功念书,好好练功夫,生意也没耽误,他的万客楼确实客似云来,唤笙楼也生意兴隆,成了整个汀洲最有名的商人。   而他在整个大曜江湖上也人尽皆知,却是因为“江湖百晓生”的名头。   起初游萧只是掌握了汀洲的商机,但慕名而来的人越多,他越觉得自己掌握的信息不够,开始有目的地培养一些人去打探。   再后来,因着他耳目众多,有人开始委托他打探其他情报,其中以江湖事为最多,出手比那些个大商贾还阔绰。   游萧对江湖十分好奇,来者不拒,慢慢也就通过这样的委托介入江湖事。   入江湖打探情报,比打探商机可危险多了,因此游萧生出主意,跟孟闯两人从武馆的学徒中选拔了几个最出色的,不仅重点训练功夫,游萧还把易容的技术倾囊相授。   这几个人成了探听江湖线索的骨干,这个生意成了规模之后,游萧有意将其与打听商机的那部分“业务”分开,便让大家对外自称唤笙楼的人。   骨干再发展骨干,游萧很快在大曜武林人士聚集的几处地方都有了自己的人,消息更加灵通,不仅能帮江湖平息纷争,关键时刻确实也能帮助到官府,于是唤笙楼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江湖首屈一指的探事机构。   聂云汉和卓应闲忙着带孩子,双耳不闻窗外事,后来得知,找游萧促膝长谈一番,确定他不会以此来作恶,而是主要来帮人,也就随他去了。   游萧今年刚满十八,不仅满肚子书文,更是多才多艺。   他之前跟左横秋学易容,跟万里风学弓箭,跟戴雁声学医术,整个一个万事通,至于功夫,那绝对是雁过拔毛,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奇能异士。   游萧的刀剑、拳脚分别跟聂云汉、卓应闲、孟闯和高酉学,快刀更是深得凌青壁精髓,后来听说凌青壁的爱人唐鹭擅长软鞭,他特意邀请两人来云闲山庄做客,硬是将他们留下来住了半年,把唐鹭的功夫学了个透。   不仅如此,先前聂云汉从林园把关山父子的一些东西都运了回来,其中有很多是两人的机关设计图纸。聂公子一看这些玩意头就发晕,倒是全都被游萧学会了。   这小子十三岁的时候,就仿着那些图纸复原了关山曾经做出来的机关人偶,拿来逗当时才四岁的竹月和鹤云玩。   看到那些会自己动的小人偶在院子里咯哒咯哒地追着竹月跑,聂云汉觉得义父的技艺总算有人传承,深感安慰,也就没有阻止游萧继续研究,原则还是那一条——不许以此害人。   除此之外,游萧还暗搓搓地跟着云虚子学了些外丹术的要诀,待学得差不多,才放老头子再度出门云游。现在的他,简直是行走的《天工开物》,也不知道他的小脑瓜是怎么装下这些东西的。   唤笙楼的生意平时都由他的手下去做,要是有游萧感兴趣的活儿,他也会亲自出马。虽然他现在功夫好得聂云汉和卓应闲都打不过,但毕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俩人还是会替他提着一颗心。   不过游萧挂牵着苗笙的情况,他希望对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是自己,因此也不会离家太久,最长三个月,一定会回来。   “也快了,听说这次去的地方不远。”卓应闲道,“我算着日子,差不多这两天能到。”   向竹月拍着手高兴道:“太好了!哥哥你净瞎担心,游萧哥哥本事那么棒,肯定会安全回来的!”   听了这话,向鹤云有点不服气,正要开口争辩,谁知突然有小丫鬟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爷老爷……苗公子他……他……”   下人丫鬟们还是管他俩叫“老爷”,俩人纠正不过来,也就随他们去了。聂云汉见这跑来的是梅花斋的丫鬟,生怕苗笙出事,立刻道:“怎么了?!快说!”   “苗公子……他醒了!”丫鬟拍着胸口顺气,“眼睛动了,睁开了一条缝!”   卓应闲“嚯”地站起身,快步往梅花斋赶去:“快去城里请最好的大夫!”   “啧,游萧这小子,让他到处乱跑,没赶上吧!”聂云汉一把抱起向竹月,“走走走,去看看你们的笙舅舅!”   四口人飞快赶到梅花斋,看到冰棺里的苗笙确实是有醒过来的迹象,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眼睛也睁开一条小缝。但沉睡十年的人即便醒了,也不可能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还是得等大夫来看过,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聂云汉立刻修书一封给戴雁声,虽然游萧现在的医术也很厉害,但一来这孩子不知道啥时候能到,二来他更信得过戴雁声,也乐得让对方跑一趟。   在苗笙卧房里待了会儿,卓应闲觉得大家都待在这儿干熬着也没什么意思,便让聂云汉带俩孩子出去,自己守着。   聂云汉正好也要差人寄信,让丫鬟带鹤云和竹月回了念羽斋,自己去了门房。   刚交代完事儿从里头出来,他便撞见了骑马归来的游萧。   十八岁的游萧个头长得跟聂云汉差不多高,身形还有点少年人的单薄,但骨架已经拉开,假以时日定会是个魁梧的青年。   他的样貌,单用一个仪表堂堂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这孩子小时候就美得雌雄莫辩,现在长大了自带少年人的英气,五官既凌厉又好看,一双葡萄大眼神采飞扬,眉心的美人痣更是为他增添一抹难以言喻的风华。   要不是游小少爷名气太盛,汀州城里难以找到匹配的女子,来说亲的媒婆能踏破云闲山庄的门槛!   平素里游萧去打探消息也会易容,以免相貌出众太过招眼,但他回家之前,都会在唤笙楼略作停留,把易容洗去,洗了澡换身干净衣服才到山庄里来。   “阿爹!你是来接我的吗?”游萧从马上下来,给了聂云汉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笑呵呵地说,“咱爷俩这么心有灵犀?”   聂云汉看着他,勾唇一笑:“恐怕跟你心有灵犀的不是我。”   游萧好奇道:“那是谁?”   “你舅舅醒了。”聂云汉不打算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他,“我正给你戴叔叔写……”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嗖”地一声,游萧人影就不见了。   聂云汉:“……”   孩子轻功太好,骄傲。   卓应闲守着苗笙,细细看着他的眉眼,十年来他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仍是二十六岁的芳华。   当年苗笙阴差阳错服下“浮生散”,现在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醒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他便可以在最好的年华过上最好的生活。   “小笙哥哥,一定要平安康复啊。”   卓应闲话音刚落,房门便被“哗啦”一声推来,游萧急切地扑了过来,脸贴在冰棺外面,盯着苗笙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舅舅!”   “萧儿,别急,他得慢慢才能醒过来。”卓应闲怕他失落,赶忙道,“你回来得正好,快给他把把脉。”   游萧自十岁后,便没有在人前失过态,卓应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副失措的模样,便知他有多么激动。   “嗯!”游萧已经打开冰棺上的小窗,伸手进去给苗笙把脉,片刻后激动道:“他是要醒过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接着他便叫了几个下人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苗笙从冰棺里抱出来放在床上。又找人烧了些火盆送过来摆在周围,好让苗笙迅速恢复体温。   一切安置妥当,卓应闲便离开了卧房。   十年了,这孩子惦念苗笙已经成了执念,就让他俩单独待着吧!   满屋火盆,游萧已经热得浑身发汗,但他嫌苗笙的体温恢复太慢,干脆钻进了被窝里,把人抱在怀里。   还记得当年自己只能抱住舅舅的腰,现在舅舅在自己怀里,整个人是那么瘦小。   想到这十年期盼,游萧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舅舅,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有个嘶哑的声音缓缓道:“你……是谁?”   游萧鼓胀了多时的心就像是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险些爆裂,他屏住呼吸,低头看,便对上了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眸子。   一声“舅舅”刚想叫出口,又被他咽回了喉咙。   幼年时曾口出狂言说,不要叫他做“舅舅”,自己要做他的男人,那只不过是童言无忌。没想到戏言成真,自打游萧十四五岁明白情爱之事后,他便渐渐知道,自己看待苗笙的目光已经变了质。   有些恬不知耻,有些目无尊长,但游萧全都不在意,在生死面前,世俗目光屁都不是,只要苗笙能醒过来,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他用一生去呵护对方!   游萧早就不想称呼苗笙“舅舅”,但既然苗笙一直没醒,他也就没改这个称呼,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现在,就是时候了。   “我是游萧,你叫我萧儿就成。”游萧尽可能柔声道。   怀中人目光迷蒙,在他脸上逡巡了几个回合,又梦呓一般地喃喃道:“那……我又是谁?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别担心,我都会告诉你。”游萧想了想,开始讲述他早就编织好的“前尘”,“你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你们家族中道败落,四散分离,你一个人闯荡江湖,却不小心误饮毒酒,现在是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这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因为你忘掉的那些都是过去不好的事情,现在醒过来了,就可以开开心心过新的生活了!”   “我……叫什么名字?”   游萧哽了哽,道:“你叫苗寿安,字岁福,现年二十六岁。”   愿你长寿安宁,岁岁有福,再不遭受任何苦难。   “苗寿安”:“……”   “这名字……”他没再往下说,看得出是有些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片刻后,又问,“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游萧道:“此前我遭难,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要报答你,怎么对你好都不为过。”   “哦。”   “苗寿安”又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你能不能松开我?”   两个男人这么抱着实在太别扭了。   游萧这才反应过来,发觉苗笙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甚至还有些出汗,便赶紧松开他,令下人端上已经准备好的流质食物和煎好的汤药,让他补身体。   在喂苗笙吃饭的过程中,游萧给他讲了聂云汉与卓应闲的关系,说卓应闲与他是旧友,自己认了二人做义父。   “苗寿安”没有怀疑,照单全收。游萧见他已经接受,便通知聂云汉二人来见面。   这些年来,游萧安排人每天给苗笙按摩手脚四肢,才使得他的肌肉没有萎缩,整个人只是偏瘦弱,看起来还是很健康。   卓应闲感慨良多,很想跟对方促膝长谈,但见苗笙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得可聊,便只是打了个招呼。   倒是聂云汉,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游萧取的假名字。   “什么苗寿安,听着跟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似的。”他无奈道,“你叫苗笙,‘笙歌’的笙,萧儿净瞎叫。”   游萧:“……”   苗笙神情稍感安慰:“确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我。”   “不过萧儿给你改名也是希望你好,别见怪。”聂云汉笑道,“他太担心你了。”   “他这么细心照顾我,我怎么会怪他。”   游萧赶忙道:“我这是报恩,都是我应该做的!”   苗笙淡淡笑了笑,不再言语。卓应闲便与聂云汉告辞,好让他好好休息。   “小笙哥哥已经不记得我了,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疏离,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对上他的眼睛,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出了梅花斋,卓应闲才郁闷道。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别难过了。”聂云汉揽住他的肩膀,“总比记着以前那些破事儿强。感情可以再慢慢培养。”   谁知道苗笙没有给他们机会培养。   接下来两三个月,他努力练习走路,配合治疗,恢复健康。戴雁声接到聂云汉的信赶来,帮忙给苗笙调理身体,过段时间给他彻底检查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游萧是一致的——苗笙身体除了稍微虚了一点,再无大碍。   这消息令大家很高兴,甚至还开宴庆祝了一番,但当天晚上,苗笙就找到卓应闲和聂云汉辞行。   “这些日子叨扰两位,在下深感抱歉。现在我身体已经无恙,也是时候告辞了。”苗笙拱手,“大恩不言谢,我也不该再给二位添负担了。”   卓应闲看他这副模样就急得发慌,可是不管怎么劝,苗笙都坚持要走,他想要去江湖上闯荡,看看能不能找回失落的记忆。   无奈应了下来,卓应闲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聂云汉只好把他搂在怀里好好哄:“人但凡失忆,肯定都想找回记忆,他这么做也没错,对不对?”   “可他什么功夫都不会,身子又虚,钱也不肯多带点,让我怎么放心?!”卓应闲忧心忡忡。   聂云汉笑道:“你觉得萧儿能让他一个人走?放心吧,有萧儿陪着,你小笙哥哥肯定没事。”   “可他这几个月来也没有跟我们亲近多少,怎么会让萧儿跟着?”   “这你就别操心了,萧儿也不是那强扭瓜的人,大不了悄悄跟着呗,还能怎么办。”   卓应闲重重叹了口气:“本以为小笙哥哥醒来就会皆大欢喜,没想到竟然会这样。”   “这总比他一直醒不过来强吧。人心总归是肉长的,再说咱萧儿这么会暖人心,早晚能把他暖热了。”聂云汉在卓应闲唇角亲了口,“别愁了,早点睡。”   果然,苗笙跟游萧辞行时,没有遭到过分阻碍。游萧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劝说了一番,未果后也便遂了他的意。   待苗笙前脚踏上出行的路,游萧后脚就去找了他俩爹,一见面就“扑通”跪了下来。   聂云汉与卓应闲:“……”   “不是,你要追着你舅舅走那就走呗,我和你闲爹还能拦着你不成?”聂云汉无奈道,“用得着下跪吗?”   游萧情真意切道:“我知道两位爹爹不会拦着我,但我想坦白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我对苗笙——我对他不仅是甥舅之情。”游萧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坚定道,“我对他,是两位爹爹之间的这种感情。”   卓应闲整个人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游萧,又看看聂云汉。   聂云汉也是始料未及,站起身走到游萧面前,严肃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游萧见卓应闲面色灰暗,似乎有内疚之意,连忙道,“这也不是受两位爹爹影响,萧儿应是天生如此,闲爹爹你不要多想。”   聂云汉回头看了看卓应闲,冲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问游萧:“你如何确定?”   游萧垂下头:“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做春梦,梦到的是舅舅,不,苗笙的脸,我便知道了。随后多次如此,我便能确定。”   聂云汉:“……”   游萧懂得多,又精通医术,这方面肯定不会搞错。这条路自己也经历过,他还能说什么!   “你既然如此笃定,我也不好再怀疑。我知道你对他感情深厚——”聂云汉回到椅子上坐下,“但苗笙已经失忆,也不知道这对他有没有影响,万一他现在不是断袖,或者不能中意你,你万万不可强求,知道吗?”   游萧连连点头:“我明白!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如若他无法对我动心,我绝不会勉强他!”   “唔,你心里清楚就行。”聂云汉看向卓应闲,“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卓应闲也不是活在世俗目光里的人,游萧对苗笙的感情,他这会儿功夫一想就完全明白了,此刻也并没有别的办法,只剩下担忧。   “你这一去,要多久?”他问。   游萧情真意切:“要看笙儿他的情况,但是我会常给家里报平安的,两位爹爹放心!”   聂云汉心里轻哼——这就叫上“笙儿”了,还挺有老子当年没脸没皮的风范。   “就像你阿爹说的,不许勉强。小笙哥哥前半辈子过得够苦的了,别再让他难受。”卓应闲特意强调。   “自然不会!他遭过多少罪,我看得最清楚,我一定不会伤他分毫!”   卓应闲垂眸半晌,才道:“好吧,你们……多多保重。”   得了两个爹爹的允许,游萧很快准备好了行囊,聂云汉与卓应闲带着竹月和鹤云送他到了门口。   竹月依依不舍地拉着游萧的衣襟:“游萧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月儿想你怎么办?”   “哥哥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惦记月儿,逢年过节都会给你寄礼物的,放心吧!”游萧摸摸竹月的头发,轻声道。   鹤云则端端正正道:“游萧哥哥,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   “嗯,知道了。”游萧拍拍他的肩膀,“我不在,替我照顾好两位爹爹。”   “我一定会。”   游萧看向聂云汉与卓应闲,深深作揖。   “行了,快走吧,早点把人带回来最好,实在不行,你自己早些回来。”聂云汉冲他连连摆手。   卓应闲补了一句:“多护着他点!”   游萧认真道:“谨遵爹爹们教诲!”   说罢,他冲眼前四人嘿嘿一乐,转身拉着马,大步走向下山的路。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一脸惆怅,搭着他的肩膀哄道:“他们相识就是缘分,没准儿也是注定要在一起,别担心了。”   “嗯,这倒也是。”卓应闲感慨道,“希望天可怜见,别再让他俩多遭折磨。”   “万一他俩好事真成了,咱们家辈分估计就要乱了。”聂云汉突然道。   卓应闲:“……”   “你想得还真多!”   “我这叫思虑周全。”   “你这叫咸吃萝卜淡操心。”   ……   山庄门口,一家四口目送游萧渐渐远去,身影里写满不舍,又满含期待。   期待亲人早日归来。   期待有情人能成眷属。   或许是心有灵犀,聂云汉与卓应闲相视而笑,心中不约而同想到——   期待岁岁年年,与君长相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我闲汉cp的故事可以永远写下去,哈哈!我真的好爱这一对~   到这里,正好二百章,从1月1号到7月31号,终于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希望他们在平行世界里生活美满~   这里写的游萧和苗笙的故事算是从闲汉和游萧的角度看到的,若是将来真开始写他们俩,会从苗笙的角度另写一个开头,会把他的心理剖析得更详细一些~   呐,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蓬宝的一路陪伴,很高兴能通过这篇冷糊文认识你,他俩的故事因你的阅读和评论而更精彩,么么哒!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